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成雙
這是一個大灰狼在捕食過程中愛上小白兔的故事。輔國公葉將白野心勃勃,企圖趁皇室內憂外患之際奪權,卻意外地“輔佐”了女扮男裝的七皇子趙長念。在葉將白眼里,趙長念好吃懶做、一無是處還是個娘娘腔。可不知為什么,自從遇見這個傻子,他的計劃好像莫名其妙地被打亂了,這個傻兮兮的四皇子,真的只是他手里的傀儡嗎?
第一章?禍事
要是知道蹭飯的后果這么嚴重,趙長念今日說什么也不會來。
“去那邊搜!”
“是!”
凌亂的腳步聲和侍衛的怒喝從外頭傳進來,且越來越近了。長念屏住呼吸,縮在角落的柜子里一動也不敢動。
“這邊沒有。”
“內殿找過了嗎?”
“大人,內殿非旨不得入啊。”
侍衛長急了:“找不到刺客,你我人頭都得落地!”
侍衛猶豫一二,道:“輔國公就在那邊,他能出入這八寶殿,不如請他過來?”
一聽這話,長念兩眼一黑。
要是被別人看到她在這兒,糊弄兩句,興許還有轉圜的余地,如果被輔國公葉將白抓著,那就真的有口難辯了。
可她真的是冤枉的啊!今日太后大壽,她作為宮里最沒存在感的皇嗣,只是想來蹭點兒好吃的,誰知道出個恭也能撞見殺人現場。那么高大的典獄史就在她眼前倒下去,她還以為人家是喝醉了,下意識伸手去扶,誰知道一扶就沾了一手血。
她低下頭,才瞧見典獄史心口有個血窟窿,睜著眼,死不瞑目。
怎么看,她都像是兇手。
侍衛追過來的時候,長念想也沒想就往八寶殿里跑,能躲一時是一時,總比被人逮個現行好。而且這地方一般侍衛進不來,定能逃過一劫。
誰知道卻是闖了鬼門關了!
要不,現在翻窗跑?
主意一起,長念伸手就想推柜門。
然而,她剛推開一條縫,外頭就響起個熟悉的聲音:“怎么?”
侍衛長半躬著身子站在葉將白后頭,為難地道:“別的地方都搜過了,只這一處內殿,咱們不得入內。眼下酒宴正酣,卑職也不敢驚擾圣駕,只能煩請您……”說著,他朝內殿指了指。
長念從柜門縫隙里看出去,就見葉將白著一身湛藍色朝服,緞面生光,微微一攏袖子,眉目間浮了點酒意:“什么賊人如此大膽,八寶殿也敢闖?”說罷,一揚衣擺就跨了進來。
長念心跳如擂,嚇得差點兒尖叫,還好忍住了。她慌忙將柜門合攏,伸手捂著自己的嘴,指節發白:完了,完了,她這十幾年來安逸平順的日子,要到頭了。
正向她走來的這人是朝中八大元老親舉的輔國公葉將白,位高權重自是不必說,更要命的是,其人極其不好相處,想從他那兒討個面子簡直比登皇位還難。被他看見她在這兒,定是要立馬將她押往司宗府了。
若是別的皇子還好說,讓母妃去父皇面前哭一哭、鬧一鬧,在司宗府關上幾個時辰也就回宮了。可像她這種母妃早逝、父皇不疼的,進去了是生是死都拿不準。
柜門外頭傳來了腳步聲,云靴踩在織錦地毯上,又悶又沉。長念沒出息地閉了眼睛,可耳朵聽見的聲音更加清晰——
葉將白拂動了隔斷處的帷帳,打開了一旁的兩個矮柜又合上,接著撈了旁邊的書桌的罩笠,然后起身,直直地朝她藏身的柜子而來。
“當!”
柜門上的銅環被人輕輕叩了一下,磕在木柜上,在里頭聽來如同炸雷。
長念驚得渾身一抽,下意識地想捂住自己的嘴,然而實在被嚇得太厲害了,心口的氣沒提上來,直接打了個響亮的嗝。
外頭的人頓了頓,似是有點難以置信,又捏著銅環叩了一下。
“嗝!”
長念蹲在柜子里掐著自己的脖子,簡直恨不得掐死自己。然而不管她怎么掐,都沒能止住這打嗝的趨勢。這嗝來勢洶洶,清脆而富有節奏感,仔細一聽,還能跟遠處大慶宮傳來的鼓樂聲和上。
壽果滿盤,嗝,生瑞靄。壽花新采,嗝,插蓮臺。
柜門外安靜了一瞬,接著,好像有人笑了一聲。
長念那叫一個悲憤欲絕啊!早死晚死早晚要死,可為什么要在死前讓她丟這么大個人?
士可殺,不可辱!
氣性一上來,長念伸腳就踹在了柜門上,想以一種大無畏的姿態,挽回點顏面。
然而,這一腳過去,門沒開。
“國公?”殿外傳來侍衛長擔憂的詢問聲。
葉將白伸手抵著柜門,平靜地應了一聲:“怎么?”
“殿內可有異?”
感受著躁動不安的柜門,葉將白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沒有,這內殿里尋了個遍也沒看見人影,許是逃往別處了。”
啥?
趙長念傻了,腳橫在半空中,整個人頓時呆住了。
“這……有勞國公,卑職再帶人往崇陽門的方向尋。”
侍衛長完全沒生疑,二話不說就在外頭行了禮。接著便是一陣鎧甲磕碰之聲,似是帶著人統統往別處去了。
八寶殿里安靜了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
什么情況啊?葉將白知道柜子里有人,卻不揭發?長念想不明白,掐了一把自個兒的大腿,又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確定不是在做夢之后,伸手就想推開柜門。
“今日太后大壽,典獄史遇害之事,會壓到三日之后再稟上。”柜子外頭突然響起葉將白的聲音,嚴肅又低沉,“屆時,還望七殿下能自首。”
哦,原來是因為太后大壽,今日才不究。
長念理解地點頭。
嗯?等等?
她去自首?!
長念瞪大了眼睛,終于反應了過來,葉將白肯定是一早就看見她了,還以為她是殺害典獄史的兇手,之所以沒立馬揭穿,是因為反正她跑不掉?可是她壓根兒不是兇手啊,頂多算個目擊者,怎么就要去自首了?
長念一把推開柜門,張嘴就想解釋。
然而,內殿里空蕩蕩的,已經沒了葉將白的身影。
走得也太快了!
拖著酸麻的腿,長念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就是個混吃等死的人,怎么就遭遇這飛來橫禍了?
……
大慶宮里鼓樂正歡,已經到了皇子們獻壽禮的時候。宮女紅提一臉焦急地站在側門外左顧右盼,遠遠地看見長念回來,連忙迎了上去。
“祖宗,您跑哪兒去了?不是說片刻便回嗎?”
長念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說:“遇到點麻煩,紅提啊……”
“您先隨奴婢來,要誤大事了!”紅提完全沒心思聽她的話,半扶半拖地把人往內殿里帶,“所有皇子都到了,就差您一個,再不過去捧禮,少不得要挨罰!”
太后的六十壽辰辦得盛大而熱鬧,在朝中的皇子都要捧禮上階以示孝順。這種場合,一般是得寵的幾個皇子暗暗較勁兒,像長念這種好吃懶做、默默無聞的人,隨便捧個體面的古董走個過場也就是了。
長念偷偷擦干凈手,接過旁邊宮人遞來的禮盒,小跑進側殿,發現的確所有皇子都到了,就連一向喜歡壓著時辰登場的太子爺也已經站在里頭正同人寒暄。
“七皇弟怎么來得這么晚?”余光瞥見她,太子隨意問了一句。
長念扶了扶頭頂的玉冠,笑著答:“昨天吃壞肚子了。”
太子點點頭,沒多說什么,其余的人也都朝她禮貌地頷首,然后便繼續各說各的。
這種場面長念已經見怪不怪了,小時候母妃尚在,就總不讓她跟這些皇兄一起玩,她年少無知的時候問過為什么,后來大一點,發現自己比皇兄們少了個東西,便老實了。
比起跟人打成一片,還是小命比較重要。
“時辰到了,各位殿下這邊請。”
外頭的宮人來傳話了,太子一聽,抖了抖袍子,捧好了禮盒,領著眾人便往外走。
當今圣上縱欲,生了七個皇子,如今有三個已經去了封地,剩下的四個除了長念之外,那叫一個明爭暗斗。就算太子之位已經有人,也免不得在這種露臉的場合里分個高下。
長念每年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幾位皇兄斗寶,這個獻玉觀音,那個就要獻成色更好的玉佛,有一年太子獻了東海珊瑚樹,誰知道四皇子獻上個鳳形紅珊瑚,硬生生壓了太子一頭,讓人看足了太子的笑話。
當然,因著這事兒,四皇子的下場就不太好了,沒兩個月便被送去很偏遠的封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長念在隊伍的最后默默地往大殿里走,心想今年不知道是哪個傻蛋的禮會跟太子撞上。
宮香繚繞,引路的宮人一路將錦繡紗簾往兩邊打開,或站著或坐著的命婦們瞧見眾皇子,都起身屈膝。長念低頭安靜地走著,就聽得大宮女亮著嗓子喊:“殿下們來孝順太后娘娘了!”
內殿最里頭的鳳座上坐著的人抬起頭來,滿目慈祥。
太子上前兩步,捧過禮盒就笑:“孫兒不才,上天入地也就為皇奶奶尋得這一件小玩意兒,還望皇奶奶看在孫兒誠心的份上,輕饒了孫兒。”
“你這孩子。”知太子向來嘴溜,太后笑著讓人接了禮盒,當眾打開。
“嚯!”
蓋子一開,柔和的熒光就透了出來。大宮女低頭一瞧,歡喜道:“太后最近一直在念叨珍珠呢,說今年宮里的珍珠不好。您瞧瞧,太子殿下這就給您尋著個好的。”
嬰兒拳頭那么大的珠子,拿起來在燈光下看通透得很。太后接過來捧在手里看了看,連連點頭:“寧兒是個會孝順的。”
“這么大的珠子,得上百年的蚌才結得出來吧?”旁邊有命婦奉承,“可不容易尋呢。”
“之前臣妾見過一顆,只有這個一半大,都價值千金,輕易得不到。想來太子殿下這回也是破費了。”
“是啊,這還不是有銀子就行的。”
女人們嘰嘰喳喳地滿嘴羨慕,那坐在最上頭的女人,心里肯定是高興的。太子瞧著眾人這反應,腰也挺得直,嘴上還不忘賣乖:“怎么尋的有什么要緊,皇奶奶喜歡就好。”
太后笑彎了眼,拉過他來拍了拍他的手背,讓他坐在自個兒身邊,然后繼續看后頭的人捧來的禮盒。
有四皇子作為前車之鑒,其余人想壓太子一頭,都不會選同類的賀禮。不過長念看了看,三皇子送的名家字畫和五皇子送的機巧酒器好是好,但都沒太子的東海百年蚌珠討太后歡心,太后再尊貴也是女兒家,女兒家嘛,多喜歡漂亮的飾物,十幅字畫也抵不得半顆珠子。
作為一個只想混吃等死的皇子,趙長念準備的賀禮中規中矩,是個看起來還算體面的古董花瓶,沒什么亮眼的地方,隨意過了也就是了。
這樣想著,輪到她的時候,長念就乖巧地上前跪下,捧了禮遞上。
大宮女也知道這位七皇子的德行,沒抱什么希望,肚子里已經準備好了幾句場面話,打算隨意應付一二。
然而,盒子一打開,熒光大盛,映得大宮女的臉慘白慘白的,準備好的話全噎在喉嚨里。她看了看盒子里的東西,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干脆抖著手直接捧去太后眼皮子底下。
太后不明所以,垂眸一掃,也怔了怔:“念兒這是?”
長念正低著頭數地毯上的牡丹花有幾片花瓣,壓根兒沒注意發生了什么,聽太后像是要問話,她連忙道:“孫兒也不知皇奶奶的喜好,只能隨意蒙一蒙,皇奶奶若是不喜歡,那……那孫兒再想想法子。”
內殿里漸漸安靜了下來,連命婦們交耳嘀咕的聲音都消失了。
等了許久也沒人再說話,這詭異的死寂讓人很不安,長念轉了轉眼珠子,終于鼓起勇氣抬頭看了一眼。
不看還好,一看差點兒嚇得尿褲子。
太后手捧著她的那個禮盒,從禮盒里拎出一串東海百年大蚌珠來。
沒錯,是一串,每顆珠子都跟太子送的那顆一樣大,足足有十八顆。
太子已經不坐了,站起身看著她,臉色綠得跟御廚房里的嫩黃瓜一樣。
趙長念:“……”
這不是她的賀禮啊!
“七皇子這手筆……也真是太大了,太鋪張了些。”先前奉承太子的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勉強笑道,“最近邊關有戰事,吃緊呢,太子尚且知道分寸,殿下怎么就過頭了呢。”
不是,她就算想過頭,也過不了這個頭啊!
長念要急死了,她不受寵,手里無權,月錢又少,去哪兒弄這么一大串珠子啊?再說了,以她這貪生怕死的性子,做夢都想著要避開太子的賀禮,怎么可能這么不要命地往上湊呢?
“皇奶奶……”
“你有心了。”太后將珠子放回盒子里,面上依舊笑得慈祥,“皇奶奶很喜歡。”
不,您別喜歡啊!長念面無血色,看看周圍人臉上怪異的表情,再看一眼旁邊太子臉上僵硬的笑容,腦海里只剩下兩個大字:完了!
長念的母妃原本只是個小昭儀,生了“皇子”之后母憑子貴,被封了秦妃。可能是因為天天擔驚受怕,她沒活太久。
臨死之時,秦妃拉著長念的手,就說了一句話——
“你一輩子也別出頭,安安穩穩地活著就好。”
牢記這句遺言,趙長念已經安安穩穩地過了十九年。原以為一輩子也就這么混過去了,誰承想會突發意外。
如果說四皇子送鳳形紅珊瑚是打送普通珊瑚的太子的臉,那她這十八顆百年蚌珠,就等于是拿著鞭子在太子的臉上抽,還連抽了十八鞭,鞭鞭見血。
可問題是,這鞭子不是她的,也不該是她的。
幾個命婦粉飾了一番太平,太后就讓各位皇子都入席去了。長念抖著腿半晌才站穩,幾乎是被宮人拖到前殿的。
前殿壽宴已起,美酒佳肴琳瑯滿目,然而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只哆哆嗦嗦地想:比四皇兄那塊封地還偏遠的地方是哪兒啊?她要不要提前收拾好行李?
“殿下。”
有人在叫她,聲音聽著還挺好聽的,長念恍惚地想,這人應該長得挺好看。
“殿下。”
一襲朝服飄到了長念面前,她愣怔地抬頭,發現這人的確長得挺好看,目光慈悲,像是含著千年的秋水,眉間山色正好,瀟瀟若和風帶云,清月隨之入懷。薄唇淺抬,自是三分莫測七分風流。
他右邊眼角下一顆淺痣,笑起來像只成精了的大灰狼。
可是,這只好看的大灰狼,怎么長得這么像輔國公呢?
“在下臉上有臟東西?”葉將白垂眸看著她,低聲問了一句。
一個激靈,趙長念終于回了神:“輔……輔國公?!”
看她這魂不守舍的模樣,葉將白蹙了蹙眉:“殿下當注意儀態才是。”
“不不不!”長念伸手就抓了他的衣袖,焦急地道,“關于典獄史的事,我有話要說!”
葉將白看了一眼后頭熱鬧的酒宴,不感興趣地道:“此事三日之后再論。”
“三日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個兒還有沒有機會論了。”想起太子那凌厲的眼神,趙長念很絕望,“趁著現在還能說話,咱們還是說清楚為好。”
興許是她的語氣太可憐了,葉將白沉默片刻,竟難得地順從了,跟旁邊的宮人吩咐了兩句,便引著她往后花園走。
一遠離人群,長念就忍不住開始解釋,說了一大串,說她只是去出恭,不慎闖入了兇案現場,真的不是兇手。
“我這小胳膊小腿的,也殺不了人高馬大的典獄史啊,這不符合常理!”
葉將白安靜地聽著,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點了點頭。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當今七位皇子,六位都是英武非凡,只這一位瘦小得跟峨眉山上的猴子似的,風大點都能直接吹跑了。
“所以,殿下看見兇手的模樣了嗎?”
長念哭喪著臉道:“就只看見個影子。”
“也就是說,您至少看見了一些。”葉將白沉吟,“那恐怕就需要出來作證。”
能說這話,說明他是相信自己沒殺人了。
長念松了口氣,然后繼續耷拉著腦袋道 :“要是開審的時候我還在京城,那便作證也無妨。”
“嗯?”葉將白垂眸問,“出了何事?”
“我的賀禮,不知被誰換了,換成了十八顆百年蚌珠。”提起這件事,長念的腿又開始打戰了,“太子都只送了一顆,我的賀禮竟然是十八顆。”
十八顆啊!這不把她送出去十萬八千里才怪。
“賀禮撞了,也是常事。”相比她的戰戰兢兢,葉將白很平靜,眸子微微泛光,像是在賞閑時春雨,悠然道,“殿下若覺得自己是冤枉的,不如去與太子殿下解釋一番。”
與太子解釋?長念連連搖頭:“他不搭理我的。”
像她這樣無權無勢又不參與爭斗的皇子,見面得他一句寒暄還可以,平時想去他宮里拜會,他都是不見的。
瞧了瞧寒風里瑟瑟發抖的小可憐,葉將白很是好心地道:“那可要在下替殿下引見鋪路?”
一聽這話,長念抬頭仰望面前這人,眼里頓時亮起了千盞明燈。
“那可多謝國公了!”長念連連作揖,欣喜道,“有國公引見,太子定能聽我兩句話!”
“好說。”葉將白攏著袖子道,“明日未時,還請七殿下準備準備。”說罷,他朝她行了禮,就施施然回宴席上去了。
長念熱淚盈眶地看著他的背影,心想輔國公其實是個挺好、挺善良的人啊,為什么會有人說他心思叵測、危險詭譎呢?瞧瞧,這明明是活生生的救世主啊!
葉將白在朝中地位極高,太子也要讓他三分,有他幫忙,長念開心地把心吞回肚子里,甚至開始想,要是這回她能繼續留在京城,那一定要把小金庫拿出來,送個大禮給輔國公以表達感激之情。
壽宴正酣,葉將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去哪兒了?”戶部侍郎風停云端了酒杯擋嘴,低聲問了一句。
葉將白溫和地笑了笑,道:“酒宴無趣,尋了個樂子。”
樂子?風停云左右看了看,唏噓搖頭。
葉將白這個人吃人不吐骨頭,被他看中當成樂子的人,不知道是哪個倒霉蛋。
趙倒霉蛋什么也不知道,就覺得事情都會擺平的,歡歡喜喜地去壽宴上吃了一頓,然后回宮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等著葉將白的消息。
她以為葉將白會隨便派個人來知會她,但是沒想到,第二天午時,葉將白親自過來了。
“殿下心情很好?”看著面前這張笑嘻嘻的臉,葉將白也跟著笑了笑,語氣十分溫和。
要不是還穿著男裝,長念都快對著他流口水了,這個人的氣質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也極佳,就算沒那通身的本事,也定能在朝中混個大官當。
“一想到國公竟然會幫我的忙,我就高興。”長念蹦蹦跳跳地引著他往外走,“這么多年了,我這小宮殿里從來沒有外臣拜訪。”
葉將白跟在她身后,心想外界說七皇子傻也不是沒道理的,他去拜訪任何一位皇子,人家都一定會請他上座,奉上瓜果點心,好生恭維他一番。
這位倒是好,進門都沒讓坐,就直接把他往外帶了,手還拉著他的衣袖,半分規矩也沒有。
而且,他的手也真是太小了,白白嫩嫩的。
“國公是剛忙完朝事吧?”前頭的長念完全沒有察覺背后的目光,一邊蹦跶,一邊笑道,“您這么忙,還親自來幫我。”
把目光從長念的手上收回來,葉將白淺笑著道:“應該的。”
宰牛殺豬之前都得把它們喂得白白胖胖的,更何況是人呢。
“您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長念回頭,一雙黑亮的眼睛天真地望向他,“太貴的我也買不起,但是這么多年攢的月錢也有個千把兩,買件普通的玩器做謝禮還行。”
是個皇子都有幾萬甚至十幾萬的身家了,這位倒是好,攢月錢攢了千把兩的家底,還要給他買謝禮?
葉將白這次是真的笑了,拱手道:“殿下客氣了。”
他這表情有些古怪,一眼看過去好像在嘲笑她,但等她揉揉眼睛再看,又仿佛是錯覺。她停下步子,遲疑地道:“我沒規矩慣了,也不擅長與朝臣打交道……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妥?”
葉將白將食指輕輕抵了抵嘴唇,攏好袖袍,一臉認真地道:“殿下沒有不妥,比起旁人之油滑,殿下實在率真可愛。”
說好聽點是率真可愛,說難聽點就是蠢,正常人這個時候早該戒備他了,畢竟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七皇子倒好,竟然還跟他推心置腹。
有那么一瞬間,葉將白甚至想起了被自己遺忘已久的良心。
當然了,想起的良心也已經在狗肚子里了,沒什么用。葉將白抬頭看了看宮道,臉上的笑意依舊溫和而不達眼底:“殿下可想好要怎么同太子解釋了?”
“這個簡單。”長念一臉輕松地道,“我沒錢買那么貴重的珠子,擺明了是有人弄錯了,皇兄只要冷靜一些就能想明白的。”
“若是太子不信,非要遷怒呢?”
一聽這話,長念的小臉就皺成了一團:“不會這么小氣吧?”
就有這么小氣。當今太子可是個錙銖必較的性子,最在意的就是顏面,在太后壽宴上丟了臉已經夠他氣一陣的了,今日這罪魁禍首再上門去,定是要讓他氣上加氣。
然而葉將白是不會告訴長念這些的,他只笑笑,就繼續帶人往前走。
沒走一會兒,不遠處突然跑來了個宮人。
“國公!”那宮人滿臉焦急,過來就湊在葉將白耳側一陣嘀咕。
葉將白收了臉上的笑意,神色凝重地聽完,抬頭看向長念 :“殿下可能得自己去太子宮里了。”
“啊?”長念驚了,立馬縮成一團,“我自己去見不著皇兄的吧?”
“無妨,在下已經讓人通稟過,太子會見的。”葉將白滿眼歉疚地道,“等陛下那邊的事情忙完了,在下再過去接您。”
長念想了想,點頭:“也好,您先去忙,皇兄只要肯見我就成,待會兒我能自己回去。”說罷,她朝他咧嘴一笑,便開開心心地朝東宮去了。
葉將白站在原地沒動,安靜地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
一個四皇子被送到封地尚不能讓陛下覺得太子獨斷蠻橫,那再加一個無辜的七皇子呢?或許能給他添兩分思量。
方才還一臉焦急的宮人這會兒也不急了,只垂頭低聲稟告 :“都安排好了。”
“嗯。”葉將白摸著下巴想了想,“那咱們就等著吧。”
等七皇子從東宮出來,定然就不想給他送謝禮了。
想起方才七皇子那一本正經說謝禮的模樣,葉將白還是想笑。宮里怎么會有這么笨的人呢?該經歷點事長長記性了。
拂了衣袖,葉將白帶著那宮人去了議事殿側堂,悠閑地坐著喝茶,時不時聽人回稟兩句。
“七殿下進東宮了。”
“七殿下跪在了東宮主殿外頭,太子沒讓起。”
“七殿下跪了一個時辰,跪不住了,動了動腿,被太子以‘藐視儲君之名罰了二十下板子。”
葉將白吹了吹茶葉,不禁唏噓:“咱們的太子,真的很小氣。”
旁邊站著的宮人應和地點頭,然后道:“板子挨完了,七殿下沒回自己宮里,似乎是往咱們這邊來了。”
來找他算賬嗎?葉將白挑眉,優雅地理了理衣襟,然后起身,掛上溫和的笑容,往門外走。
他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與人對峙,尤其是坑了人之后,也不愛躲,就喜歡聽人氣急敗壞地罵他兩面三刀、口蜜腹劍,等人罵完他再給人行個禮,禮數周全,風度翩翩,任誰都恨得牙癢癢卻也拿他沒辦法。
站在議事殿門口,遠遠地看見七殿下被人用肩輿抬過來,葉將白已經準備好了臺詞。
然而,肩輿落在門口,長念白著小臉齜牙咧嘴地抬頭看他,說的卻是:“不好意思啊,國公,我給你丟人了。”
嗯?葉將白僵了僵,頭一次覺得自己聽不懂人話。他低頭看著長念那半死不活的樣子,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道:“給我丟人了?”
“是啊。”
怎么就給他丟人了?他與七皇子哪有半分關系?分明是他送羊入虎口,這羊怎么沒半點要責怪他的意思?葉將白沉默,沒想明白,一雙狐眸半瞇,來回掃視面前橫著的這人。
長念還在自顧自地嘀咕:“國公都替我引見了,我卻沒能讓皇兄諒解,還把他氣得連國公的面子都不顧,直接打我了,這說出去多丟你的人啊。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沒忍住動了動。唉,也不能全怪我,皇兄那殿門口的石頭不平,又讓我跪那么久,哪能忍住不動呢,膝蓋疼死了。”
葉將白伸手捏了捏眉心,想笑笑不出來,想氣又覺得沒必要,眼角抽搐半晌,終是道 :“殿下不必自責,剛受了罰,便回去休息吧。”
長念為難地看了他一眼,小聲道:“我過來,是還有件事想麻煩國公。”
“什么?”
“我這個樣子回宮里去,紅提會嚇死的。”長念撇嘴看了看自個兒的屁股,雙手撐著肩輿上的椅子扶手,艱難地道,“您能不能給我找點藥?我先在您這兒歇息一會兒再回去。”
人都蠢到這個份上了,葉將白也不得不起了惻隱之心,便道:“跌打藥在下是隨身備著的,殿下里面請。”
議事殿側堂的內室里專門設了給輔國公歇息的軟榻,恰逢秋日,上頭已經鋪了厚軟的褥子,長念抱著枕頭趴著,雖是疼痛難忍,倒也舒坦了幾分。
“幸好國公平易近人。”一安頓好,她就忍不住嘀咕,“若是讓我就這么回去了,少不得要先寫折子遞去管事那兒,再列個我能用的藥材單子過審,等調派御醫來了,人都該疼死了。”
葉將白拱手行了禮便在她身邊坐下,掏出一瓶藥來,道:“宮里規矩多,也是為了各位殿下的安危著想。”說著,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藥瓶,似笑非笑,“沒檢查過的藥,可不好亂用的。”
這話其實已經有暗示之意,正常人都該警覺,然而榻上這位完全沒反應,隨意“嗯”了一聲便道:“找個手輕些的宮女吧,我怕疼。”
葉將白被氣笑了,他看了看藥,又看了看她,干脆道:“不用宮女了。”
不用宮女,那用誰?長念愣了愣,回頭一看,就見榻邊的人撩起衣袖,朝她的嬌臀伸出了手。
輔國公親自幫忙上藥,這等待遇太子都不曾有過,是個人都該受寵若驚。然而,這位七殿下像是驚過了頭,伸手捂住了自個兒的屁股,扭過頭來一臉震驚地道:“您……您親自來?”
葉將白被她那毫不掩飾的嫌棄噎了一下,不悅地問:“在下沒有這個榮幸?”
“不……不是。”趙長念嚇得舌頭都捋不直了,“這等事情……還是宮女來比較妥當,您這般尊貴的人……”
葉將白和善地笑了,眼下的淚痣看起來慈悲又溫柔:“在下只是臣子,論尊貴,何能及殿下?殿下這般防備,是信不過葉某?”
他的表情很和善,說到后頭的語氣卻已經帶著些不悅。長念聽得心驚膽戰,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一張小臉青白青白的,都快哭了。
她挨打的是屁股,要上藥的自然也是……哪兒能讓他看啊!
可看看輔國公那表情,大有“你不讓我上藥就是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我就弄死你”的意思。
在屁股和小命之間猶豫了半晌,長念哭喪著臉把腦袋往枕頭里一埋,不吭聲了。
葉將白看了旁邊的宮人一眼,宮人頷首,帶了其余隨從出去守著。等內室里無人之時,葉將白垂眸,說了一句“得罪”,便伸手捏住她的腰帶。
指尖下的身子發著抖,像某種瀕死的小動物,細軟的腰肢不安地縮著,從后頭看過去,粉粉的小耳朵已經紅透,耳后還起了一層戰栗。
至于嗎?葉將白心下實在鄙夷,伸手扯開了長念的腰帶,撩起外袍,扯住褲頭正要往下,就聽得她一聲悶哼,帶著點哭腔。
葉將白皺眉看著長念的背,眼里的鄙夷愈加深厚。
堂堂皇子,就算是不受寵,也是真龍子嗣,怎么跟個小姑娘似的?人家三皇子在校場差點廢了條胳膊也沒吭一聲啊,落到他這兒,脫個褲子就要疼哭了?
腹誹歸腹誹,葉將白還是放輕了力道繼續往下扯,待綢褲落到膝蓋窩,方才松了口氣,嗤笑道:“倒是比寫奏折還費些……”力氣。
最后兩個字沒能說出來,他抬頭掃了一眼,噎住了。
眼前是小半截白嫩得不像話的腰身,在昏暗的床榻里泛著瑩瑩的光,豐盈挺翹的小屁股上帶著烏青,像珍珠色的宣紙上滲了紫墨。
莫名地,葉將白心口一跳,臉上跟著一熱,竟是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可移開之后,他覺得不對啊,雖然七皇子長得像姑娘家,但說到底大家都是男人,他有什么看不得的?
低咒一聲,葉將白閉了閉眼,拿過藥瓶拔開了塞子,道 :“會疼,您忍著些。”
長念“嗷嗚”一聲,咬住枕頭,羞憤欲死,悲憤交加,已經完全感受不到疼了,臉上炸紅,一路紅到全身。
雪白的肌膚里漸漸透出紅色,粉粉嫩嫩的,像春日里的櫻花。葉將白是在認真地給她的傷處上藥,可上著上著,目光就忍不住往上看。
七皇子太瘦了,瘦得尾巴骨上有一個小窩。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疼的,整個身子都在微微發抖,看著有點可憐。
倒完藥粉,拿手帕抹兩下,葉將白收回藥瓶放進袖子里,低聲道 :“殿下傷得有些重,也不知道這藥能不能起作用。”
“沒……沒關系,有藥已經很好了。”長念沒抬頭,抖著手就想去提褲子。
然而,手伸到一半,被人攔住了。
“剛上了藥,暫時還不能穿,稍等片刻。” 葉將白好整以暇地在她旁邊坐著,道,“在下替殿下看著,殿下放心。”
就是有你在旁邊看著我才不能放心啊!長念暗暗咬碎一口牙,心想她要是光明正大的女兒身,輔國公就得娶她才能抵銷這輕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氣憤了,長念趴著趴著,竟然開始頭暈。
“有點難受……”她皺眉嘀咕了一句,側頭露出一只眼睛看向葉將白,可憐巴巴地道,“頭好暈,想吐。”
說話也細聲細氣的,聽得葉將白一陣嫌惡。
“許是藥不對癥,所以難受吧。”看長念意識都開始模糊了,葉將白也懶得再逢場作戲,反正她早晚會知道他給的藥有問題,索性坦白點,“殿下以后還是別亂用來歷不明的藥為好。”
尤其是他這種人隨身帶的藥,只會是毒藥,不可能是跌打藥。
長念茫然地看著他。
那眼神像極了誰家迷路了的狗,葉將白微哂,低頭湊近她一些,指了指自己,問:“殿下現在想明白了嗎?”
宮里有誰能有這本事換掉皇子給太后的賀禮,出手還比太子更大方?誰引她去的太子宮里請罪讓她被罰?又是誰給她上的藥讓她更加難受?
別說是個人了,就算是頭豬,現在也該反應過來了吧?
葉將白攏了袖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榻上這人眼神迷蒙地想了許久,委委屈屈地抬頭瞅他,小聲道:“皇兄下手太重了,我可能……可能扛不住了。”
葉將白:“……”
還怪在太子頭上?
葉將白氣得“唰”地站起身,頭一回風度全失,咬牙切齒地甩著袖子道:“他下手不重,是我!”
是我給你抹的藥有問題!你中了我的計,你能不能想明白了怪我一下,讓壞人獲得該有的成就感?!
然而,長念壓根兒沒能聽完他的話,嘀咕了兩句什么,就白眼一翻,失去了意識。
葉將白噎住了,沉默地站在榻邊許久,覺得有點頭疼。
怎么能有人蠢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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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將白習慣與城府深沉之人過招,每每落棋都要思量周全,以求萬無一失。但對這位七殿下,他突然覺得運籌帷幄都是多余的,這人有什么心思都直接寫在臉上,只一眼就看了個透。可就是這樣心思單純的七殿下,竟讓他緊皺不悅的眉目都溫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