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燦
近些年來,隨著經濟的日益發展,我國大力加強對外開放政策,積極加入各類國際組織,主動推進各項國際合作,以提升國際形象和影響力。“一帶一路”、孔子學院等系統性的實踐也不斷試圖傳播中國文化,提升中國形象。習近平總書記更是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概念,從更為宏觀的視角構想未來的世界發展,展現大國風范。在這些持續的對外傳播活動中,國外受眾如何理解和想象中國成為日益受到關注的問題。
深度訪談,細說中國認識
目前已有的研究多采用問卷調查的方式,考察中華文化在國外民眾中的影響力,或是國外受眾對具體的中國文化符號的認知度和喜愛度。如有研究指出,各國民眾對中國文化符號的喜愛度在近五年得到了大幅提升,尤其是熊貓、茶、中餐、長城等文化符號的知名度和受喜愛度都日益提高。也有研究指出,中國整體形象好感度穩中有升,經濟影響力和“一帶一路”的倡議普遍受到好評。還有研究聚焦國外民眾對中國文化的接觸渠道和意愿,指出影視文化和網絡在對外傳播中的重要作用,提出多種傳播渠道并舉的重要性。這些研究多集中探討對外傳播的既有內容和渠道,側重調查國外民眾對中國文化符號和政策信息的認知層面。通過此類研究,可以從宏觀上了解中國對外文化傳播的成效,明晰已有對外傳播的優勢和問題。
但是,受制于問卷的框架,這些研究往往難以更細致地觀察和描述國外受眾對中國的認識和理解,因而難以提供更具有針對性的對外傳播建議。隨著對外文化傳播的深入,我們的傳播訴求和傳播內容都有待進一步完善。那么,我們對國外民眾的了解,也不能僅僅局限于他們對中國的認知度和喜愛度,需要的是更深入的對話和交流。筆者認為,采用深度訪談的方式,可以更細致地了解國外受眾對中國的想象和認識,在數據呈現的“是什么”背后,更多地去了解“為什么”,從他們的講述中,理解中國在他們心中的形象,從而提供更好的講述中國故事的框架。
為此,在英國留學期間,筆者于2017年5月到7月對身邊的同學進行了一系列訪談,了解來自各個國家的年輕人對中國的認識和評價,以期為中國的對外文化傳播提供一些反思和建議。本文選擇了13名采訪對象,他們都是出生于1980年至1991年的年輕人(1986年之后出生居多)。他們來自世界各個國家,既有歐美等西方國家,也有同屬于第三世界的亞非拉國家,包括英國、美國、德國、意大利、希臘、俄羅斯、印度、尼泊爾、馬拉維、墨西哥、巴西、哥倫比亞。這13名被訪者均來自各國的中產階級家庭,在英國攻讀博士學位,其中12名有除本國以外的國外游歷或學習經驗。他們都沒有加入所在國家的政黨,也沒有極端的政治觀點或宗教觀點。
當然,這些被訪者不能代表所有的國外民眾,本文也不打算從統計學意義上完整地勾勒外界對中國的認知圖景。但是,這組被訪者的個人受教育水平、生活經歷、家庭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都代表了其所在國家更具能動性和領導力的一個群體。對他們思維方式的理解,對于對外傳播的針對性和策略性無疑有一定幫助。本文希望通過這些訪談,可以提供一個更為細致的切入口,了解外界對中國的觀察,并試圖從這些觀察中提供一些思考:我們應該怎樣進行對外傳播,怎樣在新的世界局勢中講述中國故事,表述中國的獨特性。
文化符號引好奇,價值觀傳播缺深度
這些被訪者求學所在的英國,是中國對外文化傳播活動較多的地方。英國各大城市都有中餐館、中國超市,華人較多的地方也常有中國特色的文化活動。偌大的中國城在倫敦的繁華地帶,熱鬧非凡,游客眾多。每年春節前后,倫敦更是有熱鬧的慶祝活動,傳統的舞獅舞龍等表演頗為有趣。即使筆者所在的學校,近年也每逢春節,都在校園里有舞獅舞劍的表演,更有學生會組織的聯歡活動。筆者在與更多外國同事的交流中,也感受到中國武術、中藥和美食在各個國家的影響力。這些文化符號引發了他們對中國的強烈興趣,其吸引力毋庸置疑。那么,通過這些文化符號和文化活動,他們是怎樣理解中國的?通過訪談,筆者得到如下觀察結論:
第一,大部分人對中國并沒有特別關注,僅限于文化符號的認知。盡管中國經濟崛起,在世界舞臺上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也推出了一系列對外傳播的活動,他們了解中國的主要渠道還是西方的媒體報道,并不會主動搜尋關于中國的知識。在13名被訪者中,有半數以上的人提到對中國了解不多,或是對中國沒有特別的印象或是強烈的情感。即便是同屬于第三世界國家的年輕人,比如來自馬拉維的N,來自墨西哥的A,來自哥倫比亞的I,來自尼泊爾的S也都表示,對中國認識并不多,并沒有什么強烈的態度。他們對中國的最為普遍的描述依舊是:中國很大,中國有很多美食,中國人很用功。不過,所有人都表示對中國還是很好奇的,非常希望到中國旅游。這種好奇有對中國古老文化的想象,也有對當下中國發展的想象,但往往僅止步于好奇。
第二,中國的經濟增長是共識,但增長特色不清晰。在有限的對中國的認知里,中國的經濟增長是有目共睹的。所有被訪者都對中國當下的經濟增長形勢有所了解,認為中國發展很有潛力。在談及這一點時,他們多數將其視作一個客觀事實,是一個比較宏觀角度的認知,沒有太多的價值判斷。甚至來自美國的B在提到中國的經濟增長時也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不會因此把中國視作威脅,不是你們帶來了威脅,而是美國的經濟地位下降了。”有意思的是,來自墨西哥的A 提到一個詞“cheap imitation brother”(生產便宜模仿品的兄弟),她說這是很多墨西哥人對中國的一個認知,因為“你們制造了很多墨西哥產的東西,但是賣得更便宜。比如有很多我們當地的手工藝品,中國人來了拍了照片回去生產,然后以更便宜的價格出售。”這從一個側面可以看出,中國經濟增長的獨特性及其豐富的內涵并不為很多人所知。“中國制造”,而不是“中國創造”,依舊是理解中國經濟的重要路徑。
第三,中國的政治吸引力不強,西方民主依舊主導多數人對政治的想象。盡管我們一直強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獨特性,強調黨的領導的獨特性,并在近年不斷開展反腐運動,精簡政府職能,完善社會治理,但從訪談來看,大部分受訪者對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理念持負面評價。很多受訪者提到,雖然了解不多,但西方媒體敘事框架里的民主、自由、人權問題和西藏問題,是他們認識中國的主要來源。如來自馬拉維的N說:“中國沒有被殖民過,很好地維系了自己的歷史。如今中國也試圖在全球范圍發揮一定的影響力,這很好。但是在西方媒體上,聽上去中國給人類的自由帶來了挑戰,但是具體的我不知道。”來自意大利的G表示不能理解中國的政治制度,而且心存疑慮。他認為,中國的政治制度是完全不同于西方的,而這種不同帶來的影響讓他惶恐:“如果中國引領世界,將會完全改變我們的生活。不僅我的生活,我的研究也會受到影響。”他們都深知西方的所謂民主并非完美,尤其近年來,西方民主選舉的缺陷和問題日益暴露。但是,大部分受訪者也很難想象出其他的可能性。
第四,“中國威脅論”并不風行,但中國的國際關系理念也未得到理解。盡管大部分被訪者對中國的政治制度并不理解,但也很少認為中國會造成某種威脅,多數還是肯定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作用。來自美國的B表示,更多的敵意還是針對俄羅斯的。“畢竟有長達幾十年的對前蘇聯的負面宣傳,所以我們依舊視俄羅斯為威脅。對中國,我們還沒有這么大規模的宣傳。”有少數幾位被訪者還提到中國在國際政治中的調和作用,尤其是有關朝鮮問題,如來自巴西的K說:“我認為中國在朝鮮問題上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我不知道為什么中國不在更多的事情上發揮領導作用。”
但是,西方國家處理國際關系的方式依舊影響著很多人對大國的想象,而中國的和平崛起、人類命運共同體等概念并沒有得到廣泛的理解和認識。來自印度的T則道出了與我們有更多地緣關系的國家對中國的態度。T表示,美國是對世界的威脅,但是中國,她不確定。她講了個小故事:“2011年有場大地震,非常可怕,所有的東西都晃了起來,我媽媽當時非常驚慌,一直問發生了什么,是不是中國在攻打我們。她以為那是中國的炮彈。”
堅持文化自信,闡述中國獨特性
近年來,我們已經推陳出新地擴展了對外交流的渠道和方式,著力提升國際傳播能力。一方面,我們組織國際賽事,主辦國際會議,搭建國際交流平臺,把外國友人吸引到中國來,讓他們切身體驗當下的中國文化和時代精神,比如奧運會、上合峰會、國際進口博覽會等等。另一方面,我們借助“一帶一路”、孔子學院和中國電影把中國“送出去”,在更大的舞臺上呈現中國文化。這無疑可以擴大中國的輻射力,有助于讓更多人了解中國。而在此基礎上,怎樣利用這些平臺,進一步與國外民眾交流、講述中國故事,依舊值得深思。
作為來自世界各國的高級知識分子群體,這組被訪者對中國的認識和理解具有其所在階層的代表性,對于國外民眾對中國的認知具有一定的影響力。該群體對中國的認知和理解反映出來的問題,對思考下一步的對外傳播具有一定參考價值。從這些訪談中,我們可以看到,首先,中國自有其吸引力。中國的美食美景和古老文化依舊令很多人充滿好奇和向往。在當前的國際局勢中,中國的穩定和平以及在世界舞臺上的調和作用也得到很多尊重。我們所要做的是把這些優勢內容整合到中國故事的講述中,突出這些易于被海外受眾接受的特點。其次,我們也應該認識到,在西方主導的敘事框架中,中國的刻板印象形成已久。要打破這樣的形象,講述中國故事需要的是建立自己的話語體系和故事框架,闡述自己的價值觀。比如,中國的經濟和政治都有其獨特性,而這樣的獨特性是西方歷史傳統中所不具有的,也是依照其發展路徑所難以理解的。那就應該以更細致的具體的方式講述這些獨特性,強調我們特殊的文化傳統和國情,將中國的經濟和政治體系闡述為另一種可能性,而不是富有敵意的不可理解的一套系統。
此外,筆者在訪談中也觀察到,除了西方的媒體報道,中國的電影和文學作品提供了了解中國的重要渠道,甚至是更有效的途徑。來自馬拉維的N說,因為喜歡看中國的電影和動畫片,他的兒子在學習中文。來自印度的T提到,她對中國很深的印象來自一部忘記了名字的電影,影片中的主人公手捧《毛主席語錄》,做所有事情都恪守語錄。來自英國的J則對中國有種浪漫化的想象,他開玩笑說:“有時候英國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想著不在這了,我要去中國。”而這種浪漫想象事實上只是來自對東方文化的模糊認識。
來自墨西哥的L和A更是通過對中國文學作品的閱讀增進了對中國的了解和喜愛。由于L和A都喜歡閱讀科幻文學,筆者向他們推薦了劉慈欣的作品,他們非常喜歡,并開始自己搜尋,也找筆者推薦更多的翻譯成英文的中國文學作品。在筆者采訪時,他們已經閱讀了四大名著,以及莫言和遲子建的一些作品。他們由對中國的不太了解,逐漸理解中國文化,并熱愛中國文化。L很詳細地講了小說對他的幫助:“比如,我讀了中國的小說才認識到中國到底有多大。當然可能以前我們也通過課本知道中國是個很大的國家,有很多人,可是其實并不真正理解。但是讀小說,可以看到一個人從一個省到另一個省要花多長時間,穿過多少高山,跨過多少河流,體驗多少不同民族的文化和食物,有那么多多樣性。然后你會認識到在中國內部有如此大的差異性,這不是一個西方意義上的國家,也許整個中國內部的差異性和整個歐洲內部的差異性一樣,甚至更大。這種認識對我是個很大的變化。”他接著說:“中國出現在新聞里的時候,往往是中國出了什么問題的時候。而且多數情況下,你只能讀到發生了什么或者說北京政府決定了什么,現在我認識到,這很容易讓人產生偏見,因為中國是有很多復雜性的。”顯然,豐富的文學作品所呈現的中國,是簡單的信息灌輸難以呈現的。有吸引力的文化作品,具有潤物于無聲的傳播效果。
對比西方文化,近幾十年來,美國主導的西方價值觀依托流行文化、消費文化風靡全球,無論是民主選舉的政治理念,還是自由市場的經濟倫理,都蘊含于一整套的西方敘事框架之中。從迪斯尼動畫到好萊塢電影,從浪漫愛情到太空探索,都具體形象地傳遞著美式價值觀。我們也應該思考,如何在自己的文化作品中將當代中國表述清楚,呈現出中國文化的復雜性;如何利用既有優勢,主動自信地呈現中國的獨特性,建構講述中國故事的新框架。有好的作品,才能傳播中國特色的價值觀,真正地提升中國的國家形象。
「參考文獻」
1.蔡名照:《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同志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上的重要講話精神》,《對外傳播》2013年第11期。
2.陳律:《加強核心價值觀的對外傳播》,《光明日報》2013年8月24日,http:// theory.people.com.cn/n/2013/0824/c40531-22680406.html。
3.關世杰:《五年間美國民眾對中國文化符號喜愛度大幅上升——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問卷調查之一》,《對外傳播》2018年第2期。
4.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院課題組:《2016-2017年中國國家形象全球調查分析報告》,《對外傳播》2018年第2期。
5.龍耘、潘曉婷:《歷史回音與現實交響——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國際傳播研究回顧(1982-2018)》,《對外傳播》2018年第12期。
6.藤依舒、楊越明:《國外民眾對中國文化符號的接觸渠道與意愿研究-<2017年外國人對中國文化認知調研> 系列報告之二》, 《對外傳播》2018年第9期。
7.王秀麗、梁云祥:《日本民眾最愛中餐、茶和大熊貓——中華文化國際影響力問卷調查之四》,《對外傳播》2018年第5期。
8.新華網,《習近平眼中的新聞輿論工作》,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 xxjxs/2018-08/21/c_1123299834.htm,2018年8月21日。
9.楊越明、藤依舒:《國外民眾對中國文化符號的認知與印象研究-<2017年外國人對中國文化認知調研>系列報告之一》,《對外傳播》201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