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剛
發展過程必然伴隨著經濟體在經濟結構和資源稟賦等方面的不斷演變,而當這種演變從量變達到質變時,經濟將進入新的發展階段。新的發展階段意味著新的經濟環境,從而對經濟體形成新的約束,由此而產生新的不同的經濟變量的決定方式。新的(不同的)發展階段也必然意味著不同的經濟增長動力,從而要求不同的生產方式(或經濟增長方式、發展模式)與此相適應;生產方式的錯配(即發展模式不適合現有發展階段)必然會給經濟體帶來扭曲,并由此而產生各種問題。
當前,中國經濟無疑已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正因為如此,中國需要轉變生產方式,這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基本內涵,也是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基本要求。
日前,中央和江蘇省提出將在蘇南六縣(市、區)開展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試點工作,為全國的現代化發展先行探路。在筆者看來,蘇南六區的先行試點本質上就是要利用蘇南模式之優勢和特點,試行轉變中國的生產方式,為中國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探路。
發展中國家落后于發達國家的主要標志在于人均產量的差異。人均產量低下基本上來自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人均所擁有的資本(機器、設備等)較低,即生產方式主要體現為勞動密集;二是技術水平落后。正因為如此,人均產量的提高可以通過生產方式上的趨資本密集化和趨知識(技術)密集化而得以實現。
現實中,人均資本的提高(或趨資本密集化)通常表現為越來越多的農村剩余勞動力脫離土地而與資本結合,這種結合可以通過不斷地投資和開工建廠來吸納和消化農村剩余勞動力。因此,就整個國家而言,農村剩余勞動力的消化過程也就是生產方式從勞動密集向資本密集逐漸轉化的過程,即人均資本擁有量不斷提高的過程。這實際上可以理解為發展中國家在脫離貧困陷阱后向發達國家發展的第一階段。
然而,在沒有技術進步的條件下,由資本密集所帶動的人均資本和人均產量的提高是有極限的。經濟體一旦達到這一極限,人均資本和人均產量將無法繼續提升。此時,唯有技術進步才能使人均資本和人均產量進一步提升。而技術進步則意味著生產方式的趨知識密集化。由此,就整個發展過程而言,生產方式存在著從勞動密集向資本密集轉移和從資本密集向知識密集轉移的兩個發展階段。
各種跡象表明,中國目前毫無疑問已基本完成了發展中國家在脫離貧困陷阱后向發達國家發展的第一階段,并開始進入其發展的第二階段。這也是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新常態重要論述的基本內涵。這實際上意味著在新階段下,經濟增長的方式(或生產方式)必須從之前的趨資本密集化向趨知識密集化轉型。這也是我國新常態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基本內涵。
蘇南地區位于太湖之濱、長江三角洲中部,人多地少,毗鄰上海等發達的大中工業城市和市場,水陸交通便利。蘇南地區的農民與這些大中城市的產業工人有密切的聯系,接受經濟、技術輻射能力較強。這樣一種得天獨厚的條件使得蘇南地區通過發展鄉鎮企業,走出了一條快速消化剩余勞動力的先工業化之路。
與溫州模式發展私有和個體經濟所不同的是,蘇南模式采取以鄉鎮政府為主的組織資源方式。政府出面組織土地、資本和勞動力等生產資料,出資辦企業,并由政府指派能人來擔任企業負責人。這種組織方式將能人(企業家)和社會資本結合起來,實現了蘇南鄉鎮企業在全國的領先發展。也正因為如此,與溫州模式相比,蘇南模式更能體現政府的企業家精神,從而具有更多的社會主義性質。
此外,與溫州模式相比,由于是政府組織資源,企業規模一般比較大,可以生產一些資本密集型的產品等。
然而,蘇南模式也有其不足之處,其現有的生產方式大多是來料加工,產業鏈相對較短,對外資依賴程度較大,是典型的第一階段的生產方式。這樣一種生產方式盡管能在經濟發展的第一階段獲得較好的生存機會,然而,當中國經濟進入發展的新階段之后,將不再具有可持續性。例如,近五年來,蘇南核心的蘇州增長開始放緩,大型外企撤離的消息時有耳聞;副核心無錫的GDP總量先后被武漢和南京等城市超越,且差距被逐漸拉大。
需要說明的是,蘇南模式在生產方式上所面臨的這些問題在中國具有代表性。因此,以蘇南為試點,對中國的生產方式轉型具有極大的引領作用。
這次所選擇的試點縣(市、區)均具有不同的特點。其中,江寧區樞紐地位突出、科教資源豐富、產業實力雄厚,擁有若干重大創新平臺。昆山市連續14年位居百強縣市排行榜榜首。蘇州工業園區是中新兩國政府間首個旗艦型合作項目,經過25年發展,已成為世界一流園區和國際合作的典范。溧陽市在生態經濟上成效明顯,正著力建設寧杭生態經濟帶最美副中心城市。而擁有天下第一村華西村的江陰則更是被譽為中國資本、制造和營商環境第一縣。
盡管這六個試點區域在產業特色和行政類別上各有千秋,但它們都面臨著一個同樣的困境,即如何使其生產方式從過去的趨資本密集向趨知識密集轉型升級。
必須說明的是,生產方式從第一階段(即趨資本密集)向第二階段(即趨知識密集)的轉型并非自然而然,其間存在著所謂的中等收入陷阱。
在第一階段,經濟增長的動力既包括由資本投入所帶動的剩余勞動力的大量使用,同時也包括技術投入(或技術進步)。這實際上意味著經濟增長的動力充沛。在第二階段,由于大規模的剩余勞動力已不復存在,因此,經濟增長的動力只能來自于由技術進步所帶來的勞動生產力的提高,從而導致增長動力減弱。更為困難的是,在第二階段,技術進步的方式出現了改變,技術進步本身也變得更為困難。
技術進步可分為引進型技術進步和自主研發型技術進步。中國過去的技術進步最主要的源泉就是技術引進,即充分利用與國際前沿水平的巨大差距,通過“干中學”和接受發達國家的技術外溢,提高技術水平。技術引進的好處在于不需要從頭做起,可以節省研發投入。然而,隨著中國的技術水平逐漸接近國際前沿,技術引進的空間越來越小,甚至有外國政府開始明令禁止相關技術的對華轉移,這無疑讓引進技術的模式走到了盡頭。因此,在經濟發展的第二階段,自主研發將取代技術引進成為推動技術進步的主要模式。
然而,自主研發式的技術進步絕非易事。如果說在經濟發展的第一階段,中國的主要競爭對手是其它發展中國家,那么,當進入第二階段以后,推動經濟持續增長的自主研發將使中國直接面臨來自美國等發達國家的競爭。而這需要無比強大的勇氣。事實上,依賴技術引進、缺乏自主研發式的技術進步是發展中國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根本原因。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就是要建設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經濟體系,使中國的生產方式建立于以自主研發的技術進步為基礎、為導向、為引領的知識密集型的現代化生產體系。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中等收入陷阱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僅僅依靠常規的市場機制是走不出來的,需要在自主研發的技術進步方面額外發力。而中國社會主義制度所特有的集中力量辦大事之特征恰恰使得這種額外的發力成為可能。如前所述,蘇南地區的政府+企業的模式意味著與其它地方相比,地方政府更具有企業家精神,從而使得蘇南模式具有更多的社會主義性質。與此同時,蘇南地區的企業規模相對較大,從而更能承擔企業轉型升級和與發達國家競爭所帶來的風險。
(作者系云南財經大學首席教授、經濟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