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一過,江水就染上絲綢的光澤,深林的燕子落到岸邊飲水,橫掠過江,飛到對面的山上。黃昏來后,霧里的鳥鳴把人帶到很遠的地方。躉船在江的西面,我站在二樓,能模糊看見江對面的那段棧橋,小的時候我經常和弟弟在上面釣魚,鯉魚少,釣上來的多數是一指長的鯽魚片兒。那時候棧橋的木板是灰黃色的,太陽照在上面,鮮亮耀眼?,F在它的油漆已經全部褪去,變成了黑褐色,有的木板腐爛脫落一塊,低頭就能看見從小孔里流過去的綠色江水。離棧橋不遠處的石頭小屋曾經是我們的家。
它已經看不出屋的樣子,石頭散落四處,那個地方已經屬于蟋蟀和石竹花了。只有那艘小木船,讓我覺得我們曾經在這些石頭堆砌起來的家里,真的度過了一段漫長又溫暖的日子。媽媽做的各種魚都好吃,屋外的菜園里,綠葉和蚯蚓一起生長。爸爸從江上回到家,帶來我的自行車和弟弟的玩具手槍。終于有一天,他興奮地推開門,從床上把我們晃起來。弟弟率先穿上鞋子跑到江邊,我和媽媽趕到的時候,弟弟指著月光下的那艘小木船說,哥,它像不像一頭鯨魚?
這么多年,江水沒日沒夜地流淌,風一直都在,山也不變,但就是有些東西莫名其妙地被沖走了。
早餐快結束的時候,我同意帶弟弟的女朋友坐我家的小木船去江上。弟弟和那個女孩兒停止吞咽,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他們倆互相對視,嘴巴一張一合,很高興的樣子。
幾個小時之前,我摸著褲袋里的鑰匙站在外面敲門。樓下梔子花盛開后,墻壁都變得很香。我等了一會兒后,房間里沒有聲音。當我就要把鑰匙插進銹跡斑斑的鎖孔時,弟弟從里面打開門說,哥,這么早,我們剛要起床。他的喉結已經有一塊橡皮那么大,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變白,再也不是那條黑鰻魚的樣子。還有,他太高了,爸爸媽媽和我,我們都是矮矮的。他的身高像是一種疏遠,我得抬起頭才能看見他的臉。他眼皮水腫,嗓子沙啞,身上一股牛群的味道。
昨天我夜班時,弟弟發來消息,他已經住到了我的職工公寓里。我弟弟經常在敲不開宿舍大門的時候睡在我狹窄的床上,嘔吐物、煙頭、皺成一團的汗衫,我有些后悔給他配備了房間鑰匙。過了半個小時,他又告訴我,這次他帶來了女朋友??窗桑@些年,他一直都過得很逍遙。
弟弟在江的下游讀他的四流大學,他帶來的這個姑娘看上去還是個小孩兒,因為得肺結核休學一年。她說,你就叫我小林就行。小林很瘦,頂著蓬松的紅頭發,她把高跟鞋放在門口的鞋架上,趿拉著我的大拖鞋,我只能穿著襪子在地板上走。
弟弟告訴我,小林是藝術生,“畫畫的,油畫,會成為一個大畫家的,她的色彩感覺極好。”弟弟揮舞著大手激動地說個沒完,“她的畫得了好幾個獎了,她需要到江上去找找靈感,最好是在傍晚,很多畫家要出去走一走,哥你說是不是?這樣能刺激他們畫出好作品,自然是最大的靈感?!?/p>
他們在吃菠蘿餅和煮雞蛋,我下夜班從濱江路的小餐館帶回來的,還開了一盒麻辣牛肉醬。小林把抹了果醬的餅干喂到弟弟嘴里,弟弟把小林粘在嘴邊的蛋清拿下來吃了,他對小林的親昵超過對待自己的家人,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這樣的弟弟了。女孩把稀少的紅頭發辮起來,他們在熱烈地討論經歷過的奇異事件。弟弟說他在南方時見到過一種玫瑰,綠色的。女孩說,她養的貓曾經爬到樹梢站在了貓頭鷹的背上。他們倆還一起談論了松鼠和長毛兔。
我在他倆的說話聲中沉沉睡去,還做了一個美麗的夢:有一個人住在江邊的椿樹上,吸食月光,他胸前長有紅色的鱗片,每當有孩子落水,他的鱗片就會疼痛發亮,直到他涉水將人救起,疼痛才會消解。起床的時候,小林正在收拾房間,還做了午飯,一副要在此地久居的樣子。醒來后我坐在馬桶上等弟弟過來送紙,這間屋子里許久沒有女人出現,周圍彌漫著鮮腥的經血氣味。
“現在好了嗎?”我問小林。
“沒問題,已經不傳染了。”小林一邊把繡球花的黃葉扔到垃圾桶里,一邊對我說。聽到“傳染”這個詞,我還是對弟弟把她帶來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什么時候不認可弟弟的做法了?弟弟做什么我都愿意同意他。
“那條船……我們什么時候去?”小林問我。
2
就是因為她,今天我總是想起女朋友莉莉。我躺在沙發上,看小林試穿莉莉留下的裙子,走來走去,踮著腳尖在陽臺晾衣服,先是一件墨綠襯衫,接著晾她的胸罩和內褲,還有不知弟弟的還是她的襪子,她干得很來勁,極其自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她還找到了莉莉用過的剃球器,下樓買了電池,很開心地找來一件舊毛衣剃球。她看上去很健康,完全不像在生病。我在想,莉莉剛住在這里的時候,也是這么瘦。
早晚你會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對莉莉說。那會兒,我和莉莉已經快要完蛋了。她已經找好房子,準備挑個好日子搬過去了。
“傳說很久以前,有個小孩兒給富人家放鵝,每天下午關進柵欄里時是三十只鵝,早上在草地上放就成了三十一只鵝。連續幾天都是這樣,小孩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想出一個好辦法?!笔裁春棉k法,小林問。我繼續給她講。
“這個辦法就是,早上出門前在每只鵝的脖子上做了記號。這樣,他終于找到了第三十一只鵝,那只鵝是所有鵝中最漂亮的。鵝說話了,放我一馬,我其實是天上的小神仙,犯錯了,等躲過這一陣子趕上大赦天下的日子,就免得被罰了。小孩兒很善良,同意了鵝的請求。不料,富人家的兒子看中了這只鵝,想要騎它去玩,小孩兒知道他是神仙,豈可被凡人騎在背上,拼命阻攔,被他們打到半死。”
莉莉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正在殺一條魚,那會兒莉莉和我剛好。你猜怎么著,莉莉問我。鵝為了報恩,把富人家的兒子從背上摔入江中,它的嘴一碰到江面,身體就化為了銅鵝山。莉莉說。
我給小林指著江對面的銅鵝山,小林從地毯上坐起來,站在窗子前面觀察,說銅鵝山真的很像一只鵝啄進江里啊,就畫銅鵝山吧,到江上去。
那還是去年的事了,才過了這么幾天,莉莉就過上了全新的生活,她的新家翻過銅鵝山就到了。最后的那幾天,我去養老院看爸爸,桌子上放了一束白玫瑰花。護工說有個年輕姑娘放下花就走了。那肯定是莉莉買的了,莉莉喜歡鮮花,她曾說,我們結婚的時候,布置會場要用真花,不要用假花。我說好,你放心吧。想想除了莉莉沒人會來看我爸了,但之前她到這里來從來沒有買過花,我覺得買花的儀式應該算最后的告別了。我爸坐在院子的池塘邊曬太陽,他的表情和在房間里看電視一樣,眼神時刻透著焦慮與驚恐。冷風從西北角的圍墻外面吹進來,水池里早就結冰了,干枯的爬山虎葉子在冰層之上飄蕩滑行。園藝師傅把靠近岸邊的冰鏟碎,如果不這樣做,水底的錦鯉會悄無聲息地窒息死去。但是,氣溫太低,他們不得不把重新結起的冰反復鏟開。冰破開的狹小水面上,漂著我爸撒進去的饅頭屑。他坐在輪椅上往水池里張望,身后是片梅花樹和一個鳥群。冬天魚仿佛反應遲鈍,我們一起坐了一刻鐘,也沒見一條魚過來吃東西。
爸爸一直在盯著水面,頭向前伸著。我說,爸我來看你了。我爸才回過神來問我,這么遠你怎么來的啊?我說,我坐車來的。我把他扶正,又把輪椅往邊上推遠了幾步。我爸問我,你一個人來的嗎?我說,對啊爸,弟弟周日來,你忘了?今天只有我會來看你。我爸很著急,他說,莉莉怎么沒跟你一塊兒來?這個問題我跟他解釋了一百遍了,我說,莉莉走了啊。我爸更著急了,去了哪里?你們不是快結婚了嗎?我說她不是我女朋友了,我們吹了啊爸。我爸急得想從輪椅上站起來,沒關系的兒子,去跟莉莉結婚吧,去過好日子!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便指著水里說,來了爸,魚來了,快再灑點。我爸探出頭去找魚,果真有一條通身雪白的魚出來吃食了,喂了半天,我爸抬起頭看著我,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他說,你是誰?你怎么來的?
我爸前半輩子都在江里活,手上過的都是大魚野魚,這些人工養殖的串生錦鯉,它們還沒有我爸的鼻子大。我爸的皮膚松弛下墜,像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他病得走不動,一天到晚在這里喂這些小畜生,這讓我感到難過。
“花是我買的?!毙×致犕晡业闹v述,將電視機音量關小,把腿盤到沙發上說,“我住的醫院離那兒不遠,住得久了,突然就想去看看另一個病人。就買了束花,那會兒還沒好徹底,發燒,戴了口罩,放下就走了?!?/p>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很想知道呢,感覺大哥你很挑剔,應該很漂亮吧?!毙×謫栁?。
搬走那天的上午,莉莉把我們所有的被子放在陽臺上翻曬。花花綠綠的被子圍繞著她,時刻想把她覆蓋。莉莉就在被子中間的圓桌上,用剃球器企圖把我毛衣上所有的毛球剃掉。我又動了留住她的心,我說我們最后吃一頓飯吧,莉莉說沒那個必要了,冰箱里除了速凍水餃,什么都沒有了。我說我們可以出去吃,吃酸菜魚,吃火鍋,都行。她說我要走了。莉莉是個干凈利索的人,她做決定總是很快。末了莉莉還跟我說,我們完了,你知道吧我們完了。
莉莉開始歇斯底里地喊叫,你為什么是這樣的人,你剛開始不是這樣的。其實,所有事情都是從那天開始。是一個周末,已經連續下了十五天的雨,我和莉莉去了漂亮的花卉市場,中午買了新鮮的西紅柿,吃了章魚小丸子,放了很多番茄醬?;氐郊遥覀兿戳藷崴?,莉莉秋天的皮膚刺激了我的性欲,在不斷的練習中,那晚我們完成了最好的一次。那天我真的太開心了,可是在最開心的時候我突然有點想哭。
就從那時開始重復溺水的夢,一周的晚上只能睡著兩天,睡不著的時候,莉莉就和我一起醒著。第四個月,莉莉就把公司賬上的小數點放錯了位置。后來,我們總是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持相反意見,我覺得一切都不可把握,虛無縹緲,哪里有什么愛情可言。我去醫院看過,醫生說我完全正常,同事建議我到江邊燒紙,也沒靈驗。我感覺自己正在與人為敵。
莉莉走的時候,那個米老鼠的行李箱咬著莉莉的腳后跟,極不情愿地被她拖著。莉莉走過了客廳,走過了衛生間和廚房,她已經到了玄關,打開了門,我說你等一下。莉莉回身用眼神質問我,你還有什么屁事兒?
我隨便穿上一件衣服,快速下樓,出了單元門口,熱空氣迅速鉆進了我的鼻孔。我心里很著急,感覺這是為莉莉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所以我忍不住跑了起來。六號樓墻上的爬山虎被風吹得像湖面一樣,兩只鴿子從樓頂飛到半空,然后落進花圃的青草里,上面有剛墜落的紫藤蘿花。出門的時候,我發現莉莉的經血染了她的白褲子,家里找不到任何一片衛生巾可供她救急。此時她正坐在我們同居了半年的公寓里等著我,我必須趕快跑到小區外面的便利店,把質量最好的衛生巾買給她。店里空調讓我感覺很爽。衛生巾專區的貨架旁邊擺著一個廣告牌,上面貼了一片超大的衛生巾,小翅膀被空調風吹得很生動。想到莉莉一會兒就騎著這個東西飛走了,我突然有點傷心??戳艘粫?,我選定了一包,付錢時老板說,這種不好賣了,現在她們都喜歡用棉面的,你這個是網面的,要不要換?
我把東西放在桌上,莉莉正在做飯,圍裙把她纖細的腰突顯出來,她拿著那個削了一半皮的土豆對我說,你沒事吧?我才知道我流鼻血了,跑得厲害,一冷一熱太刺激了。我說,沒事兒,棉面的,你用吧。莉莉繼續削土豆皮,她對著垃圾桶說,這下好了,我們可以一起流血了。
3
弟弟還是小男孩的時候,我們經常去江里踩河蚌,我說你在那里站著,他就乖乖站在岸邊,舉起雙手準備接住我扔上岸的河蚌。有次,媽媽也跟我們一起去,她伸頭觀察傍晚紅灰色的河底,在她的腳下是我家那只灰白的桶,它在等待水淋淋的河蚌塞滿它。弟弟很興奮地在岸邊揮舞雙手要表演接河蚌,他舉手的樣子像極力贊成我似的。我沿著黏濁的淤泥向江中淺灘走去,大片的樹林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邊,葉子的喧囂在晚風的吹拂下升騰。笨拙的河蚌在泥里從江的這邊移動到江的那邊,我的腳踩到了一只。水像停下來一樣,我看不見它們的流動,水草里有幾尾白條魚。我朝岸邊的弟弟大喊一聲,扔起來的河蚌撒出灰色的泥水,旋轉著飛向弟弟,蚌殼鋒利的腹面割傷了他的手腕。
那時媽媽很年輕,但最近每次夢見她,她都會變老一點,皺紋是一條一條添上的。這幾天,她已經像爸爸一樣老,身上也有了老人的味道。不是夢里的水沒有浮力,是我自己沉重地漂不起來。每次都是快要死掉的時候,江水變得澄明,一層疊一層,水跳蚤、山上的枇杷樹、蝴蝶、桅桿上的知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又要見到媽媽了。從似有似無的波紋里,她漂過來,頭發越來越長,睜著眼睛,望向遠處的水流,她已經漂過了太多的河,花白的頭發里佩戴著北方的鮮花、南方的水草和高原的貝殼。
我們家的那條小木船只有每月15號才會漂到江上,爸爸在船廠工作半月后回到家,一休息就要待四天。夏天最熱的時候,爸爸終于回來了。他脾氣還是很暴躁,在家門口打我和弟弟。我很擅長辯論,那讓我倆挨了更多的打。媽媽在菜園里澆水,故意把桶落在井里,喊爸爸去幫忙。等我們哭完,西紅柿都熟透了。
那個暑假,爸爸帶媽媽、弟弟和我坐進“鯨魚號”,它逆著風,切開江面,向上游的傷心島駛去。陽光流動在江面,像融化的奶油,山頂著云彩向后飛去,浪花緊張地跟在船尾,小漁網里的那個西瓜在水里上下跳動,仿佛一只綠色的兔子。弟弟指著艙里大叫,因為他發現了一只暈船的螞蚱。島是個不太規則的心形,一股湍急的江水從島中間流過,將它劃成兩瓣。爸爸站在船頭把握方向,為我們解說,傷心島是江面最寬闊的地方,現在我們要做的是,繞島一周!
最后,船被爸爸錨在島之間的河道里,兩邊的樹隔空抱住,零碎的陽光漏在河面上,水蛇一樣的樹根在船底糾纏。網兜的西瓜在快速流動的水里繼續冰鎮,媽媽拿出了她做好的槐花餅分給我們吃,弟弟拿著玩具對著島上的樹林開槍,他每走一步,船身就快樂地晃動一下。爸爸把上衣脫了,我和弟弟也把上衣脫了,弟弟胖得發亮,后背上有一個桃仁兒大小的疤痕。我能聽見他每動一下就氣喘吁吁。媽媽把衣服給我們疊起來放在船頭,知了在兩邊的樹枝上叫得歡快。爸爸被我們催得緊,拿出了那把尖刀,西瓜被撈上來的時候,水淋淋的,仿佛漲得更大了,刀刃剛碰到皮,它就裂開了,紅色的汁水順著爸爸的手指往下滴。西瓜真的很甜,我們玩得別提多開心了,爸爸的那個笑話讓我們的肚皮都笑開了,媽媽捂著胸口笑,弟弟滾在了爸爸的懷里。隨后弟弟還用槍指著我,向我走過來,我在他“開槍”后裝死掉,夸張地倒在船尾,弟弟高興地在船里跳了幾下。也許命運里早就安排好了會有那樣一塊西瓜皮,讓他失去重心,摔進河里,船體傾斜,倒扣下去。
在弟弟時斷時續的大哭聲中,我踩住了河邊的樹根,看見了河水的流速,那只螞蚱趴在弟弟的外套上一秒鐘沖出去五棵樹的距離。弟弟和媽媽在水中呼喊,爸爸選擇先抓住弟弟的腳踝,把他提出水面。我們叫著媽媽的名字,爸爸沉下水底,又浮出水面,抹掉臉上的水,再沉入水底,直到河水匯入大江的地方,水面還是只有一片靜流的沉寂……
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每天放學后都徒步到傷心島,江水依舊兇狠地沖刷島間的河道,島上的樹葉開始變黃飄落,仿佛永遠都不會再次生長。銅鵝山下每天都會有一個放羊的老頭兒,他的羊群龐大而散亂。弟弟沿著我們家后的那條小路來叫我回去吃飯,我能清楚地看見他一路走過來,拔出了十幾根狗尾草的穗子抽打路邊的蘆葦,像一個將軍懲罰他的士兵。有的時候他還會用手背擦鼻涕,那場不久前的落水留給他的好像就是一場感冒而已。
我們的房子后面是一大塊草地,在臨近公路的地方有四座房子,我知道其中那個灰色的房子里就住著放羊的老人,他的房子前面有一個很大的柵欄圍起來的羊圈,幾十只羊趴在藍色的棚里反芻。其余幾座房子里的人,我也都見過,媽媽讓我去借過小鋼鋸,送過蘋果、小白菜之類的東西。最遠的那座房子再往北邊走就到了銅鵝山的一塊巖石邊,那里有七棵香椿樹,小土坡上很多車前草和山菊花,刺猬在里面咳嗽。媽媽就是在那邊撿到弟弟的,他被包在一個對折的棉布窗簾里,像一只小蝙蝠,睜著易碎的眼睛。爸爸說,弟弟在那里等我們,我們正好遇見了他,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在那個炎熱的夏日,我們的爸爸為了救下弟弟,舍棄了媽媽的生命,從此,我們的菜園就荒蕪了。
躉船上我的房間里,有個小窗戶,在有月亮的晚上,我經常想起那個傷心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我想得都快睡著了,有人敲我的房門,開門后,躉船的廚師站在濕潤的空氣中。他身上永遠散發著酒的味道,仔細聞聞,好像也不只是酒味兒,還有鹵豬肉的油腥味兒。廚師不在廚房的時候,就坐在江邊,喝得醉醺醺的,唱他家鄉的艷歌,粗俗地調笑路邊走過的姑娘。棧橋那里有很多小龍蝦和鰱魚,他在那兒放了地龍漁網,收獲頗豐。廚師挺胖,晚上看起來他身后仿佛又背了一個人,爬到二樓讓他的喉嚨里嘶嘶叫,像有幾只不安分的麻雀在里面。他說,你肯定也會愿意的,簽了這個吧?我接過他手里的幾張紙,問他是什么。廚師轉身靠在了墻上說,我們想再向上面申請修理一下那邊的棧橋,你也簽了吧,以后我們大家都可以到棧橋上去。
在那張簽名紙上有兩個透明的油斑,被燈一照,稀稀落落的字浮在紙上。這個東西之前我們簽過很多次了,沒有人在乎那幾截破木頭了。
春天的時候,廚師每隔一周都要爬到那塊巖石邊,采摘香椿芽,回來裹面糊炸了做我們的午餐。在躉船上,我能模糊望見那七棵香椿樹,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廚師的財產。奇怪的是,廚師只采摘其中六棵樹,第三棵他從來沒有碰過。遠遠看去,那棵樹的頭發格外濃密。
4
現在,弟弟躺在脫皮的沙發上煞有介事地在讀一本長篇小說,旁邊的瓷碗里盛著他的黃桃塊兒。我喝了一口水,杯子里的一根紅頭發激起我莫名的憤怒。他們為了能畫一幅漂亮的畫,想要去坐那條罪惡的船,這和把血痂揭開來看看有什么區別呢?
下午的時候,我們玩了一種叫“德國心臟病”的紙牌游戲,紙牌也是他們帶來的。嶄新的牌上印著不同個數的獼猴桃、草莓、香蕉和什么別的四種水果,當看到五個相同水果的時候就必須按鈴,那個愚蠢的鈴鐺一響就像是微波爐里的什么東西好了。每次都是我先用完所有的牌出局。弟弟和小林發出尖叫,還不時抱怨我反應太慢,我覺得再繼續玩下去我非得死于心臟病不可。
傍晚的時候我們出發,那時的光線最好。弟弟在房間里焦急地穿好衣服準備趕回大學,抓住最后一次機會把掛掉兩次的那門課考過,考完就會到躉船接他的女朋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哥,你會照顧好她吧。抽煙讓他變得興奮,他對小林說,你要好好把這個下午畫進去。她說,肯定會的。
從公路到江邊的躉船要走一段路,她跟在我身后不遠處。水邊的風一陣比一陣清涼。天邊的落日像枚廉價的戒指,我停了五秒鐘直視了它。江水進入秋季后變得透明,一刻不停地流淌。到底有多少水要流?江水讓我覺得自卑。灌木叢從公路一直生長到江邊,黃鼬在里邊安家。一些黃色的小花已經開敗,風從灌木叢里穿來穿去,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我回頭看了小林一眼,她正迎著風吹來的方向整理她的頭發,火紅的頭發簡直要燒傷我的眼珠。我沿著臺階繼續走,看到我們的胖廚師正在江邊采薄荷,原來這幾天我們吃的薄荷也是免費的。我聽見了他唱的歌,看他腳步蹣跚的樣子,應該又是喝得差不多了。
天還有一會兒才會黑下去,我在準備夜班時亂七八糟的東西。
小林圍著躉船轉了一圈后,對我養在籠子里的鵝產生了興趣。她蹲在籠子外面欣賞我的鵝。說“欣賞”是因為我的鵝確實漂亮,它體型龐大,脖頸修長,羽毛全是雪白的,眼睛像透明的綠豆。弟弟曾說看著這只鵝讓他尿頻。我在一次夜間巡航的時候遇到它,那會兒它還是毛茸茸的黃球,腿被蘆葦里的尼龍繩絆住,嗓子都叫啞了。我平常喂它米飯,我的鵝最愛吃米飯。后來,小林索性把籠子打開,放我的鵝出來。她站在我的鵝旁邊,瘦瘦矮矮的,我的鵝一伸脖子就可以夠到她的肩膀。它嘎嘎叫個不停,舒展翅膀,晃動著脖子走了兩步。鵝停頓一下,看見了她,拍打翅膀笨拙地撲過去,像要去抱她。
我站在窗戶內側吸煙,想著一會兒要帶她去江上心里很不情愿。公寓的兩個不速之客讓我一天的生活很混亂,其中一個就在外面遭遇一只鵝的刁難。
小林轉身往回跑,下了臺階,我的鵝趁機飛起來把她撲打在地,又用吃米飯的嘴啄她的頭發。我吸一口煙,看著遠處兩只頭頂火紅的動物,心狂亂地跳動。我站在那里,也許從得知一個陌生女人將要睡到我床上開始,我就在想著怎么撲倒她、啄她。
胖廚師結束了這場戰斗,他用做飯的長勺打了我的鵝,他早就看不慣我用米飯喂鵝了??蓱z的鵝,它的脖子被打斷,耷拉在胸前,像枚失敗的勛章,它的頭掉在地上,雪白的翅膀在泥水里掃來掃去。
我們站在小船上,小林跟我要煙。她還生著肺病,卻來跟我要煙,這種人不會對別人負責,我突然覺得她不應該跟我弟弟有任何關系。她激動地對我說,她看到了鵝的牙齒,細密的一排。
“你的鵝真兇猛?!毙×蛛p手攏起來熟練地點火,笑著夸獎了它。
“可惜它死了?!彼终f。
“它的腦子還沒有核桃大,你要原諒它,我把它當作狗來養?!蔽艺f道。
她閉著嘴搖頭,又笑了笑。她沒穿絲襪,膝蓋往外滲血。
小船在向北穿行,水中像有蛇潛游在艇后的浪花里。我盡量配合小林調整小船,找到她想要的風景視角。她站在小船后甲板上,靠著欄桿眺望遠處。天空中有幾縷晚霞,江邊的房子掩映在高大的栗樹之間。看了好一會兒,小林才支開畫架,放上畫板。做完這些,她又從黑色的包里掏出一個小畫架,我問她要畫兩幅嗎?她說小畫架是給我的,如果我想畫的話。她讓我坐在一張空白的畫板前面,還替我將顏料擠在調色板上,教我用鉛筆描線,還說了一些調色的問題。她看上去很嫻熟,拿著鉛筆左一下右一下,但完全看不出她想畫什么。
“你怎么不畫?”小林轉過頭來問我。我說我并不知道該畫什么。
“畫你最想畫的?!毙×终f。
我說好。我認真摸了一下船舷,只要一碰到小木船,我就會渾身戰栗。我覺得它是有溫度的,總想燙傷我。我看了一眼天,開始在那張白色的畫板上畫線。
“鵝應該沒有牙齒,它們主要依靠一種叫‘砂囊的東西,好像是叫‘砂囊,來磨碎食物,這樣食物才能進入腸道,消化吸收。網上說的?!毙×忠贿呌孟鹌げ辆€,一邊慢條斯理地跟我解釋。
我開始拿起小林給我的鉛筆畫線,對她的話并不十分關心。曲線、直線、波浪線,中途我向小林請教畫刷怎么使用。小林畫了一幅銅鵝山落日,我看不懂,我問她你的畫想表達什么,小林說,沒有看不懂的,你總能看到點什么,你看到我的畫,內心所感就是真相,別人的解釋都是建議。我把油彩一點一點堆上去,陽光慢慢消散。用了三個小時,我很認真地把那只斷掉脖子的鵝畫了出來,它正在飄動的灰色江流中溺水,它有穿透水和光的眼睛。
小林說我畫得不錯,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好畫家。我說我不想成為畫家,我只想過簡單的日子。我還說,我覺得你也成不了畫家。這句話好像讓她不高興了。
“我看見你了,”小林突然斬釘截鐵地說,“你的鵝啄我的時候。你就在窗戶后面站著,為什么沒有出來打退你的鵝?你那只兇猛的鵝差點啄瞎我的眼……你在懷疑我,但你弟弟是個好人?!蔽彝蝗桓杏X她像一個傳播病菌的老鼠,極不可靠。
“我弟弟就是個混混兒,他可配不上什么畫家。你還是不要跟他在一起。人都會變,但他不一樣,他不會變,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他不會變??傊?,我們不是一家人……”我還想說點什么的時候被她打斷。
“你的病比我嚴重,你太仙兒了,好像活在霧里。大家多來提醒提醒你,你就不會這么理直氣壯了。”她的口氣讓我有些惱怒,弟弟究竟告訴了她什么。
“我希望那只鵝能給你點教訓,無論它有沒有牙。好讓你離開我弟弟,你這種人會讓他越來越糟糕。雖然他是撿來的孩子,但是我們家人都愛他,我們期待他找到更好的女朋友!”這個女人的紅頭發像要把夜色點燃,把我點燃。
“你才是撿來的那個孩子,是你把船跳翻了,你爸爸救你的時候,你媽媽被沖走了?!毙×制届o地說。
5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那天我的心情,小林的話像鋒利的閃電驚醒了一株稻谷。我一步就跨到小林面前,甚至想揮起拳頭來打死她。
“離開我弟弟!請你離開我弟弟!”我對她吼道。
“我馬上走,但我不會離開你弟弟!”小林像看個怪物一樣看我。
她生氣地脫掉夾克,脫掉鞋子,使勁將它們扔向岸邊,但是只有一只鞋落在沙灘上。她站在后甲板的邊緣,溫涼的江風把她寬松的墨綠襯衣吹得圓圓鼓鼓,說不定昨天晚上她就是穿著這件風騷的襯衣勾引了我的弟弟。她蹲下來,向江里伸出右腳,隨后她的整個身體都探到江水里。她緩緩下沉,直到江水淹沒她的脖子,看上去她的腳才觸到江底,她的頭像一顆豐滿的紅色火龍果,隱沒在發黑的江水里。這個兇猛的動物冒著被淹死的危險離開了我的船,她決絕地反抗了我。
她徹底把我激怒,我咽了一下口水,眼淚立刻急匆匆下來。我想起多年以前,弟弟站在岸邊時斷時續地大哭,我看見了河水的流速,那只螞蚱趴在弟弟的外套上一秒鐘沖出去五棵樹的距離。我像在墜落的夢中,被扔在半空里一樣,用盡所有力氣卻抓不住任何東西。江水是苦澀的,我沉到了水底。這次,我與驚恐的媽媽對視了,她睜大眼睛伸出雙手,像在完成一個告別擁抱,無數的氣泡在簇擁她上升。那只粗壯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我被爸爸提出水面。弟弟渾身濕漉漉的,他沿著傷心島岸邊大聲呼叫媽媽,爸爸也叫著媽媽的名字,那時我瑟縮在一棵柳樹樹干旁,我也大聲地喊著媽媽,可是我自己沒聽見我的喊聲,卻聽見了媽媽對我的呼應。
小林驕傲地昂著頭,讓嘴和鼻子露在水面,在水里劃動,奮力朝不遠處的岸邊走去。那時我想,弟弟應該考完了,他應該正在往躉船來,來接他的女朋友——一個跟我上了小木船的女孩。對岸燈火已經熄滅,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我打開船上的燈,水隱秘地向南流去。深水魚群讓我覺得危險,潮濕從我的小腿漫到額頭,風聲助長了還沒成形的謊言。船雖然泊在靠近岸邊的地方,但是這其間有幾個江水沖出的坑,深度足夠淹沒她。弟弟還說我會照顧好她呢,現在她卻隨時會消失在江水里。她正在經期,肺病還沒有完全好,我開始慢慢平靜下來,看她驚險地橫渡。
江邊的花都開了,仿佛話已全部說完。一層薄薄的陽光籠罩著爸爸疲憊又厭煩的臉,在我生日那天,我推著爸爸來到江邊。他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少,走到我們曾經的家時,爸爸指著那段棧橋說,這個地方我肯定來過。弟弟在對岸朝我招手,他送我一只食夢貘,模樣是小林設計的,有點像鵝,我很喜歡。弟弟說,原諒自己吧哥,我們都原諒自己了。小林的頭發變成了純黑色,談到那次冒險,小林說,她其實并不怎么害怕,“我知道你會救我!”她無比篤定地說。
那天,小林蒸了一大鍋米飯,拌了很多糖。她從沙發底下抽出一只鞋盒讓我和弟弟看。第一次來公寓的時候,她買完電池回到樓上,才發現這些電池,莉莉買那些電池夠我們用半輩子的了。其實,我每天坐公交車上下班都會見到莉莉,在前七夼換乘,莉莉一直站在那里,看著走走停停的車輛。她拿著一只換鞋用的矮凳子,在吹一個粉紅色的泡泡糖,周圍擺了三個野菠蘿。站牌廣告很小,沒有燈柜,這就是她的新工作嗎?為一個從沒聽過的家具公司代言換鞋凳。有一天晚上,雨后又刮風,路燈下的廣告牌上,莉莉的臉被汽車飛濺的泥水弄臟,泡泡糖顯得很傷心,我用圍巾給她擦干凈了才上車。
在之后的一天,我又夢見一次溺水,夢里我突然受到了一些啟發,我想看看我會不會被淹死,是否也會有人來救我。就是在那個夢中,江水急速流進我的氣管,我閉上了眼睛,準備等待死亡的來臨。最后一刻,水草鉆進我的耳朵,廚師的漁網將我纏繞,大片的鯽魚穿過我越來越透明的身體。我感到了爆裂的疼痛,痛感讓我逐漸清醒,但我強迫自己不能醒來,對,繼續睡下去,繼續向無邊的黑暗墜落下去。在我逐漸融化進江水的時候,被一個人托舉起來,他的手有著能舉起山的力量。我看見了,那個人胸前生有紅色的鱗片,發著微光,我猛的想起來,他就是那個吸食月光的人。我充滿了驚喜,急切地想撥開氣泡、撥開樹根看清他是誰,但濃密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水流也讓他的面目模糊。我們不斷上升上升,不得不說,上升讓人愉悅。離江面很近的時候,我感到了表層江水的溫暖,在最后一次托舉的時候,我從夢中醒來,就在那一瞬間,我一下認出了救我的人: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他真的就是我??!
我在半夜的江風里哭了,躺在床上不能入睡。于是,我坐在躉船的椅子上喝起啤酒,久違的星星全部活了過來,有幾顆像馬的眼睛那么大。我遠遠看見馬路上有輛出租車停下,里面出來一個姑娘,那個身影很熟悉,雖然她穿著我沒見過的肥大風衣。莉莉回來了,她在暗夜里向我跑來,在那束車的燈光里,她來到江邊,沖我喊,讓我快去幫她付出租車的錢。我很高興地去了,打開車的后備廂,里面裝了二十幾只換鞋用的矮凳子,莉莉說,他們沒有給她代言費,用凳子抵了。我和莉莉哈哈大笑,笑出了聲音,把自己驚醒了。這次我徹底醒了,被子上一片毛絨絨的月光,看起來很好吃。
這時候,從窗子里看出去,山上黑色的椿樹像在監視我,我感覺自己略帶恥辱。那天廚師找我簽字時,我問他,你為什么不摘第三棵樹的葉子?
廚師說,那是一棵臭椿樹。
[編后記] ?第6期“步履”欄目的作者是崔君,她帶來的小說是《椿樹上的人》。
狹窄的職工公寓里來了兩位“不速之客”——正在讀大學的弟弟和他患有肺結核的女朋友小林,他們的到來讓“我”原本平靜的生活突然陷入一種不安和煩躁。他們肆無忌憚地在房間里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并且不斷地使“我”回憶起過去的生活,以及那個已經和“我”分手的前女友莉莉。“我”遲遲沒有意識到,或者不愿意識到,“我”的這種不安和煩躁并非因為弟弟和小林做錯了什么,而是“我”始終不愿意正視那個埋在過去的真相和秘密。弟弟和小林的出現使我不得不再次面對自己的內心,以及那些令“我”感到痛苦的回憶。
崔君在創作談《提刀疾走》里寫道:“姥姥老宅外面種了一圈椿樹,我媽站在柵欄外面哭,她說看到那些樹比看到墳還要難受。香椿葉能炸能腌,還能拌豆腐,到季收獲頗豐,吃的是春天的味道。有那么一棵樹,它也是椿樹,但是它散發的味道與眾香椿不同。因為臭,每年都逃離被采摘的命運,長得格外茂盛,它在我的記憶中顯得那么特別,讓我久久不忘。姥姥離世后,在我們所有人都不經常回想起來的時候,我媽還是持續傷心,有一陣子她竟然有點錯亂,讓我很受觸動。”
我想,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或許都有這樣一棵茂盛卻不能分享的臭椿樹。
(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