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與被看

趙伊純

第一幕

時間：2014年12月31日，深夜。

地點：上海市A小區(qū)，3號樓8層。

家里的日歷上，紅色的水筆，圈起2014年3月8日，旁邊有一行用橫線劃掉的字：“女兒從馬來西亞回來啦，她說要喝家里的白粥。”甲像往常一樣，將12月31日劃掉。

甲（看著曾經(jīng)與女兒的合影，神游）：文兒，9個多月了啊，你怎么還沒玩夠呢？你愛吃的粥，鍋里每天都煮著咧，熱的，你回來了就去吃啊。我每天半夜都起來看看，鍋里的粥有沒有少一點，你要吃不飽就叫我啊，再煮，再煮，不煩的啊，不煩的……春晚看了嗎？你那兒看不到，就回家看呵，你不是說最喜歡回家過年的嗎？放煙花，吃零食，你……你喜歡就回來吧，乖乖，回來啊，乖……

12點整，煙花爆竹響，甲一驚。

第二幕

時間：2015年，清晨4點。

地點：樓下。甲搬了張板凳，坐在門口。

甲（游離）：寶貝兒啊，你總丟三落四的，這回不會是走錯地方了吧？3號樓，沒事兒啊，慢慢找，進(jìn)門左轉(zhuǎn)就到。不怕啊，我每天都在樓下等你咧，人家的狗被關(guān)在院子里呢，不怕的啊，有媽在呢，不怕……

一旁晨練的路人都有意繞開她，不屑地瞥上兩眼，努力憋住笑，快速地從她面前跑過去。

一個小時后。

路人1（插著耳機，不屑）：老人家，您歇歇吧，這把年紀(jì)了還在這里等，等不到的呀，人都沒了，誰還像您一樣傻，自言自語，給鄰居添麻煩，神志不清還亂嚷嚷，為了一個死人，值得嗎你？唉，反正跟你們這輩的也說不清，這不叫母愛，這叫溺愛，OK？真自私啊你，路都被你占了。算了，不說了，浪費時間。

甲（默默把板凳搬到樓梯口，繼續(xù)念叨）：沒走……沒走……怎么可能走呢，文兒從前出門總要告訴我。文兒乖，還是你最懂事，我昨天晚上又夢到你了，夢見你躲在我床底下耍我玩咧。我叫了一聲你的名字，你便出來了。可我早晨反反復(fù)復(fù)找啊，就是找不著。乖乖，你可知道啊，我現(xiàn)在最喜歡做夢了……

路人2：做你的夢去吧，讓讓行不行啊，沒看見人家要走樓梯的嗎？

路人2對路人3說（奉承）：兄弟，別介意啊，這老太太女兒在MH370上面，失蹤了，每天都在這兒擾民，保安來了她也不聽，反正就是要等。前些天還有人同情地安慰安慰她，現(xiàn)在大家都看慣了，無聊……

路人3打哈欠。

甲：哦，文兒啊，人家總說我記性不好，什么癡呆癥，你說說，我不還記得你嗎？白色的裙子是吧……

門口晨練的人中，有一個穿白色上衣的女孩。

甲（激動，踉蹌地跑過去）：文兒，文兒，哎呀，我就知道你要回來的。文兒，文兒，跑慢點啊。哎，跑過了啊，家在這兒，媽在這兒呢，文兒，文兒。

甲（用力抓住女孩的手，女孩努力掙脫，氣喘吁吁）：啊，文兒，文兒，是我呀，我們家3號樓呢，跑過了，來，來，我們回家，回家吧，人家馬上要收水費啦，我都不會交，來，教教我。回家慢慢說，回家呀……

女孩（憤怒）：誰是你家文兒啊，你這詐騙也太不真實了吧？你先放開我，放開我！要不然我報警了！喂喂，來人啊，搶劫……

甲（微笑著）：沒事兒，文兒，乖，離家這么長時間，怎么記不得我了呢，我不是詐騙的，路上人這么多呢，別開玩笑，哈哈。文兒啊，聽，“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記得后面怎么唱嗎？我們以前天天唱這首歌的，你說你最喜歡的……

女孩（繼續(xù)喊）：來人啊……

圍觀者漸漸多了，大家?guī)兔Π雅⒌氖峙c甲分離開來，一邊安慰女孩，一邊毫不留情地推開甲。一片雜亂的責(zé)罵聲。

路人4：這老頑固今天可真是瞎了眼了，區(qū)長家丫頭是她能碰的嗎？

眾人：就是就是！

甲：文兒，文兒，她是文兒，我家文兒，別走啊，別，別，別走！

幾個小孩在人群中指著甲大笑。

保安來，把甲拖離人群。

甲（淚流滿面，低聲念叨）：不，不要忘記我，文兒，文兒乖，“蟲兒飛，花兒睡……”，文兒，粥在鍋里呢，自己去盛，文兒我知道你會回來的，飛機太慢了，沒事兒啊，不怪你們，回來就好……

眾人冷笑（聲音越來越遠(yuǎn)）：哈哈，飛機太慢了，哈哈哈，活該倒霉啊，煩人的老頑固，哈哈……

第三幕

三年后。2018年11月30日。

甲依然在家樓下，新聞上講，馬航停止救援。

甲喝著粥，眼神空洞，望著街上行走的人，又一次見到了穿白色上衣的女孩。

甲端著碗，追上女孩，站在她面前。

甲（木訥地站著）：文兒，文兒，你要的白粥……白粥……給你……吃……吃……回來……好……

女孩繞過她繼續(xù)往前跑。

甲停在那里，發(fā)著呆，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喝掉了粥。

第四幕

一天后。

甲在家中，抱著與女兒的合影。

甲：回家……忘了……忘了……謝謝……媽想你……愛……忘了……（重復(fù)這幾個詞）

樓下。

小孩：爸爸，為什么老奶奶不見了，我上次把小汽車放她旁邊了，我現(xiàn)在找不到了。

小孩的爸爸：沒事，爸爸再給你買一個新的。

小孩開心地點頭，蹦跳著走了。

晨跑的人們瞥了一眼樓梯口，又接著往前跑。沒有人再談?wù)摷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