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歷史長河之波

陳義平

〔摘 要〕精微的人性探索，呈現冷峻的舞臺演繹，彰顯出此劇直面現實，拷問靈魂的特有品格。許多激發觀眾情緒波翻浪涌的舞臺展現都是我們所處時代經常面對的而在舞臺展示又有一定言說難度的內容，卻在劇中都能得到基本適度的藝術處理，這是此劇的可貴之處。《滄浪之水》好似歲月長河之波，在社會的河床中既有沉渣泛起的濁水，也有滌蕩齷齪的清浪，盡管有清有濁，它終歸推動著人類生活的前進。也許這就是此戲創作者們對當代發展認識的真實表達。中國話劇歷來就有針砭時弊、揭露生活真實的藝術功利的傳統，這出戲正是奉行這一傳統，對現實生活做出的舞臺回應。

〔關鍵詞〕深層觀照； 真實表達； 生活的舞臺回應

“律己修身”是我國道德教育的古訓，在悠久的歷史中，它不僅演化為國人特別是知識階層精神傳承的先天稟賦，也成了奉行后天修養的人格行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就是他們追求仁愛思想、人道精神、積極入世的行為模式。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話劇《滄浪之水》正是描寫了這樣一位知識家庭走出來、北京中醫學院畢業的研究生、步入職場、走上工作崗位后所遇到的人生波折、窘困經歷、世態炎涼對他原有價值觀念的沖擊，人格心理的扭曲和異化。這個戲沒有精巧的傳奇故事，它以豐厚普泛的生活細節，通過場面渲染、氛圍營造、細節組構、自我傾訴揭示人物變化的心靈軌跡，以精微的人性探索呈現冷峻的舞臺演繹，彰顯出此劇直面現實、拷問靈魂的特有品格。

這出戲的演出實踐獲得了強烈的劇場效果。全劇萃取了小說中最能調動觀眾感悟機制的情節，有官場中的詭譎風云，有人際間的沉浮冷暖，有民間的世相百態。劇中主要人物池大為在廳領導面前直抒胸臆而被穿小鞋、一些干部當著上級言不由衷的阿諛逢迎獲得升遷、正直單純不與鄙俗同流的被逐出局、樓道居住干部的生存窘境、池大為夫妻趨附上級的難堪尷尬、晏之鶴以獨善其身的處世態度與他心靈溝通的交談，都緊緊吸引觀眾的聚焦關注。舞臺上各種人物對生活的不同認知和千姿百態的生存方式都直接切入現實，毫不避諱地揭示當代人最真實的心理隱秘，展現出廣泛的生活視野。這些現實性的人物與附著人物身上令人百感交集的眾生相使劇場不時發出譏諷嘲笑，引人深抒喟嘆。許多激發觀眾情緒波翻浪涌的舞臺展現都是我們所處時代經常面對而在舞臺展示又有一定言說難度的內容，卻在劇中都能得到基本適度的藝術處理，這是此劇的可貴之處。

“改革開放”，我國進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這一時期匯聚社會轉型所出現的新的關系變動、矛盾產生，尤其在商業大潮、拜金思想沖擊下所帶來的權錢交易、價值迷失、道德滑坡、行為失范等丑惡現象，使人們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人性良知、道德秩序都必須再度修復的世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劇中的人物運際和情節發展極能觸發觀眾的生命經驗，喚起對當代精神失落進行重構的愿望和筑建人際間良性互動的慧見與共鳴。觀劇的過程既獲藝術欣賞的快感，又使觀眾對社會不良現象的心中積郁得到一定程度的宣泄和疏解，具有良好的社會效益。

綜觀全劇，上半場也許為異化扭曲池大為的背景設置考慮太多，有些顧此失彼，讓一些人物行為和細節顯得牽強生硬。如衛生廳的部分干部生活區過道沒燈，“黑咕隆咚”，這對丁主任來說，一聲吩咐就可解決的事，而他自己也生活在這過道旁，為什么他硬不為之解決？這一處的人物行為就缺少合理的邏輯支撐。雖然隨著劇情發展，觀眾能夠明白這個過道的黑暗是為池大為兒子被開水燙傷情節而設置的環境條件，但總覺得有些人為的斧鑿之痕，不夠自然光蕩。接著又大幅度調動舞臺手段，極力渲染他們夫妻二人（衛生部門雙職工）為兒子兩千元急診費求助無門的窘迫哀怨，甚而利用畫面造型，隱喻池大為人格信念、精神大廈坍塌頹倒的舞臺直觀視覺，這些情節和表演顯得有些放大弱者的苦難，遮蔽社會溫情傳遞的善心暖意，在把握上有些失之偏頗。

相對上半場我覺得下半場戲精彩一些。緊緊圍繞人物，凸顯個人形態被社會形態規訓中的心靈沖突，讓觀眾感受舞臺形象痛苦掙扎、無奈妥協的劇烈震顫。強化表現了人性、人格、人心一些富有實感的飽滿細節，幽微細膩地展示出個人有時無法抗御環境裹挾和侵蝕，在環境的異化中遭遇扭曲變形的過程。

下半場戲一開始就出現池大為與晏之鶴下棋場景，池大為在兩人閑聊中吐露出人活著要解決問題就要靠“權和錢這兩個俗物”的人生參悟。這個細節向觀眾形象交代：池大為將要在人生大棋局中朝新的棋路上開局提步了。人們一下子就被輕捷快進地帶入人物意志行為的懸念 。接著就表現他在妻子的磨嘰央求下陪她一道去領導家串門子、拜碼頭，提著禮品跑了廳長的家又要進處長的家，他的本心對這種趨炎附勢還是情不自愿、懷著幾分排斥。但當他遭到妻子埋怨、想到兒子急救時為難無力的情景，他只能無奈屈從。劇中表現他用手比劃成手槍，頂著自己太陽穴自語“老子以兒子的名義斃了你”的動作來揭示他面臨歧途的內心沖突，強化他要擠進暫不屬于他的現實世界所經受的折節自辱、人格沉淪的心靈憋窒和精神價值向世俗傾斜錯位的痛苦。終因得益于妻子替病人輸液進針的高超技藝和廳長孫女渺渺患的那場急病，使他如愿地進入廳內權勢人物的圈子視野，迅速縮短愿望與現實之間的距離。他那底層知識家庭養成的不甘低賤、勇于奮斗、大膽追求、力爭放大自我存在價值的個性特征在一系列機遇中不斷得到收獲。

池大為在命運的窮與達、地位的沉與浮之間沒有像他父親那樣堅守內心的高潔與尊嚴，甚至做出壯夫恥為的媚俗之舉。如當著廳長夫婦矯飾的吹牛拍馬，還將自己多年辛苦的科研心血作晉升之禮“技巧性”地拱送廳長，作他的國家級科研選題進行申報。劇中揭露了人物刻意修飾和包裹自己以迎合世俗的人格扭曲和欲望訴求，但也未失去對正面精神的梳理與肯定。注重表述了池大為良好的家風教養，優秀的道德傳承，使之在精神蒙塵、人格滑落的情狀下還能不時與自己內心陰暗所做的自我對抗。當一些人要在衛生廳施行“政變”、拉他上船、誘他在告狀材料上簽字，他面臨抉擇時，那段靈魂深處與父親進行關于做人的交談細節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吟唱，這里展現的是受教的“往昔自我”對現實向度的“當下自我”發出的質詢和拷問。它具有強勁的質樸感，傳遞一種來自人心深處的文化精神，透出蒼勁之力。這些情節使人物復雜的心理、情感、操守、秉性在舞臺上得到全面而深層的觀照。特別是災區指導防治疫情的那段戲，不僅充分彰顯了他作為專家型行政干部工作上的干練魄力、卓識深謀、敬業精神、效率成果，又揭示了他經受官場濡染后對政績功利的算計、對得失收放的考量和接待省領導視察時精巧“人事安排”的心理隱秘。這些細節都透出舞臺創作者對當代人性的復雜表現所進行的清醒冷峻、立體多維的掃描。池大為以世故圓熟的方式沖上向往的高地，他的成功發跡過程使我們看到了人性的亮點與幽暗，看到了社會的丑陋與美好。這個戲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時代。令人欣慰的是池大為當上廳長后，并沒有忘記人生根本，沒有私欲膨脹，也沒有以顧忌馬廳長的“感受”作為他處理工作的原則。他利用權位的能量，正確解決了馬廳長遺留下的許多問題。為了還患病老百姓以公正，他要親自帶隊去血吸蟲疫區實事求是調查發病率，他替許多非正常原因遭不公待遇的老專家解決職稱問題，他為自己一度隨波逐流感到隱痛，他又重拾崇高與神圣的情感。《滄浪之水》好似歲月長河之波在社會的河床中既有沉渣泛起的濁水，也有滌蕩齷齪的清浪，盡管有清有濁，它終歸推動著人類生活的前進。也許這就是此戲創作者們對當代發展認識的真實表達。

此劇除了池大為的人物塑造外，還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如晏之鶴這個形象處于入世出世之間，半隱半顯，有超然于世的曠達又有深埋于心的不平，很有文學意義。在時空轉換上，眾多角色各執一椅，時而組合成戲的規定場景，時而又成劇中角色，空靈幻變、妙境紛呈。特別是蒙太奇手法在舞臺上的貫串運用，讓觀眾在直觀視覺中接收戲的信息內容，有效增強了戲的容量篇幅。還有很多精彩之處就不一一贅述了。

中國話劇歷來就有針砭時弊、揭露生活真實的藝術功利的傳統，這出戲正是奉行這一傳統對現實生活作出的舞臺回應。 （責任編輯：張貴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