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城市內部遷居研究綜述

■ 侯 偉 HOU Wei 黃 怡 HUANG Yi

0 引言

隨著城鎮化逐漸邁進中、后期，城市內部遷居成為居民遷居流動的主流。對遷居行為展開宏觀、微觀研究是理解城市社會空間轉型與探究城市各類問題緣由的重要途徑，也是檢驗城市各類政策社會空間效應的有效手段。遷居研究對于我國城市未來新時代的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遷居（residential mobility）也稱居住遷移，遷居指出人口遷居是城市中以住宅位置改變為標志的、城市地域范圍內的人口（往往是住戶）移動[1]。

居住遷移研究緣起于西方國家。一直以來，遷居都是城市地理學、城市社會學、城市經濟學、城鄉規劃學等領域持續關注的重要研究內容。已有學者對國內外遷居研究進行了總結，如周春山[1]、宋偉軒[2]、劉望保[3]等。但隨著社會經濟變化和城市的不斷演進，不管是遷居的主體，遷居決策行為的全過程，還是遷居的社會空間效應，都在發生變遷。本文在已有綜述的基礎上，系統梳理了國內外遷居研究成果，尤其是近年來的研究文獻，從遷居研究的時間脈絡、主要內容、趨勢與方向三方面展開詳細述評。

1 國內外遷居研究的時間脈絡

1.1 20世紀50年代以前

20世紀50年代以前，遷居研究便開始興起。傳統社會學家在研究社會問題時發現，很多社會問題可以通過研究遷居加以解釋，這一時期的遷居研究主要是附屬的而非主體。20世紀前葉，芝加哥人類生態學派認為，不同群體在城市集中與分散、入侵與演替類似生物群落的生態過程，提出了城市空間形態模式，這一生態過程即可視為居民在城市空間中的遷居過程。

1.2 20世紀50～70年代

20世紀50年代，遷居逐漸成為城市研究的獨立內容之一。遷居研究作為考察社會變遷、社會問題等的重要視角與關鍵手段之一，開始對遷居本身展開研究。隨著計量革命的興起與繁榮，遷居實證研究得以大量開展，基于橫截面分析法（cross-sectional analysis）的空間匯總分析占主導，居民遷居的方向、距離及頻率等空間特征成為研究的主要內容。在空間分析基礎上，研究過程中也開始關注遷居決策、過程及影響因素等遷居行為分析，各種城市遷居決策理論模型不斷呈現，如羅西關于“家庭為何遷居”的經典研究[4]，沃爾珀特（Wolpert）的遷居“壓力—門檻”理論[5]，布朗（Brown）和摩爾（Moore）的居住遷移決策模型[6]等。

20世紀60年代末對計量革命的批判，引起了遷居研究的反思與創新。學者們認為，以遷居模型為基礎，以計量方法為核心的邏輯實證主義遷居研究將人視為無個性的，遷居更多地關注經驗結果，而遷居者并沒有得到重視。

1.3 20世紀70～90年代

20世紀70～90年代，伴隨著對邏輯實證主義遷居研究的反思，以個人和家庭遷居行為為主要內容的人文主義遷居研究和關注社會、經濟、政治等結構因素與遷居關系的結構主義遷居研究共同展開。此時，遷居研究數據也得到了極大豐富，隨時間變遷的縱貫數據（longitudinal data）得以獲取，為不同個人和家庭遷居的決策過程、影響因素等非匯總分析提供了長時間跨度研究基礎。同時，結構主義遷居研究也在不斷關注遷居的社會、政治、經濟等結構性因素。

20世紀80年代末，伴隨著西方后現代主義思潮出現，開啟自西方啟蒙運動以來對理性、規律性及權威性等現代觀念的反思，并主張多元、差異及地方性等，重視人和事物的主體性，這一階段遷居研究的后現代主義、人文主義、結構主義等研究范式并存。與此同時，行為主義方法論和時間地理學的發展，深刻地影響到遷居研究。遷居研究對象拓展到不同對象群體，如族裔、弱勢群體。遷居因素研究從政策、住房市場、社會經濟轉型等宏觀層面，地域文化、社會資本等中觀層面，到居住環境、鄰里關系及個人和家庭的生命周期、生命歷程等微觀層面，均得到全面審視。遷居前的居住滿意度與遷居關系、遷居決策過程、信息搜索過程，以及遷居對社會空間效應的遷居全過程研究全面展開。

1.4 20世紀90年代至今

關于遷居研究的主流學科如城市地理學、城市社會學、城市經濟學等學科，也在不斷吸收心理學等其他學科知識，使得遷居研究內容得到了極大豐富。20世紀90年代以來，遷居研究目標和內容多元化、研究方法多樣化，成為多學科交叉研究的重要主題之一，至今遷居仍然是城市研究的熱點。

自上世紀90年代起，我國學者也開始介紹國外遷居研究理論與經驗，并展開了對國內主要城市的遷居特征與機制研究。目前，關于遷居及其經驗研究已經拓展到包括發展中國家在內的世界各地（表1）。

2 國內外遷居研究的主要內容

國內外遷居研究的主要內容包括兩個層面：一是遷居的理論分析，即遷居決策過程的經典模型研究；二是遷居決策全過程的實證研究，包括遷居的意愿，遷居的特征、過程、影響因素與機制，以及遷居后的效應。

2.1 遷居決策模型與理論

居民遷居決策模型與理論可追溯到羅西提出的“對現有居住地較低滿意度—搜尋理想居住地—遷往新居”遷居三階段模型[4]。隨后，不同學者對遷居決策模型展開了理論探索，如“壓力—門檻”模型，認為遷居是現有居住環境對個人和家庭產生壓力，一旦壓力超過門檻，遷居就會發生[5]；居住遷移決策模型提出“地方效用”的概念，以表示現居地和期望遷居地對個人和家庭居住滿意度的測量方法，如果當前住房的地方效用與決策者的期望需求存在差異，那么決策者就會尋找新的地點[6]。盡管不同遷居決策模型有不同的側重點和模式語言，但均是遷居決策的理論分析，為遷居實證研究奠定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表1 不同時間遷居研究的重點與代表學者或學派

2.2 居民遷居特征研究

2.2.1 城市總體層面遷居特征

國外城市總體層面遷居研究，主要是遷居匯總分析，探究居民城市總體遷居空間特征、模式及歷時性比較，包括不同時期的遷居頻率、方向、距離，不同人群分布及城市內部不同區域總體遷居特征的差異。城市總體層面遷居匯總分析不僅包括早期發達國家的城市，也包括發展中國家的城市。

在我國，學者們通過對北京、廣州等典型城市總體遷居特征研究，認為我國城市內部遷居以短距離、不同區域的內部遷居為主，中心城區往城市外圍遷居與非城市化地區向城市化地區遷居并存，郊區化和政策性住房建設成為主導遷居的重要因素[7、8]。隨著時間的推進，遷居率不斷上升，跨區域中、長距離遷居比重增加，住房市場化對城市總體遷居特征影響逐漸顯著。

2.2.2 城市亞群體遷居特征

國外城市亞群體遷居的匯總分析，主要是關注城市某一類群體的遷居空間特征、遷居模式及遷居影響機制。因社會經濟地位的約束，使得弱勢群體遷居能動性受限，遷居亞群體研究尤其傾向于弱勢群體。如低收入群體遷居流動性較高，往往是被動遷居，且遷居起重要作用的是社會支持，“關系”是其遷居的重要動力[9]；老年人群體相比年輕人遷居流動性低，且傾向于從低城鎮化地區遷入較高城鎮化地區等[10]。

國內城市亞群體遷居研究包括兩方面，一是關注特殊人群遷居特征與機制，如郊區農民遷居意愿及其影響因素[11]、少數民族群體遷居[12]等；二是針對特定社區居民的遷居研究。不同類型社區如老城區、城中村與商品房社區的居住滿意度與遷居意愿存在差異[13]。

2.3 遷居過程研究

遷居過程研究主要通過微觀層面探究遷居的決策過程，經典遷居模型從不同理論出發點闡述了遷居決策過程的邏輯與機制；而實證研究在從長時間生命歷程視角探究“遷居軌跡”的同時，也重點考察了遷居決策中的“住房搜索”過程。

2.3.1 基于生命歷程理論的遷居過程研究

生命歷程理論是社會學、人類學等跨學科的一種研究范式。將生命歷程方法引入遷居過程研究，能夠系統地關注遷居過程中遷居行為與個人、家庭生命事件的關聯，通過微觀視角探究遷居決策的真實過程，成為微觀遷居的（主觀）因素，以及特征與宏觀社會經濟發展（客觀）背景緊密聯系的“紐帶”。瑞德弗斯（Rindfuss）等最早建議將生命歷程理念應用于居住流動和住房消費中[14]。生命歷程分析已經成為當前國外微觀層面遷居研究的重要方法，并展現出與其他理論結合的“生命力”。理論分析認為，將生命歷程分析與時間地理學結合，從時間、空間維度考察“生命軌跡”與遷居歷程互動關系，能夠為長期空間行為遷居研究提供行之有效的方法。

2.3.2 住房搜索過程研究

住房搜索行為是遷居過程研究重點聚焦之一，包括住房搜索的一般空間規律和不同社會發展階段、不同空間所采取的搜索方式差異，以及不同搜索方式對遷居的影響。住房搜索過程一般遵循距離衰減的空間規律，居民在遷居過程中更多的關注與個人和家庭緊密關聯的地區，一般在其原居住地周邊搜索新房[15]。住房搜索方式隨社會發展而變化，從通過親戚朋友到報紙、中介、開發商的廣告宣傳[16]，再到互聯網住房搜索，研究發現，使用互聯網擴大了居民遷居的搜索范圍和遷居距離[17、18]。

2.4 遷居影響因素與機制研究

遷居影響因素多元且復雜，既有研究從個人、家庭社會經濟特征等微觀因素和宏觀結構性因素兩個層面，對遷居影響因素展開了考察，并認為遷居行為是兩者共同作用的結果。

早期經典遷居研究學者羅西就提出家庭生命周期與遷居緊密相關，遷居微觀影響因素還包括個人和家庭社會經濟地位[19]、住房和鄰里滿意程度[20]等。宏觀結構性因素包括住房市場[21]、文化習俗及族裔[22]等。隨著信息時代的快速發展，信息搜索渠道尤其是互聯網，也在不斷影響遷居行為[17、18]。

盡管國內外遷居均伴隨城市郊區化與內城更新的過程，但西方國家以市場為主要驅動力，而在我國社會經濟轉型期時期，政府力量成為主導；即使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確立后，遷居影響因素也與西方國家存在很大差異。正如何深靜等[13]研究認為，在轉型期，在中國大城市復雜的住房市場機制下，居民的遷居行為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并不能簡單用某種西方理論來解釋。

2.5 居民遷居效應研究

城市內部居民遷居具有社會、空間雙重屬性。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考察，一方面，遷居存在明顯的社會空間效應，包括誘發社會階層空間分布變遷、居住隔離、紳士化等；另一方面，基于中、微觀考察，遷居具有明顯的鄰里效應，以及給不同群體日常行為、社會網絡、個人健康等產生重要影響。

2.5.1 遷居的社會空間效應

芝加哥人類生態學派對城市社會空間的研究和提出的經典居住分布模型，已經蘊含了城市內部遷居與城市社會空間重構的關系。諾克斯（Knox）和平齊（Pinch）等提出了居住需求與城市結構的相互關系框架，即家庭住房需求與住房機會帶來居住遷移，導致城市社會空間結構變遷，而城市社會空間結構變化又會反過來影響住房的需求與機會[23]。一般認為居民選擇性遷居加強了城市空間總體的分異，但也有學者發現這種影響規模和作用有限，各地區之間的影響存在較大差異[24]。

2.5.2 遷居與鄰里效應

遷居顯著地影響鄰里及其特征，同時也受鄰里自身特征的直接影響。研究認為，高遷居流動性會引起鄰里關系頻繁變動，給長期未遷居者帶來明顯的負面效應，但高遷居流動性并非是社區負面形象代表，可能表明該社區是高流動性群體（如無家可歸者）的家園[25]。同時，研究也指出鄰里特征能夠反作用于遷入者。美國的Gautreaux社會實踐項目把低收入黑人家庭分別遷往郊區白人較多的中產收入社區和城市中黑人占主體的低收入社區。若干年后評估表明，遷往郊區中等收入社區的家庭比遷往城市低收入社區的家庭在社會融合、教育、就業等方面均表現更好[26]。

2.5.3 遷居對不同群體的效應

遷居對不同群體的效應存在明顯差異。一般情況下，主動選擇遷居的居民在遷居后，住房質量、就業機會都得以改善[27]。但是，許多學者的研究表明，高遷居率對于社區內長期未遷居的個人和家庭[28]、貧困群體[25]是不利的。國內學者研究也認為，遷居對原單位制老年人群的日常活動帶來了負面影響[29]；無論是短期還是長期效應，高遷居對居民生理和心理健康均產生負面影響[30]。

3 遷居研究趨勢與方向

3.1 遷居研究仍然是城市研究的重要主題之一

社會經濟動態演進帶來遷居行為，影響因素和遷居的效應也在不斷變化，遷居研究仍然是城市研究的主題之一。遷居影響因素、決策過程及遷居的社會空間效應具有復雜性和多元性，每一個地方的經驗研究都需要后來者進行反思和檢驗。

3.2 遷居研究逐步從匯總分析向個人和家庭微觀層面非匯總分析轉變

既有研究呈現出從匯總分析到個人、家庭微觀層面遷居非匯總分析研究的脈絡，即從生態分析、空間分析到行為分析。遷居匯總分析主要探究城市化、郊區化快速推進時期，城市人口空間分布模式及其動力機制。隨著西方發達國家特別是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城市化基本穩定，內城遷居逐漸成為人口流動的主流，城市更新改造、就業機會變遷及家庭生命歷程變遷等成為個人和家庭遷居的主導誘因，遷居研究逐漸轉向個人、家庭及不同群體微觀層面的研究。另外，伴隨后現代主義、人文主義等思想的深入影響，強調人的主體地位也是轉向個人和家庭微觀研究的重要思想基礎。以生命歷程方法為基礎的敘事、傳記、人物志等個人和家庭事件分析與家庭居住體驗、變遷的關系研究將是未來非常重要的方向。

與國外研究相比，國內研究尚處在匯總分析占主導，個人和家庭遷居決策研究逐步展開的局面，特別是缺乏微觀縱貫數據，這也制約了遷居行為微觀歷時性分析研究的開展。

3.3 遷居的社會空間效應研究逐漸與遷居過程、特征與機制研究并重

在城鎮化后半程，城市內部遷居已經成為“常態”，遷居的過程、特征與機制仍然是研究的重要內容，但遷居的社會空間效應研究越來越重要。不僅需要不斷地關注遷居流動對城市總體效應、鄰里效應及對不同群體的影響，而且遷居效應的利弊也存在爭論；遷居對居民社會經濟地位提升、身心健康等是否有利，也存在爭議。因此，遷居的效應研究將是未來重要的方向之一。

3.4 遷居研究與社會實踐的“鴻溝”正逐漸打破

近些年，學者們開始對遷居研究進行反思，對遷居研究的實踐意義進行了探討。早期社會學家在研究社會問題時，發現一些社會問題利用“遷居”能夠很好地解釋；且遷居本身就與社會實踐緊密相連，遷居研究與政策等實踐的現實“鴻溝”已經得到部分學者的關注。

盡管遷居本身的社會空間效應存在分歧，但遷居行為是城市社會空間重構及城市問題的誘因之一，這基本已經形成共識。市場主導的主動遷居和政府主導的被動遷居過程均存在公平、正義等社會問題。遷居研究需與政策制定、城市空間的規劃調整等實踐緊密聯系，一方面，可檢驗其社會空間效應；另一方面，為其調整與變更提供重要依據。因此，遷居研究必然要與城市發展實踐緊密相聯，尤其要關注在此過程中的社會問題，才能體現出遷居研究的生命力。

3.5 生態環境因素與遷居關系研究已成為重要方向

既有遷居研究主要關注社會經濟環境因素，如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因素及個人和家庭層面因素，但對生態環境因素關注不足。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個人和家庭經濟水平提高，環境素質提升，對于追求良好居住環境的需求日漸增加，生態環境因素成為遷居影響因素的重要方面，如氣候變化、環境污染、次生環境問題、災害及其風險等。生態環境因素無論是“環境惡物”，還是“環境善物”，在影響遷居行為過程中，不管是主動遷居，還是被動遷居或未遷居，均存在環境正義等社會倫理問題。因此，生態環境因素與遷居關系研究將對生態文明建設具有重要的現實價值與意義。

4 構建適合我國的遷居研究理論

我國遷居研究基本遵循引介國外遷居理論，展開國內主要城市及其不同群體遷居實證研究的路徑。目前，在遷居匯總分析中，個人和家庭微觀層面遷居歷程分析均取得了豐富的成果，且國內學者的實證研究也揭示了我國遷居行為、特征機制與西方國家存在差異，但尚需持續開展遷居研究，以期形成基于我國社會經濟轉型背景，適合我國國情的遷居研究模型與理論。在理論總結的基礎上，還需不斷地開展基于大樣本遷居量化研究，基于質性分析的微觀遷居研究，以及兩者結合的遷居實證研究，不斷探究遷居行為的特征、影響因素以及社會空間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