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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的秋天

2019-06-28 02:37:38希之
延河 2019年6期

希之

我是刺猬,

在那個秋天,

在我消失之前,

我遇見了戴著面具的狐貍。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放學的時間。我茫然地坐在座位上,桌子上平攤著亂七八糟的教科書和還未徹底散去的夢。

狼狽不堪,是我每天放學時的常態(tài)。

我抬頭望著空無一人的教室,所有白日里的歡鬧已經(jīng)隨著窗外的夕陽漸漸退去,露出這里其實從未改變過的,最原始的模樣。

我一邊收拾著一片狼藉的桌面,一邊試圖回憶起剛才的夢。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做著同樣一個夢。

那是一片冗長的走廊,四周都是密不透光的參天巨木,我在綿延無際的昏暗中獨自前行著,像某種低俗小說里的孤魂野鬼,而這片長廊,也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等我醒來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是在我如同廢墟般的桌子上驚醒,面前是空曠的教室,只有夕陽的光影照在不遠處的黑板上,形成一片猩紅色的巨大帷幕。

我把文具盒裝進背包,緩慢走出教室。

離開教學樓的時候,我看到一只樹上的蜘蛛正在結網(wǎng),或許它與我一樣特立獨行,或許它的名字也叫刺猬。

或許,它也與我一樣孤獨。

其實我并不是孤獨,我只是有點特立獨行,因為我能看到其他人臉上的面具。

我并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超能力,可現(xiàn)實是,好似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人們臉上帶著些什么。

我不喜歡這些面具,無論是黑色還是白色,它們都沉重地讓我喘不過氣來,所以我沒有朋友。

所以,我是一個孤單的刺猬。

只是孤單而已,絕非孤獨!

其實對于我而言,有沒有朋友都不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學生時代的朋友,倒不如說成是一種陪伴,一種人類在成長初期,在社會群體中渴望被認同的歸屬感。

可我不一樣,我是刺猬,渾身都長滿尖刺的刺猬,我的尖銳也不需要被戴面具的家伙們認同。

我就這樣獨自生活著,日子就像一攤毫無起色的死水,安靜地蔓延。

直到我遇見了狐貍。

在遇見狐貍以前,我一直以為操場上的單杠只有我一個人會使用它,畢竟它上了年紀,油漆也早已變得斑駁不堪,不過這并不能影響什么,從見它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我喜歡它。

有的時候,你并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喜歡上一個與你毫無關聯(lián)的東西,可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時刻,更多情況下,人們喜歡把這種感覺叫作緣分。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坐在單杠上,雙腳離開地面,我喜歡這種感覺,盡管我是一個刺猬,但這讓我覺得很自由。

我見到狐貍的那天,他正迎風站在我經(jīng)常坐著的地方,像一個在暴風雨中站在桅桿上等待日出的船長,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因為他的面具很漂亮,像一團燃燒在夕陽里的烈火。

我走到他面前,才看清他的面具并不是剛才看到的一片熾紅,而是如潮水般深邃的黑暗,夕陽的紅暈在它的邊緣掙扎著,最后被毫無預兆地吞噬。

“我叫狐貍。”還未等我開口,他就側著頭坐回到了單杠上,雙腿在空中不安分地蕩著。

見我沒有回應,他一邊歪著腦袋向我伸出一只手一邊嘟囔著:“狐貍的狐,狐貍的貍。”

“你呢?”

我承認我很討厭面具,可眼前自稱是狐貍的少年卻好像與他人不同,雖然他的面具暗淡如永夜,但卻讓我覺得十分安全。

“我叫刺猬。”我不痛不癢地回答了他的問題,撥開他的手,熟練地坐到了他身邊。

“看來你是一個有個性的刺猬。”

“你也是,一個奇怪的狐貍。”

自上次遇見狐貍之后,生活其實并沒有發(fā)生很大的改變。我依舊會在每天午后的第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睡覺,然后陷入那個日復一日,從未改變過的夢境里。

我總感覺那個夢境想要告訴我什么,在那片長廊的盡頭,在那些茁壯成長的巨木之下,一定埋葬著什么不知名的秘密,或許是關于面具的秘密。

可每當我想要接近長廊的盡頭,我就會從夢中驚醒,望著空無一人的教室,努力平復胸腔里無限翻涌的,不知名的情緒。

每當我感到焦慮的時候,我都會去單杠上坐坐,無一例外地,每次都能遇見在上面乘風破浪的狐貍。

直到有一次,在頭頂飄過了四朵云,樹干上的蟬尖叫了七次后,狐貍歪著頭問我。

“刺猬,你喜歡大海嗎?”

“我不會游泳。”

“嘖,真可惜,我小時候一直夢想當一名水手。”

我側過頭去望著狐貍的面具,它的顏色依舊是那樣深邃而安逸,我第一次想看一看這個少年在面具下的眼睛,我猜一定像我頭頂?shù)乃{天一樣清澈。

“看來你不僅奇怪,還是一只想征服大海的狐貍。”

狐貍突然笑嘻嘻地湊在我跟前,依舊是歪著腦袋,洋洋灑灑的模樣,雖然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能感覺到面具下的笑意,恍惚中我覺得一切都仿佛似曾相識。

“刺猬,我從第一次見你時就知道你也喜歡大海。”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卻又充滿篤定。我望著遠處無限綿延的天際,突然覺得他的話有些好笑。

“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呢?我連游泳都不會。”

“因為你是刺猬,我是狐貍啊。”

他望著我困惑的神情,輕笑道:“有很多事情是沒有答案的,刺猬。就像夏天結束的時候,秋天一定會到來,而秋天結束的時候,冬天一定會到來一樣。”

《雪野奇潭》李煙熠

聽著他不著邊際的邏輯,我一時間竟有些語塞,他看我毫無反應,便自顧自地繼續(xù)道:“嗨呀,這就是人們經(jīng)常嘴里念叨的注定啊,注定!”

我看著突然認真起來的狐貍,漆黑的面具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越發(fā)黏稠,像是某種柔軟的質地被揉碎在了時間的角落里,又像是他頭頂?shù)乃榘l(fā)安靜地淌下來。

“傻狐貍。”

我看了看遠在天邊的云,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他,從單杠上熟練地跳下去。

快到練琴的時間了。

我拍了拍腿上沾著的鐵銹,一邊覺得這單杠實在是老得不成樣子,一邊頭也不回地向身后的狐貍揮了揮手。

他看到我揮手了嗎?

我想,他應該看到了吧。

我每周都會去學校的琴房練幾個小時的鋼琴,隨心情而定,指尖敲擊黑白分明的琴鍵總能給我?guī)硪环N油然而生的成就感。

在去琴房的路上,我回想起狐貍說過的話。

依稀記得在年少的回憶里,也曾壯志凌云地許下過要當一名水手的愿望,要揚起自己的帆,終日站在桅桿上與海風和巨浪為伴。

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勇敢地去追尋自己的夢想。

我年少時的夢啊,可能如同兒時在海邊搭建的沙丘一樣,在陽光的暴曬下,或在某個悄然漲潮的時刻,轟然倒塌。

我漫無目的地奔跑著,巨木在我身邊急速地向兩邊倒退。

又是這片冗長的走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滲透下來,落在地面上形成雜亂的光斑,稍縱即逝。

我在尋找著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我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盡頭等待著我,帶著某種潮濕的氣息,就像兒時在海邊生活時深夜里海風的味道。

我奔跑著,呼吸跟隨著肢體運動的頻率達到極限,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潮熱。

就快到了,就快到盡頭了。

可還沒等我觸碰到長廊的盡頭,我便再次從夢中驚醒。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從脖頸到胸口是一片刺目的猩紅。

可能是太過悶熱的原因吧,當我從洗手間清理完鼻血的痕跡后準備回教室時,我看到了站在教室門前的狐貍。

“你怎么在這兒?”我輕聲問他。

“還難受嗎?”

“只是流鼻血而已,沒什么的。”我摸了摸鼻子,仿佛還能聞到鼻腔里已經(jīng)凝固的血液的味道。

“刺猬,今天要一起去單杠上坐坐嗎?”

我望著他的面具,依舊是那么黏稠的黑色,依舊是那么熟悉。

“嗯。”

還記得那個下午的狐貍很安靜,也許是因為流了太多血的緣故,也許是還沉浸在蔥蘢的夢里沒能清醒過來,我總覺得狐貍身上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就像是一個擁有無限引力的浩瀚漩渦,終有一天會將我的世界整個吞噬。

我一直以為,我每天下午醒來的唯一方式就是在黃昏時從我的廢墟中驚醒,直到那天我還沒來得及進入夢境便被班主任老張叫進了辦公室。

“刺猬,距離高考就剩不到三百天了,老師們都希望你能好好努力。”

“你要知道,踏入一個好的大學,那就是踏入了一個好的未來!好的未來你懂嗎?那就是踏入了一個金拱門……”

我看著在我面前滔滔不絕的老張,他是一個肉體生活在二十一世紀,靈魂還滯留在八十年代的可憐人。

就像他永遠都不會想到他嘴里不停念叨著的金拱門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家快餐店的名字,還被注冊成了商標。

就像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么他的面具是一片濃郁的灰色,為什么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烏鴉會愛上寫字臺。

在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導后,老張心滿意足地放我回到了班里。

如果我的座位可以變成一個沙發(fā),我一定會選擇立刻把自己陷進去,老張的話實在是有點多,可我知道其實他的心眼并不壞。

其實,我并不是與生俱來就能看到人們臉上的面具,從我進入高三后失眠的第一個夜晚起,我就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戴起了顏色各異的假面。

起初,我以為這是所有人跟我開的一個巨大玩笑,后來我才意識到,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這些面具。

偶爾我還是會懷念起曾經(jīng)無法看到面具的時光,那時的我,依稀還是鮮活熱烈,未經(jīng)世事的模樣,總是莫名其妙地笑著,有些固執(zhí),有些愚蠢。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其實是一個偏執(zhí)狂,就像我自顧自地給自己身上插滿尖銳的倒刺,然后自顧自地改名,從此叫作刺猬。

望著講臺和老張一樣滔滔不絕的數(shù)學老師,我竟然出奇地沒有半分倦意。

不知道狐貍,那個喜歡坐在單杠上乘風破浪的狐貍,他是否也跟我一樣,有著同樣悲傷的過往呢?

可從那個午后起,我再沒遇見過狐貍。

在我們的學校里,一直流傳著一個十分靈異的傳聞。

“在黃昏與傍晚的交界,能夠在十二個臺階上數(shù)出第十三個數(shù)字的人,將會回到過去,遇見未知的倒影。”

大概就是類似于這樣的傳說,只是在無法分辨是非的學生群體里被衍生出了無數(shù)相似的版本。

我對靈異事件一直不感興趣,可怪力亂神的傳說似乎在學生時代十分受到歡迎。

少年少女們相聚在一起,一遍遍地重復著老掉牙的劇情和毫無新意的元素,時不時地再發(fā)出一陣陣刺耳的尖叫。

“愚昧。”每當我路過他們時,我都會在心里這么想。

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狐貍了,可生活并不會因為一個人消失而突然改變方向,在臨近傍晚的時刻,我獨自走進了琴房。

我喜歡鋼琴,雖然它不會講話,雖然我彈得很爛,但我總是沒來由地覺得我們很默契。

或許,我喜歡一切黑漆漆的東西,比如鋼琴的烤漆,比如漲潮時的大海,比如戴面具的狐貍。

多久沒見到狐貍了呢?

或許他已經(jīng)厭倦了在單杠上乘風破浪的日子了吧……畢竟我是一個沒有夢想還有些無趣的刺猬。

想到這里,我竟然覺得有些灰心,以至于彈錯了很多個音符。

有些刺耳。

“或許今天不適合彈琴啊……”正當我這么想著,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彈錯了。”

我回過頭去,看到了戴著黑色假面的狐貍。

他自顧自地坐到我身邊,說著:“幾天不見你變笨了啊,我來教你。”

我沒有回應。

他跟我之間始終保持著三個拳頭的距離,我瞇起眼睛注視著他,他的面具依舊和往常一樣,漆黑而深邃。

我本想問他這些日子到哪兒去了,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你知道狐貍臺階嗎?”

我說這句話時的聲音很小,但我確信他聽得很清楚,因為在我說完之后,琴聲戛然而止。

于是,我又重復了一次:“你知道狐貍臺階嗎?”

“嗯,知道。”

我望著他,此刻的琴房歸于一片沉寂,我甚至能聽到他每次呼吸時肺部收縮發(fā)出的聲音:“傳聞中能找到第十三個臺階的人,就可以許下一個愿望。”

盡管隔著面具,但我還是能感到他有些不解,他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兒,隨后故作輕松地講道:“難道你還有什么沒有完成的愿望嗎?”

那個時候的我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有些不知所措,我還尚不清楚狐貍的話語究竟意味著什么,只當作是一個簡單的玩笑,是他想要了解我的愿望而故意設下的圈套,僅此而已。

于是我自作聰明地以“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作為結尾,結束了這個話題。

自那之后,有的時候我總在想,如果當時我能再敏感一點,或許狐貍就不會從我的生命中突然消失,或許最后分別時那道猩紅色的帷幕,也不必如此殘忍而突兀地垂降下來。

我站在傳聞中的狐貍臺階上,身后是一輪巨大的夕陽。

按照傳說,如果能在這里找到第十三個臺階,我就可以許下一個愿望。

這是我第一次來這兒,我不清楚為什么學校還沒有封鎖這個已經(jīng)廢棄許久的教學樓,甚至還讓學生們以此為原型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古怪的傳說,狐貍臺階就是其中最廣為流傳的一個。

望著臺階夾縫中頑強生長的雜草,我總覺得心頭里彌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

說來奇怪,自從在琴房遇見狐貍之后,我便再也沒有陷入過那個冗長的夢,我始終沒能挖掘出那藏在參天巨木后的秘密。

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慎重地走上臺階,小心翼翼地掐算著數(shù)字。

“一,二,三,四……”

我又回憶起第一次在晨霧中看到所有人都戴著面具的樣子,蕓蕓眾生排成一排,站在公交站牌前等待公車。

“五,六,七,八,九……”

那時的我還很愚蠢,到學校之后就興致勃勃地問我的鄰桌今天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節(jié)日,為什么大家都戴著顏色各異的面具。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男孩當時的眼神,我正夸他的面具湛藍藍的,像大海,而他看我的眼神卻黑漆漆的,像寒冰。

后來我的故事便在孩子們中間傳開,各式各樣的標簽被他們織在我的肉體上,從一開始的“妄想癥”到后來的“神經(jīng)病”,最后的最后,我變成了眾人皆知的“看得見面具的怪女人”。

“十,十一,十二,十三……”

不過這并沒有什么關系,因為我是刺猬,我有銳利的刺,我可以保護好我自己。

等等……十三??

我猛地反應過來,意識也從遙遠的過去回到現(xiàn)實。我望著身后十二個不知何時走過的破舊臺階,一時間有些錯愕。

“在狐貍臺階上找到第十三個臺階的人,就可以許下一個愿望,回到過去,遇見未知的倒影。”

我望著面前燦爛輝煌的巨大夕陽,它像是一枚被巨人放在天空中的發(fā)光硬幣,張牙舞爪著將光芒反射在我的臉上。

我再次確認了一遍臺階的數(shù)量,確實是十三個。

于是我雙手合十,虔誠地念道:“臺階啊臺階,我是刺猬,我想要一個朋友。”

“臺階啊臺階,我是刺猬,我想要一個朋友。”

數(shù)十秒后,我睜開眼睛,除了臺階縫隙里的雜草隨風擺動了幾下以外,無事發(fā)生。

果然是個騙人的傳說啊……

我沮喪地拍了拍褲腿,然后故作輕松地跳下臺階,直到我跳下最后一個臺階時,狐貍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這個臺階許過一次愿就不靈啦,刺猬。”

我猛地扭過頭去,看到他背對著我站在第十三層臺階上,和他一起面對我的,還有那輪龐大的夕陽。

“狐貍?你怎么在這兒?”一想到剛才祈禱時我那愚蠢的模樣可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我便沒好氣地問著。

“我也來許愿啊,刺猬。”

“你也有愿望嗎?”

“嗯……”面前的少年支吾著,夕陽的光暈彌漫在他的身體四周,渲染出一個恍惚的輪廓。

“我的愿望,刺猬……”他自顧自地說著,隨后轉過身來。

我驚愕地望著他,他的臉上沒有了昔日的面具,夕陽的光芒直射進我的眼眶,十分刺眼,讓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能感受到他正注視著我的表情。

他沉默著,過了許久,他突然咯咯地輕笑著,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我的愿望,是有一個朋友。”

話音剛落,我看到夕陽的光芒在他的身后猛地收縮,就像是掉入了一個無法逃離的黑洞。

我這才看清狐貍真實的樣子。

在第十三個臺階上,在這片昏黃的光景里,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了這個少年。

我在他的臉上,看見了我自己。

我是刺猬的影子。我是狐貍。

在她還沒有來到狐貍臺階之前,我一直跟隨在她的腳底,等到夜晚降臨的時候,我就化作陰影覆蓋在她身上,保護她每晚混沌的夢。

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她變得十分焦躁,像一只離開了巢穴便隨時會失去理智的小獸。每天背著沉甸甸的背包奔走于這座城市中,就這樣一直行走著,行走著,周而復始,渾渾噩噩。

雖然我不是她的心,但我是她的影子,她日夜踩著我的雙腳前行,所以我知道,其實她很孤獨。

直到她來到狐貍臺階前,向臺階許下了“想要一個朋友”的愿望。

我記得當時的情形,夕陽像是跌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連同流逝的時間一起,萬物都好似在那一刻變得如夢似幻。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徹底離開了她的腳底,戴著一個象征著我原本顏色的面具,站在第十三層臺階上,站在她的面前。

這是我第一次正對著她。

夕陽的光芒灑在她的頭發(fā)上,像一束河流,安靜地淌下來。

“你是誰?”她看著我,顯然還沒有明白發(fā)生的一切。

我想告訴她真相,可望著她因為羞澀而泛起潮紅的臉,我沉默了。

我不忍心再看到她孤單下去,我不忍心讓她再成為扎滿倒刺的刺猬。

于是我咯咯地輕笑著,告訴她:

“你好,我是狐貍。”

可她還沒聽完我說這句話,便急匆匆地跑開了。

我注意到她離開時腳下影子的顏色,和我臉上面具的顏色相比,那份黑色很淡,很淡,像是垂垂老矣,在混沌里掙扎著的星。

我離開了那棟老舊的教學樓,行走在校園中,路過一面鏡子時,我看到了自己的樣貌:與刺猬不同,我是一個男孩。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男孩的樣子,但我還是挺喜歡我額前的碎發(fā),看起來很像她。

我嘗試著跟形形色色的人打招呼,可沒有一個人對我產(chǎn)生回應。我才明白,原來作為刺猬的影子,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再看到我。

于是,我開始坐在操場的單杠上等她,就像她小時候坐在海灘旁的巖石上一樣,我想象著自己是一個快意恩仇的水手,高高地揚起自己的帆,乘風破浪。

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我凝視著狐貍,不,確切來說,我正凝視著我自己。

我回憶起了第一次來到狐貍臺階時的樣子,我的確曾經(jīng)對著這些臺階許下過“想要一個朋友”的夙愿。

那是剛進入高三的第一天,日積月累的壓力厚重地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一路跑到狐貍臺階前,許下了我的心愿。

我好像遇到了一個偷窺我的少年,因為羞澀,我又一路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自那個長夜里失眠之后,我就看到人們臉上戴起了形形色色的面具。

我想,長久以來,我只是不愿意承認我很孤獨。

“狐貍,”我慢步走上臺階,走到他面前,望著他的眼睛,里面浮現(xiàn)出我的倒影:“我的朋友,謝謝你。”

他凝視著我,什么也沒說。

夕陽的光芒籠罩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他逐漸幻化成我小時候的樣子,只不過變成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十分可愛。

“阿媽,我以后要當一個水手!我要揚起自己的帆,在大海上乘風破浪!”

他自顧自地說著,夕陽的光輝從他的腳底漫延到地上,就像是小時候我在海灘邊看到的,黃昏下流淌的潮水。

一陣微風吹過,和空氣中飛舞的塵埃糅雜在一起,臺階夾縫里的雜草不停地搖擺著,像是在歌頌著什么。

小小的他凝望著我,輕聲笑著。

“刺猬。”

夕陽的光芒在他的身后極速扭曲,如同陷入了一個隱秘的洞。

“刺猬,我的朋友,你要幸福啊。”

再回過神來,狐貍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我悵然若失地離開教學樓,夕陽把我的影子拉扯得無限長,有些漆黑,有些善良。

我漫無目的地奔跑著,巨木在我身邊急速地向兩邊倒退。

又是這片冗長的走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滲透下來,落在地面上形成雜亂的光斑,稍縱即逝。

我在尋找著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我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盡頭等待著我,帶著某種潮濕的氣息,就像兒時在海邊生活時深夜里海風的味道。

我奔跑著,呼吸跟隨著肢體運動的頻率達到極限,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潮熱。

就快到了,就快到盡頭了。

可還沒等我觸碰到長廊的盡頭,我便從夢中驚醒。

天還沒亮,但也到了上學的時間,匆忙地洗漱后,我拽起書包奪門而出。

我在晨霧中看到蕓蕓眾生如往常一樣排成一排,站在公交站牌前等待公車。

不同的是,他們的臉上沒有了面具。

我坐在公車上,這輛鋼鐵巨獸在城市巨大的交通脈絡中飛馳。

我抿了抿嘴唇。

風從窗外蔓延進我的眼角,親吻著我的雙眼,摩挲著我的睫毛。

這里與我兒時的故鄉(xiāng)不同,這里沒有暗夜里涌動的潮水,也沒有雨滴落在海上時發(fā)出的無聲轟響。

這里只有連綿不絕的陰雨,和籠罩在日光上仿佛永遠也不會散去的云。

盡管已是秋天,街道旁的樹木卻依舊蔥蘢。

我望著兩旁急速倒退的綠。

聞到自己那有些潮濕,慌亂,卻生機勃勃的未來。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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