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簡
時逢春分,東北的文友竟然在朋友圈曬起當日的春雪來——厚、白、暄軟、潔凈,墻上枝頭一路披披掛掛的,嫵媚中帶一點高冷,對我們這幫因“京城無雪”而屢被同情嘲笑的人來說,簡直是李焯雄的歌詞里“怎么冷酷卻仍然美麗,得不到的從來矜貴”的白玫瑰;配文中一句“S城的天氣從來不會讓你失望:冬天虧欠你的雪,春天會還給你……”更是讓人眼氣。

在北方,冬日里最大的福利,就是一場像樣的雪。
北風嗚嗚地刮著,尾音里打著呼哨,不很大,卻帶著猶如芒刺在背的冷。天上的云一條一片地聚起來,蝦青里混著蒼灰色,像一筆一筆氤氳渲染的水墨。仿佛有什么感應(yīng)似的,雪終于落下來了。從撲撲簌簌到紛紛揚揚,一路不急不緩輕車熟路。那一簇簇白鵝絨一樣的雪花,明明動得裊裊婷婷、儀態(tài)萬方,卻又比完全的靜止無聲更加寂謐安寧。
高高低低的大小建筑,看似被雪花薄薄地敷上了一層白粉,卻像卸妝一樣褪掉了晴空下的珠光寶氣,平白生出一種洗盡鉛華、斂神靜氣的端莊素雅;而路邊光禿暗沉的冬樹,原本已經(jīng)形銷骨立無精打采,這一場雪披上去,轉(zhuǎn)眼竟變得玉骨冰肌明眸善睞,再被落腳的鳥兒撩一撩,簡直粉面含春婆娑心動,嬌俏玲瓏風情萬種。
雖說漫長的冬三月年年都有,但這樣活潑靈動的好景致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不選個好看的園子進去浪一浪,實在暴殄天物。北海公園,算是城內(nèi)賞雪的一處勝地。廊亭里,冰湖上,銀裝素裹的白雪底色實在霸氣——管他赤橙黃綠青藍紫呢,再妖嬈出挑的顏色也不能喧賓奪主,統(tǒng)統(tǒng)成了點綴;什剎海則是冰上娛樂的一個大“爬梯”——冰面上,穿戴著各色滑雪服和毛線帽的女孩子,飛燕一樣輕盈曼妙地挪移旋轉(zhuǎn),或是悄悄團個小雪球,趁其不備丟進同伴的衣領(lǐng)里,在對方慌亂嗔怪的驚叫聲里快意地大笑,露出編貝一樣整齊美麗的白牙齒。玩累了,便穿著冰鞋篤篤篤上到岸邊,接過父母或戀人買來的冰糖葫蘆,咬一口,那可真是巧笑倩兮的口若含朱丹——晶瑩圓潤的大紅果,在薄如蟬翼的糖殼包裹下閃閃發(fā)亮,跟女孩子圓嘟嘟的小嘴巴一樣紅得鮮潤飽滿,惹人愛憐,卻不生邪念。
如果想清幽一點,或是玩得更盡興,那不妨移步郊外。有一年也是立春后,紛紛揚揚的一場大雪中,我們一家到植物園。已經(jīng)是下午的三四點鐘,早來的游人開始陸續(xù)往回返。開闊的雪野上天遠地寬,撒潑打滾兒、追跑嬉笑都可以全無顧忌,所以玩得格外過癮。那時候女兒可可大概才四五歲,騎在老爸的脖子上看夠了雪景,要下來到雪地上跑一跑。貼心的老爸從包里拿出一個簡易的便攜小雪橇,調(diào)試妥當后拉著女兒,老頑童一樣時而雀躍、時而笨拙地在銀白耀眼的雪野上瘋跑。雪橇是出門之前,可爸用家里翻騰半天找到的木板、包裝袋、晾衣繩和購物袋手柄臨時現(xiàn)做的,材料簡陋寒酸,卻勝在設(shè)計合理,在麋鹿似的老爸拉動下照樣跑得風馳電掣,一路都是女兒嘎嘎嘎嘎恣意嘹亮的笑聲——那是冰珠掉進銀碗一樣的聲音,明快、干凈,在遠山環(huán)繞的園林中越發(fā)清音悅耳,有若隱若現(xiàn)的泠泠回聲。
可是太陽馬上要下山,我們也不得不往回走了。將暮未暮的天光里,天地之間是一片啞光的青藍,大小的人,遠近的樹,還有高低起伏的山巒,都成了這片青藍上墨色的剪影。一路慢悠悠地滑著逛著,碰上路邊堆得好的雪人,就停下來品評逗弄一會兒。那些雪人大小不一,形態(tài)卻都出奇地一致:圓眼睛,尖嘴巴,頂著個大腦袋憨態(tài)可掬,永遠也笑不夠的樣子。看著這些呆萌可愛的小東西,我有時會想象一下主人堆它時的場景,會心地笑笑——一個成年人,難得有一刻可以心無負累、理直氣壯地回到童年的快活里去。而雪,總是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大人做回孩子。
從園子里出來,已是圓月當空。因為天色初晴尚不澄澈,那月亮就像一顆肥白的湯團浮在朦朧的磨砂碗里。公園門口,有人用一只塑料桶裝著賣花,猩紅的玫瑰在靛藍的薄棉被下探出頭,有一種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的躍躍欲試,又像燈火闌珊處的淺淺回眸。買幾枝拎在手上,這一路余興未消的返程,便又平添了馨香襲人的妙處。踩在白毯一樣平闊松軟的雪地上,聽腳下咯吱咯吱細碎的輕響……人間能得風花雪月完美如斯,跟仙境有什么兩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