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山有緣。小時候住臺北,四面環山。因為還沒有高樓遮擋,一眼望去,層層疊疊,全是連綿不斷蒼綠的山。
我讀大學的時候上了華崗,開始住進了大屯山系的環抱之中。在華崗,讀了大學和研究所,看了六年紗帽山??吹郊喢鄙降撵o定,看到花開泉流,看到山色變幻,有無之間,愛恨之際,原來它的混沌中滿是殺機,有從蛹眠中醒來的蛇與蝴蝶,有血點的櫻花與杜鵑,滿山撒開,殺機與美麗都不可思議。我懂了一點《齊物論》,懂了一點生命飛揚的喜悅與辛酸,要俯首謝它,而紗帽山,只是無動于衷,依然渾渾兩堆大土。
寒暑假我常常跑到竹南獅頭山去。獅頭山一山都是廟,從山腳盤旋而上,大大小小,各種宮觀寺庵總有十來座,我常住的是最高處的元光寺和海會庵。海會庵是尼庵,只有師徒三代尼姑,年老到年少,打理庵中雜事,誦經念佛,一入夜就閂了山門,各自熄燈就寢,特別寂靜。元光寺僧尼都有,孩子哭叫,交一點香火錢,吃住都包了,香客多,人眾也雜。我想靜時,就住海會庵,靜怕了,就搬來元光寺。
一夜住海會庵,入夜后,我想出去玩,便偷開了門,在山路上閑走。因為沒有月光,山里黯黑,遠處聽見鐵器響聲,我便站定。看不清,似乎是一頭牛,黑黑一團。我有點怕,閃在一旁,待這物走近,卻是一老婦人,大約腰病,上身完全折疊下垂,頭觸到膝部,一手拄著沉重的鐵杖,一步一蹭蹬,艱難走上石階。我因為好奇,跟在后面,一路跟到元光寺。她入了廟,把鐵杖放平,又蹣跚到大殿俯拜。四處是孩子的哭叫,僧尼與眾人來往,沒有人理睬她。她兀自拜完,拿了鐵杖,又一步一步磨蹭著下山去了。
我在獅頭山一住幾個寒暑假,母親急了,以為我要出家,我心里好笑,出家哪里這樣容易,我連這老婦人拜山的莊嚴與敬重都還沒有,哪里就談出家呢!
讀研究所的時候,我的論文寫的是明末的黃山畫派。黃山是奇山,刀削斧劈,幾個大石塊,磊磊疊疊,盤錯成一巨物,通體無土,露出粗糲的石質。去過黃山的朋友跟我說,飛來峰那塊石頭,力學上怎么看都不對,絕對應當掉下去,可是它就是懸在那兒,讓人捏一把汗。黃山畫派的繪畫,也因此無一不奇。梅清把山畫成一縷青煙,幽幽蕩蕩;漸江的黃山崚嶒孤傲,常常一大塊巨巖擋面,不留一點人情余地。黃山是明末懷亡國之痛的諸君子隱棲之所,山勢把風景逼到了險境,時代的悲痛,也把個人的生命逼向孤絕之處。
美術史上,至今猶可仰望的,還有北宋范寬《溪山行旅圖》中的大山,堂堂正正一塊巨巖正中壁立,從什么角度看,都必須仰望,他把山升高成為一種胸懷與氣度。那是范仲淹的時代,岳陽樓上,要唱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抱負與情懷;那是歐陽修、韓琦的時代,是山,便要堂正、巍峨,絕不屈從。范寬的山,為山定出了精神的極則,那占畫幅三分之二的方正大山,是數學上的黃金分割,也是北宋初士人的風姿。
范寬把一生舍給了華山,漸江舍給了黃山,黃公望舍給了富春山。儒家說“仁者樂山”,山象征了生命久動之后的息止,是紛亂中的僻靜之處,是靜定與沉思,是專注于一個簡單的對象,從紛擾中退下,知道停止的意義,知道一生只能舍給一座山。
(丁強摘自《蔣勛散文》長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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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寬《溪山行旅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