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話

馬維衡

（一）

中秋已過三月，工暇之余，去先生家聽琴、談琴，已成為去二生活中最大的樂事。

這日，天氣晴和，飯罷無事，去二便信步至先生家。進得門來，只見四爺端坐在圈椅上，手持茶杯，正悠然地欣賞著墻上的一幅畫。去二道：“這畫何時掛于墻上的，我怎么從沒見過呢？”四爺道：“你來的正好，先去幫我辦一件事，待回來再教你欣賞。”

“好的，敬請四爺吩咐。”

“你將這信封里的五十五元錢，替我送到雅官人巷十七號，一位姓柳的老先生家。”

去二取了錢裝進上衣口袋，剛出房門，便聽先生叫道：“去二你別忙走，且稍待片刻。”去二轉身回來，見先生從枕頭下取出了一方折疊著的白手絹，從中取出零錢放在桌子上，一毛兩毛地湊整了五元。先生雙眉緊鎖，神情凝重地對四爺道：“上午我見柳先生來時，雖然談笑如常，但面色灰暗，眼圈盡黑，像是久未睡好似的。后來我想，要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急于用錢，他是萬萬舍不得將這兩幅心愛之畫讓于我們的。況且這兩幅名家字畫的價值，又何值這點錢？只可嘆我們手頭也不寬裕，今再湊些與他稍解燃眉之急吧！”四爺想了一想道：“還是你心細。我忙著看畫，倒未注意他的神色。想那柳先生和我們是通家之好，如今算來，已是八十有二之齡的人了，品性極為忠厚儒雅，為人行事也大有長者之風。桌上這幅畫，數年前我曾在他家看過，他極為喜愛，算得上是他最為心儀之物了。今不如將此畫一并送還于他。我雖然也十分喜歡，但在此當口，決不可乘人之危、掠人所好啊！”繼而又對去二道：“你將這畫和六十元錢一并送去，面呈柳老先生，順便再探聽下他家出了何事，如有難處我們再作道理。路上務必小心，錢物切勿丟失。”

約莫一個多小時后，去二攜畫轉回交于四爺道：“柳先生將錢收下了，畫卻要我帶回，說上午價已議好，多謝接納。多余五元暫且收下，權當借用，待事畢，再作奉還。”四爺問道：“可曾打聽到他家出了何事？”“我去時他家堂屋里站的站、坐的坐，約有十多個人，個個面帶憂色。我說明來意后，柳先生便將我引入書房。言及先生、四爺關心之事，柳先生愣了一下說：‘知我者，四爺也。也無它事，只因小兒交結了幾個社會閑散，為抱義氣，出手傷了人，已被派出所關押了數日，經多方運動，已無大礙，替我謝過二位掛念。”

四爺聽完道：“我估計也是那小兒惹下了禍事，其他四子女皆是知書達禮、恪守本分之人。倒是那小兒子不時生事，每每惹出禍端，常鬧得舉家不得安寧。”先生道：“想那小兒子，生就命苦，大冬天的剛出生不久就被遺棄在路邊，要不是柳先生抱回家中百般護養，那小命早就沒了。如今也有二十好幾了，怎的就不知感恩圖報，卻常常生事，禍及家人呢？想他幼時倒也十分聰明乖巧，長大后怎會變得如此性情。莫不是柳先生從小驕慣的緣故？”四爺道：“說也奇怪，那小兒每次惹下禍事，柳先生并不十分責怪。別人說他不是時，還常常護短。”先生道：“世上的事有很多說不清的，可能是前世的宿緣吧！”四爺笑道：“你說的也是。好在沒什么大事，我等也可免擔其憂了。還是來賞賞這幅名畫吧！”

去二將畫徐徐展開，掛于墻上。四爺道：“你且將此畫的畫面說與我聽聽。”去二端視片刻道：“這幅畫的尺幅不大，筆墨用的極為簡約，遠山用花青淡淡渲染，大面積的湖面未著一筆波紋，有數只采菱小船隨意穿插在濃密的菱葉之間，雖看不清采菱人的面容，但采菱動作與神態極為自然，一看便能將人引入那自由快樂的勞動場面。畫的頂端題滿了詩句，錯落有致，古樸典雅。其字大小、濃淡、疏密、奇正對比得當。而且詩句雖布滿了畫的上方，但卻沒有一點兒上重下輕的壓抑感，反而更襯托出了湖面的寬闊、寧凈、清澈。”四爺點頭贊道：“描說得甚好！你可知此畫是何人所作？”去二走近又觀看了一會道：“落款是廣陵僧舍，看此隸書筆法倒像是金農所作。”四爺道：“不錯。金農是我們揚州畫派的‘八怪之一，他擅長畫墨梅、鞍馬、佛像，山水畫倒很少見。他善于隸書，五十歲后才開始學畫，筆墨的風格以書入畫，富有金石之味。此畫簡拙古樸，雖用墨不多，但構思奇特，格調高雅，其情趣超凡脫俗，富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四爺忽然停了停，轉臉對先生說道：“此畫以前雖看過，今日再次欣賞，方知曉柳先生喜歡它的原因。”先生湊了過來道：“你有什么新發現了？”四爺笑道：“柳先生祖籍邵伯。我曾聽他說起過，他小時候甚是頑皮，曾偷偷地用大澡盆下河采過菱，劃至河中時，一不小心澡盆翻了，要不是小伙伴們呼救及時，差點就淹死了。后來父母得知，給他狠狠地揍了一頓。從此之后啊，他就不敢再下河了。”先生笑道：“這也正應了‘大難不死，定有后福啊！四爺若有所思，點頭嘆服道：“你可知這是什么緣故嗎？”

“我想這是命大福大吧。”

“你說得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最主要的還是得益于他的為人，正所謂‘仁者無敵是也。”去二道：“這話我也聽過，但其意尚不明白。還請四爺詳解一二。”四爺道：“此語出自《孟子·梁惠王》，意思是說施行仁政的君王，必會贏得民眾的擁戴。上下一心，眾志成城，必能無敵于天下。對于常人而言，學問、道德修養到至深至厚時，其自身便能形成一種無形的力量，令君子敬重，小人敬畏。”先生道：“你說的極是。我見柳先生為人行事，確是溫柔敦厚，不偏不倚。調解矛盾總是站在對方角度，善能化敵為友。解決問題得心應手，猶如春風化雨一般。”

四爺贊嘆道：“想那柳先生雖未做過驚天動地之事，但大到政事，小到人事，有他便會迎刃而解。此正所謂‘無用之用實為大用也。”而后看了看畫又道：“人啊，說也奇怪，越上了年紀就會越想起自己的童年。依靠在父母的身邊，和玩伴兒們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玩耍，那是何等的快樂啊！”

先生道：“你說的也是，其實小時候也不知道什么是快樂，只是高興就笑笑，不高興就鬧鬧。等到大了，有了諸事的煩惱，就會想起兒時來了。想也沒用，生老病死這是自然法規，無論走到哪步都安然處之吧。剛才你說起金農，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了。記得十多年前，住在鈔關的一戶人家來找我，說有琴欲賣。我去望了，是一張伏羲式斷紋琴和一張明代小仲尼斷紋琴，還有幾幅畫，說是金農舊藏。當時兩張琴一起只要了二百八十元，我找了吳芷卿去買，她嫌貴沒要。過了半個多月想要再去時，人家已賣給杭州人了。”

四爺嘆氣道：“當時你怎不告訴我！前幾年師院研究‘八怪的王教授，還來問過我金農琴的下落呢，說不定就是那張。”先生道：“金農真藏有唐琴啊？”

“我也說不清，但《蕪城懷舊錄》中記載過他藏有唐雷威所制之琴。當時你要告訴我，我就把它買下來了。”

“我們哪有那么多錢？要不是省吃儉用，到現在糊口都難。”四爺笑道：“保護文物比什么都重要。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們眼下窮歸窮，尋尋找找還有三擔銅呢！”先生不以為然道：“你豈不知珍奇之物有時也是惹禍的根苗，《左傳》中就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四爺望了望先生道：“想不到你平時不大看書，其道學修為還遠在我之上。”先生笑道：“我哪里懂什么道學，這都是生活經驗告訴我的。記得父親有位朋友贊嘆他收藏之豐時，他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叫‘多藏必厚亡。后來沒幾年，果然文革到來，被抄了十多天，沒收了數十車。要不是東躲西藏了點下來，恐怕現在一件也沒有了。今天要不是柳先生來找我們，這兩幅畫也是萬萬不能收的，眼下還是活命要緊。”

四爺不悅道：“事上萬事萬物都是緣至而聚、緣盡則散的。寶物本無罪，罪在人的貪婪之心，巧取豪奪地弄出那么多傷天害理的事，上演了一幕幕讓人啼笑皆非的人間悲劇。哎，好了，不談這些了，還是繼續賞畫吧。”

去二道：“我只知道金農是位畫家，卻不知他也會彈琴呢。”四爺道：“琴棋書畫四藝，是古代文人必修的。琴不僅能養人的中和雅正之氣，琴樂中對立統一的關系、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還能提升人對藝術的審美修養。《論語·泰伯》中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因此在藝術上欲得大成者，均需通過樂教，來完善自己在藝術和人格上的修養。鑒賞一幅畫除了看他筆力老道之外，還要看他的布局、畫意和意外之意。這幅畫，看似只是一幅采菱場景，實則反映出作者對恬淡安寧生活的美好追求。金農嗜奇好古，精于賞鑒，琴棋書畫、詩文篆刻無一不工，沒有這些修養，這畫哪來如此靜怡之氣？來，你把這幅畫取下來，再欣賞后面那幅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