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紅樓夢》里,香菱是個很奇異的存在。她的命運凄涼,從小被拐賣,跟著人販子過了漫長的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長到十二三時,遇上公子馮淵對她一見鐘情,卻又引起一場血案,馮淵被薛蟠縱容家奴“打得稀爛”。香菱又成了薛蟠的妾,以這種身份跟著薛家進入賈府。后來又被薛蟠正妻、悍妒陰狠的夏金桂百般折磨,斷送性命。
這樣的一個人,卻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天真純潔,她以一種呆萌的姿態在賈府里生存。作為粗俗文盲薛蟠之妾,《紅樓夢》真真切切地寫了她如癡如狂學詩的過程。這段“香菱學詩”寫得太生動細致,還被收到了語文課本里。
命運凄慘、深陷污泥的香菱,和詩情畫意的香菱,是如何畫上等號的?要知道,在那個時代,和香菱地位、命運相似的女孩,如晴雯、襲人等幾乎都是不識字的,就連貴族出身的王熙鳳也認不得幾個字。但香菱卻硬是學成了一個詩人。寶玉評價這件事說:“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他代表了大觀園里很多人的想法:香菱進入大觀園學詩,才算真正“走入了她的正軌”。
香菱論起詩來,非常有靈氣。她喜歡的詩句,是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種,她能在“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樣的詩句里回憶起曾經旅途中的某個場景,她能說出“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一類詩的好處,她很準確地抓住了好詩“形象逼真、情真意切”的特點。
香菱幸運地遇到了好老師林黛玉。黛玉教她讀王維的五言律詩,體會情景統一,讀杜甫、李白的七言律詩、絕句,領會詩的功力,學會返璞歸真,培養詩的個性與想像力。為了寫詩幾近瘋魔、“茶飯無心,坐臥不定”的香菱,最終在夢里得到了讓眾人贊賞的詩句。
詩,對香菱意味著什么?對寶釵,這不是正經事,對于黛玉、寶玉、湘云、探春等人,也不過是讓人愉快的消遣。但對于香菱來說,意義卻十分重大。若沒有詩,她的一生,短暫而凄涼,像流星劃過,但她借著學詩這件事,屏蔽了純然黑暗的東西,盡全力去體會生活中的美好。
香菱向夏金桂描述自然之美,說如果在靜夜、清晨去細細領略,菱角、雞頭、葦葉、蘆根等一切卑微的植物,得了風露都會散發清香,讓人心神爽快。在她眼里,天地萬物,再微小的事物,只要用心體會和欣賞,都能發現它們的美。此時的香菱,已經將詩情畫意溶解在她的生命里,她既懂得發現,也能隨時擁有。如同作家閆紅所說:“當她真正進入詩的領域,她發現,形式之外,里面還有一個全新的世界,讓人熠熠放光,苦難可以變得悲壯,即使是凄苦之事,也能帶來審美上疼痛的快感。”
就如同香菱眼里那些得了風露都會散發清香的菱角、葦葉,在詩的世界里,再卑微的生命,都有了強大的美和力量。
哈佛文化學者田曉菲發現,中國古詩里,敘事類的占到三分之二。唐宋文學大家們把寫詩當成了寫日記,詩歌的題材越來越廣大,幾乎無物不可以入詩,生活的窘境、生命的思索、自然與心境的連接……讀詩,就如同是閱讀他們高度藝術化了的日記。
古今中外,語言也許是有界限的,但讀詩的感覺卻是相通的。活在今天人潮人海當中的我們,和瘋魔學詩的香菱一樣,需要詩和文藝,來暫時抽離俗世世界,遠離一刻喧囂,進入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