刻紙大師
朱曉坤,金壇農民,做過私塾先生,當過生產隊長,會種田,會唱民歌,會扎寶蓋,還會泥塑。茅山道君,天靈寺大佛,普陀山觀音,九華山地藏王,他都參加過塑造。他塑的神像,佛家、道家都交口稱贊。
但這位老人最拿手的絕活是剪紙、刻紙工藝。金壇是我國南方著名的刻紙之鄉,揚州剪紙藝術大師張吉根就是金壇人。朱曉坤和張吉根有一面之緣,他將一本他自己的畫譜送給了朱曉坤,朱也算得上是張的“半個弟子”。
朱曉坤的剪紙作品,剛開始時是一些花鳥蟲魚,吉祥圖案,作為寶蓋中的裝飾品。后來他剪刻戲曲臉譜,山水風物,十二生肖以及現代人物,如種田狀元、貨郎、拖拉機手,電工,緊跟時代步伐,反映現代生活。
改革開放后,朱曉坤作為畫師進入金壇文化館,進入一個新的天地。他學習現代繪畫知識、攝影知識、文藝理論,參觀油畫、版畫、國畫、漫畫各種畫展。
他虛心向專業畫家學習,使他的剪刻紙藝術更上一層樓。
朱曉坤和年輕人一起,用樸實的刻紙語言,經過夸張變形來表現農村的新人新事,如《祖國繁榮富強》《采蓮》《采桑女》《采茶舞》等等,很富有生活情趣和詩意。
1982年,金壇刻紙在中國美術館展出,朱曉坤的《春牛圖》《群仙祝壽》《千手觀音》獲得一致好評。他的《千手觀音》中的飄帶,用了五種刀法,刻了1800多刀。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副院長陳叔亮為展覽題詩:“出自勤勞雙手,來自刻紙故鄉,雨后野花怒放,風前泥土飄香。”為此《北京晚報》記者作了專題報道“農民藝術家朱曉坤”。他的作品,還被對外文委收購,作為對外文化交流禮品,傳到五湖四海。
朱曉坤被人稱為“美髯公”,有一部花白胡須,是一位人見人愛的慈祥老人。他知識面廣,是金壇老縣城的“活地圖”,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民俗專家,特別對節慶民俗、婚喪習俗、宗教民俗、農耕民俗,宗譜祠堂、農時習俗以及民歌、農諺如數家珍。我的一點農耕、農時知識,大多是從他那里學到的,我的《更房》《金壇試院》就是根據他的介紹寫成的。
根據他的學識、學養,我多次推薦,讓他進入江蘇省人民政府參事室領導的視線,聘他為江蘇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每月給他增加了120元收入。
朱曉坤當參事也是名副其實的,他先后整理了“茅山道教史話”“金壇鄉村四時八節習俗”“關于金壇的秧歌燈”關于“登冠龍燈”“金壇民歌民謠”等十幾件專題報告,上報給省市縣檔案文物部門。朱曉坤還給金壇刻紙留下了上百件作品。他在臨終前,還拖著病體,用一年時間,完成了《梁山一百零八將》大型刻紙作品。作為文化遺產,他給金壇兒女、金壇子孫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也為金壇地方文化增添了新的一頁。
很可惜,他的肚子里還有許多文化知識沒有被人重視,如民間文藝、民間故事等等,就隨他煙消云散了。
私塾先生
我童年啟蒙,是讀的私塾。
當時我的家在揚州邗江縣的洲上,那是個四面環江的沖積平原,日本人未涉足這個江心的綠洲。
圩子里沒有學堂,只有私塾。所謂私塾,就是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稱之為“書塾”的。
得媽媽送我開蒙的那一天,先在學館里“大成至圣先師”的牌位前燃香點燭,磕了三個頭,然后再行“拜師禮”,最后把“束修”,也就相當于如今的學費,兩塊銀洋錢交給了先生。
我六歲進私塾,正是國難當頭之際。
教私塾的朱先生30多歲,清瘦臉,八字胡,戴黑色眼鏡,總愛穿件或黑灰色或藍色的長袍,他威嚴的目光透過鏡片射過來,很令小學生害怕。
他進過“洋學堂”,在大城市里讀過教會辦的中學,講一口京調,他的教學方法是“中西合璧”,既教“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也教ABC。
因為我從四歲就在家中讀過“字塊塊”,所以就用不著過“認字”這一關。我當時最高興讀的是古詩,跟著朱先生搖頭晃腦地唱“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讀起來如詩如畫,再加上他那一口的京腔,有一種音樂節奏感,特別有韻味,有時一天能背七八首。
雖然當時不完全懂得什么意思,但這種死記硬背也有好處,就像吃進去“冰塊”,能慢慢地融化吸收。
我的這位啟蒙老師很兇,吃醉了酒就用戒尺打學生的手心。這戒尺是用紅木做的,沉甸甸,朱先生打手心特狠,讓學生把小手放在臺角上,戒尺打在手心上,麻疼得直往肉里鉆。
我因背書背不出,也曾被打過兩次,小手很快腫得像饅頭。
媽媽見了肉疼死了,就到私塾里來罵先生,說了不少難聽的話:“你嫌我們家管的飯不好,也不要拿小把戲出氣。”朱先生氣紅了臉,急腔腔地說道:“婦人之見,婦人之見……”
正因為這個先生老是打學生,我們幾個調皮鬼也就常常和先生搗蛋,在背書時竟哼起一條聲來:“趙錢孫李,先生家里沒得米;周吳鄭王,先生家里壞了床”,把朱先生氣得直跺腳,并追查幕后策劃者。
更有調皮者,把田雞捉了放進先生的便壺里,半夜三更朱先生方便時,竟嚇得把尿壺都打碎了。從此,朱先生一改“猛烈”的方式,對學生采取懷柔政策,師生關系也便逐漸和睦了。
其實,這位朱先生既有才氣,又是位熱心腸的人,正像媽媽講的那樣:“這人像只暖壺,外殼子冷,可內心卻熱得燙人。”
他經常在課堂上給我們講岳鵬舉、文天祥、史可法、林則徐,記得最清楚的是他曾在黑板上畫過一只報曉的公雞,然后又將“雞頭”,慢慢擦去,心情沉重緩緩地對我們說,這雄雞就是我們中華民族地圖的形狀,這“雞頭”就是“東北三省”,如今這“雞頭”被日本鬼子吞吃了……說完,他又道,我就是東北人,是流亡學生。然后和我們一起唱起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一曲歌聲未完,朱先生已淚流滿面,伏案痛哭起來。
小呆子打鐵
我家對門有家“小呆子鐵匠鋪”,小呆子并不呆,他姓李,是位身大力不虧的鐵匠師傅,祖傳的好手藝。別看他掄起鐵錘來快如流星,干著揮汗如雨的活,在鎮上的業余劇團里,卻是位操琴手,拉一曲“高山流水”,聽得人如醉如癡。
我經常有事無事看小呆子開爐、打鐵,只見小徒弟拉起風箱,爐膛內爐火熊熊,火苗直竄,一會兒工夫,爐中的鐵塊已由黑變紅,再由紅變白,小呆子快速而準確地夾起鐵件,放在鐵凳上,用小錘敲打,就好像樂隊的指揮發出指令。兩個小徒弟則掄起十幾斤重的打鐵錘,上上下下,輪番敲打,快時如流星趕月,慢時像雨打芭蕉,“叮叮當當”如一首交響樂。在小呆子的指揮下,鐵塊或打成扁扁的廚刀,或鑄成彎彎的釘耙,或成鋒利的鐵鍬,鐵件在小呆子的手里,就像揉面師傅揉面一樣,堅硬的鐵件在他手下柔順、聽話,要尖就尖,要圓就圓,要方就方,要扁就扁。最好聽的當然是鐵件“淬火”的聲響,只聽“吱”地一聲,鐵件入水,冒起一串串白煙。
我問小呆子,為什么揮大鐵錘的出大力,流大汗只拿小工錢,而揮小錘的卻能拿大工錢?
小呆子說:拿小錘的是干的技術活,拿大錘的干的是力氣活。
拿小錘是“指揮”,他能看火候,知道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要用重錘,要用流星錘;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要用輕錘,用細錘,用慢錘;什么時候鐵件要“淬火”。
小呆子家祖傳的手藝是“淬火”,是“安鋼”。俗話講:“好鋼要安在刀刃上”,什么時候安,要安多少,這就是秘密。
小呆子家生產的農具、廚具,鋼活好,越用越鋒利。農民用他們家的鋤、鍬、刀、叉、鈀等等的鐵質農具,得心應手;廚師用他們家刀具虎虎生風。
“大躍進”時,城鄉到處豎起了小高爐,大煉鋼鐵,鄉政府派人將小呆子請去煉鐵,小呆子說:我只會打鐵,不會煉鐵,更不會煉鋼。鄉里的領導說,你會看火,小爐子和大爐子是一個理。
各個村將農民家的廢銅爛鐵都搜來了,又是鐵鍋子、鐵矛鏈、鐵戥子,又是銅腳盆、銅手爐、銅盆子,還有錫制的香爐、蠟燭臺,都一股腦兒投入小高爐,火力不夠,就澆汽油,澆柴油,沒日沒夜地煉,結果煉出了一堆一堆一團一團的鐵團子、鐵餅子、鐵疙瘩,小保子說:這不是鐵,不是鋼,也不是銅,是一堆“四不像”。
鄉里干部問,這些東西能派出什么用場,小呆子如實相告,一堆廢物,什么用場也派不上。
鄉領導說小呆子右傾,和大煉鋼鐵唱反調,就將他發配到大運河水利工地上,和農民一起挑土方。
小呆子上了三天河工,第四天夜晚,他找到大運河工地指揮部的領導說:“這樣開河,費力費時,也沒有工效。”說著拿出他畫好的幾件圖紙,這是他為工地繪制的“半機械化施工圖”,他說:“要用絞關,要打鐵軌,要用滾珠軸承,將土方從河心運上來。”領導一聽高興了,問道你是干什么的,小呆子說,我是鐵匠。
工地上的領導立刻就將任務交給了他,說:“要錢、要人、要物資你盡管開口,這事你說了算。”
小呆子要來了五位鐵匠,五位木匠,運來了木料、鐵料,連夜動手砌鐵匠爐,安木工間,鋪枕木,打鐵軌,買鋼索,添軸承,制作運載工具,也不過五六天時間,小呆子就在大運河工地上實施了半機械化運土方。
開工那天,鎮江地委在工地召開了現場會,只見一輛接一輛的運土車,安上輪盤,都停靠在鐵軌上。車上放著一筐筐土。只見小呆子一揮小旗,堤岸上的絞關立刻啟動,牽引著“四輪運土車”,順利爬坡,將二十多米高的土運上堤岸,再用人工倒入指定的堆土線。
小呆子的發明創造,大大減輕了農民的勞動,使開河的工效提高了一倍。大運河工地給他發了獎旗,評他為“治水模范”。
船娘
俗話說,世上三樣苦,開船、打鐵、磨豆腐。我認識一位開班船的老板娘巧娥。
巧娥開的是夜班船,俗稱“兩頭紅”,當紅日西下時,從鄉鎮起航,搭載客人和貨物,經過夜航,于次日紅日東升時到達縣城。客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覺,等于住了一宿“水上旅館”,就能進城辦事,夜晚,再搭“夜班”返回。
這夜班船原先是巧娥的丈夫經營的,誰知這個賭鬼,將貨款卷逃還了賭債,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沒辦法,巧娥請了“鋪保”,挨家挨戶上門求情,打了欠條,按了手印,決定“夫債妻還”,接手了“開夜班”的業務。
巧娥的夜班進城后,按照鄉鎮商販的要求,跑縣城的醬園、槽坊、南北貨店、布店、山地貨行、瓷器店、茶葉店、花席店、五金五洋店,將鄉間要進的貨一一打理,交給搬運的“腳班”,在太陽下山前送到船上,送進貨倉,第二天早晨到鄉鎮后,再送給各家各戶。做這項交易,是十分辛苦的,費心、費力、費精神,一個班次來回,巧娥一夜只能睡半夜覺,得到些辛苦錢,大部分用來還債。
巧娥為人和善,見到客人總是一臉笑,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一笑兩個“酒塘”,鄉里人都叫她“黑牡丹”。
開班船,巧娥既是老板,又是伙計。撐篙、搖櫓、背纖、扯篷、落帆、拋錨,搭跳板,苦活、重活一點兒也不比伙計少干。白天人們見到她,總是腳步匆匆,心事重重。她管賬目,上家和下家,都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從來都不錯一筆賬,不誤一件事。
解放前夕,我在縣城讀中學,每逢周末就坐夜班船回小鎮度假,第二天晚上原船返回。
巧娥家的木船用桐油罩得黃澄澄,能裝20噸。它吃水淺,船底闊而平。除了船頭露天,其余分做頭艙、中艙和后舵三部分。
頭艙和中艙中間鋪了木板,上面睡客,下面載貨。后艙是船家搖櫓的地方,左右各有一把櫓,每把櫓有兩個人服侍,一個搖櫓柄,一個“吊幫”,這就是“雙槳雙櫓”的“快班船”了。后艙下面,既是巧娥的臥室,又是船上的小廚房。
在夜班船上過夜,是溫馨的事。
客人初上船,巧娥就客氣地每人送上一杯大麥茶,還有瓜子、花生、蠶豆等等的小吃。船艙里有梔燈,愿下棋的,可以下棋。其余的客人就聚在一起講故事。
船上講故事,大多和水有關,但不管怎么講,不能犯船家的忌,“倒茶”只能說“上茶”,“盛飯”只能說“裝飯”,“翻身”只好講“轉身”,要避開“翻啊、沉啊、撞啊”這些不吉利的話。
故事開頭總離不開“精”,鯉魚精、黑魚精、河蚌精、蝦子精、白蛇精……說著說著就說到“鬼”了。
這“鬼故事”是越講越怕人,越怕人還越要聽,特別是小孩子最想聽,也最怕聽“淹死鬼”的故事,故事越講越慢,孩子們急著問:“后來呢后來呢”……再后來就是鼾聲一片……
有人講“鬼”,這巧娥的船上真的“鬧”起“鬼”來了。中艙的后面有個小艙,本來是為了照顧帶家眷的旅客的,有錢的老伴也能享受小艙的待遇,現在沒人敢住了,大家都擠到大艙來。
可是我們家的賬房先生偏是個“不怕鬼”的漢子,他自告奮勇一個人睡小艙,第二天醒來說“一點沒事”。
有次坐夜班船進城,我也壯膽要和他一起住小艙,他嚇唬我:“你不怕鬼?”我說:“你不怕我就不怕。”
半夜,我在被子中好像聽到一下鈴響,碰一下,竟是只滑溜溜、軟綿綿的小腿,腳上好像戴了銀鐲,我假裝睡得死死的,打起了呼嚕。
嚇得發抖的魂魄在“心口塘”里飛進飛出,一夜汗毛直豎,渾身驚汗濕透。
第二天早上,看見巧娥正抱著孩子喂奶,小家伙的腳踝上系有銀鐲。
巧娥放下小孩,從鍋里端出兩碗油煎雞蛋,笑著一碗端給了賬房先生,一碗給了我。我也笑著,心里想:“呵,原來是你在鬧鬼啊。”
一位勤快而又漂亮的船娘,欠了一屁股的債,為了還債,為了信譽,她又有什么好的法子呢?
擦背大師
我認識一位揚州籍的擦背大師,他為我擦了三十多年的背,他叫劉全。此人在金壇名氣很大,徒子徒孫有上百人,他不僅為縣里的領導擦過背,也為地委書記、省委書記擦過背,還為數學家華羅庚,中央政治局委員許世友司令員擦過背。
被劉大師擦背,是一種享受。
擦背時,只見他用干凈的濕毛巾貼在右手上,連轉幾圈,毛巾便緊緊地纏在他的手背上,右手在左手上用勁一拍,擦背就開始了。他先用右手在客人的耳旁、額上、頸項左右均勻地從上到下的擦,在鼻子兩側、嘴唇上方、耳后及脖子、頭部仔細擦遍后,再給客人的脊背上用勁來個“順水推舟”,一推到底,順手返回時,又是一個“珍珠倒掛簾”,依次來回,就像農民鋤地一樣,邊邊角角,一處不漏。客人身上的污垢便被推成一段段細細的圓條,紛紛落地。
接著,又為客人擦兩個背膀,而擦手膀又是另一種招式了,先擦手面和指縫,劉大師用包著毛巾的手在客人的手指間來回穿梳,輕若“蝴蝶穿花”,慢如“蜻蜓點水”,令人無比舒心。而擦兩臂和兩腿時,又像“魚躍水面”“浪里白條”,雖有漣漪,但不輕不重,力度適中。
最難擦的當然是背脊了,這時劉大師跨開馬步,用力從肩上一擼到底,再反過來從尾骨一推而上,如此上上下下五六個來回,背間的污垢就擦得干干凈凈。
劉大師擦背熟悉客人的身材、年齡、體重、肥瘦以及不同部位的特征,對胖子該怎么擦,對瘦子該怎么擦,身材高大的人該怎么擦,身材矮小的人該怎么擦,對老人該怎么擦,對小孩該怎么擦,都掌握分寸,拿捏得很到位。他還有一手為殘疾人、病人擦背的絕技,既為客人除去污垢,又為客人按擦穴位。他說:熟悉身體的經絡,這是擦背師的“入門功”。
劉大師告訴我:“三洗不如一擦”,擦背既能去污凈身,又能強身健體。他說:擦背有散胃寒,瀉胃火,敗心火心氣外發等種種療效。現代研究發現:擦背后淋巴運行加快,增強“吞噬”體內細菌的功能。
劉大師說:“擦背是一門技術活,得會輕功。學理發,半年功,學修腳一年功。學擦背,沒有三年工夫不能出師。”
茅匠
鄉村“五匠”,是“鐵、木、竹、瓦、石”五個方面的匠人,唯獨缺少一個蓋茅草屋的“茅匠”。自從改革開放以來,農村由草屋改瓦房,再由瓦房改樓房,茅匠再也沒有用武之地,這一行手藝也就退出了歷史舞臺。
我認識一位茅匠師傅,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他還整天忙忙碌碌,天天有活干,一個人忙不過來,還收了三個徒弟。
茅匠這門手藝,一點也不比瓦匠差,當時鄉村里,十有八九住草屋,這草屋“一年新,二年陳,三年爛成塵,四年要翻新,十年要蓋三次”,所以,茅匠比瓦匠吃香,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活。
我熟悉的茅匠師傅,姓陸,是祖傳的手藝,到他這一輩已是第五代了。
陸師傅告訴我:茅草屋冬暖夏涼,泥土墻有一尺多厚,屋上蓋的草也有一尺多厚,能有效地將寒風和熱浪擋在門外。
草房,有稻草、麥草和松毛草三種類型,最上乘的當是紅色松毛草蓋的草房。我親眼見過陸師傅蓋草房,只見他在徒弟的幫助下,將刷過的麥草,靠手上的功夫,一根一根、一把一把,尾部往里、根部朝外,一層一層地倒戳進去,將屋面拍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拍一層草,澆上一層汪泥;再拍進一層草,再澆上一層汪泥,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將屋面整得像層層梯田,一波一波、一浪一浪。屋面蓋好后,草面上要“一水平”,草根要“一刷齊”,待泥干草緊后,在屋面上澆一桶水,頃刻,刷刷刷地淌得干干凈凈;在屋檐口抓一把草使勁往外拽,拽不出來。
陸師傅說:這樣的草屋,不怕狂風吹,不怕暴雨澆,但就是怕火燒、怕暴雪壓。如果連著下一天一夜的鵝毛大雪,就需要爬上屋頂掃雪,如果不除去積雪,屋頂上的負擔一重,就將“松樹檁子毛竹梁”壓斷了,茅草屋就會壓趴。
杜工部當年住的茅草屋,可能因為年久失修,狂風一吹,也就“三重茅、四重茅”地飛上了天,使詩人發出了“大庇天下寒士”的喟嘆。
茅草屋土雖土,但和文人卻結下了不解之緣,不管是陶淵明,還是蘇學士、鄭板橋,都喜歡住“茅舍”“蓬蓽”,曹雪芹被抄家后,不也是“蓬門草屋”“喝粥賒酒”。
如今,在明清的山水畫中,仍可見隱士們結廬于山泉,在草亭煮酒品茗,詠詩作畫。
這些“陋室”“草堂”“茅舍”,應當是茅匠師傅的杰作吧!
【作者簡介】沈成嵩,1935年生。已出版發行農耕散文隨筆16本,約300多萬字。先后在《中國文藝報》《文學報》《人民日報·副刊》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50多篇,并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