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我與少年相遇，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傍晚。

少年和他的馬叩開了我的房門。他說，請讓他躲一場大雨，烘干一下衣服，好趕路。

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請求，讓他的馬也進來暖和一下。

“門太小了，不知道它進不進得來。”我說。

“不，不用擔心，它不會弄壞你家的門，也不會弄壞你家的任何東西——因為，它是一匹神奇的馬兒——它可以變小。”少年說完，那匹濕漉漉的馬兒真的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變小了。

我有些驚訝，但還是讓他進來了。

“您真好，真是個好心人?！鄙倌昱c他的馬待在壁爐前，橙紅的火焰映照著他們，給他們鍍上了一層暖意，我甚至在那匹變小的馬的烏瑩溫順的眼睛里看到了快樂與愜意。

我此刻也很快樂，也許是少年與他的馬感染了我。我許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

少年輕輕地哼起不知名的歌謠，有一下沒一下地為馬兒順理著毛。漸漸地，我仿佛在他的旋律中飄出了這間屋子，飄向了未知而遙遠的地方。仿佛是故鄉(xiāng)的旋律，但又背道而馳……

“您出過遠門嗎？”他突然停止了哼唱。

“有吧，我想?！?/p>

“您——出過遠門嗎？”少年擺出了嚴肅的面孔， “請您誠實地回答我。”

“有……我的確出過遠門，那是我18歲的時候……”

“18歲？”他又反問。

“對！我18歲的時候，當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我也像你一樣哼著不知曉的調(diào)，也有一腔直意孤行的熱情，身邊也有一匹馬……但是……”

“但是，你早已不是18歲?！彼领o地接過我的話，露出笑容。

對，我早已不是18歲，而是80歲。暮年的身體使我頹唐地倒在沙發(fā)上。

少年走向我，撿起我剛剛失神而掉落的書。他隨意翻開，里面一字全無。

屋外依舊下著雨，淅瀝的雨聲在屋內(nèi)回環(huán)。

少年的馬走過來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腿。他突然甩開了書，轉(zhuǎn)身打開門，沖進雨幕。

“喂！你干什么，外面還下著那么大的雨。”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門邊。

少年轉(zhuǎn)過身，沖刷的雨線模糊了他的臉。他沖我大喊：“我是你啊——”

少年的身影在雨里成了躍動的一點。他的馬慢慢踱出了屋子，一點一點變大，成了初來的模樣。

它回頭望了我一眼，便踏著雨鉆進了這鉛灰流動的天地。

突然勁風刮起，我感到房子就要被連根拔起。

頃刻，往下流動的雨逆勢而上，回到它們最初要落下的地方。一寸一寸的勁風刮起房子的一磚一瓦，我邁出的每一步既艱難又輕盈。像被颶風帶走的馬孔多最終從世界上消失一樣，這場雨，這棟屋子，連著我虛擲的光陰都在這里消失得干干凈凈。

我知道，身體里那易怒莽撞的幼獸又回來了。

橘色的天空摻雜著近乎透明的深藍，我身前身后都是原野，而遠處有一匹馬在吃草。暮色四合，黑夜在土地的召喚中降臨，但血液里的沖動催促我啟程。

我哼起不知曉的調(diào)，帶著神秘的旋律。我跨上馬，馬蹄聲漸促，像我不久前躲避的滂沱雨聲。

待我騎馬歸來，一切都已改變，可我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