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諺語里,到處有跟面包相關的諺語。20世紀初的俏皮散文里,常見如“長得像沒有面包吃的夜晚”類比喻;19世紀的小說里,一個標準的體面人,理應生活得“像退休面包商”。美國人說事,有所謂“這是切片面包發明以來最好的消息”。如此不一而足。
歐洲人還愛說“剛出爐的面包”,這一點吃慣了冷面包的人大概不易理解。面包剛出爐,蓬松香濃,極好吃,雖然和烤山芋有類似處,聞著比吃著更香,但還是動人;時候稍長,面包失水便發硬,可以當棍子和錘子使。所以你在歐洲大街上,常可見有大漢從面包房出來,懷揣一紙袋子剛出爐的面包,手里一個張口大嚼,那是爭分奪秒,把握面包最美妙時刻呢。
面包得發酵,所以上古時期,面包和酒不分家。高盧人和伊比利亞半島人,都用啤酒商撇下的泡沫和面,做出來的面包有啤酒味;希臘人用精面粉、油脂和葡萄酒做面包祭祀地神克托尼俄斯。早年間精面粉很難得,所以希臘人日常用大麥烤面包。雅典執政官梭倫連這個都管,認為小麥面包太奢華啦,只有宴會時才能烤。
中世紀歐洲人民,收割了谷物也不能干吃。17世紀歐洲最富裕的國家荷蘭,老百姓也不過是變著法子吃黑麥、大麥、養麥、燕麥甚至蠶豆粉做的面包;上等小麥制的面包就算打牙祭。因為面包是歐洲人民的主食,控制了一個地區的面包,就能控制那個地區,所以中世紀城堡建筑的所在,若非軍事險要,就會和磨坊鄰近。
一直到19世紀,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日不落大英帝國,面包都是關鍵。史學家克里斯琴·彼得森分析:普通人家,日常八成開支在食物;而食物里,八成又在面包上。簡單說,開支里小2/3都屬面包。你可以說英國人太不懂吃了,富裕了也只能吃面包,但事實是他們也不易。雖然英國早就在1202年發布了《面包法》,但實施起來很一般。18世紀的約瑟夫·曼寧先生認為,面包商把豆面、白堊、鉛白、熟石灰和骨灰塞進面包里,當然還免不了明礬之類。于是英國當局痛下決心:但凡面包出問題,每塊面包罰面包商10英鎊,或者蹲監獄一個月;當局甚至考慮:違法亂紀的面包商……應該直接發配去澳大利亞!那會兒,澳大利亞還是個蠻荒所在呢。
當然,到了這個時代,面包的命運天翻地覆了:首先,全麥面包代替了白面包,成了人民的首選——因為健康嘛。然后,食物的大豐足,也讓面包成了陪襯。現在你去歐洲館子里,面包不再是主食,而是主菜——燉豬肉啦、煎鱈魚啦、油封鴨啦——的伴碟食物。羊角面包還是人人愛吃,加了楓糖、杏仁或巧克力尤其動人,但法國女孩子會考慮再三,因為她們都知道,羊角面包芳香郁郁,主要是黃油的功勞。
但偶爾,你還是會忘記這一切的。我在里斯本老城區的一個斜坡上,吃過一頓飯。主菜是煎三文魚,配菜是一些撒鹽面包。面包松脆香濃,配著鱈魚松蘸醬和白葡萄酒,讓人撕著吃,停不了口。我問胖乎乎的店主大叔,怎么做的,他指指灶間的老伴兒,很得意地說:愛!還有自家制的黃油!
(節選自《世界上有趣的事太多》,張佳瑋/著,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