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火（組詩）

一碗臘八粥

一把蓮子要熬多久

一把糯米要熬多久

一把紅棗要熬多久

綠豆要熬多久

薏米要熬多久

幾顆核桃仁要熬多久

幾粒南瓜子要熬多久

幾粒紅豆要熬多久

灶口的柴已所剩無幾

母親，仿佛這一生只為了熬這一碗

臘八粥

向火

用那把變形的火鉗

將火堆，朝我這邊推了推

添上新柴。火暗淡下去

又把頭埋進火塘，鼓起腮幫

旁邊還剩余些許木柴

起身撲進雪中

抱回來一大捆枯樹枝

紛飛的雪落在他光頭上，就化了

爹，這么多筆畫的一個字

這么大一堆柴火

母親的時間

母親沒有時間觀念

燃一炷香的時間，是母親

時間的刻度

母親說，生我時順產

一炷香的時間

疼就過去了

扒在灶臺邊，我喊餓

母親說一炷香的工夫就好了

割完一畝三分地的稻子，也是

生產隊倒塌的墻砸在小腿上

縫十三針。她說，痛也是

一炷香，那么長，又那么短

燃盡她的一生

慢鏡頭

一生只給我留下兩個慢鏡頭：

雞剛打鳴，早起的母親劃燃火柴點亮燈盞

呈現的，是一張年輕惺忪的臉

深夜，顫抖著慢慢聚口氣吹滅燈火

一張蒼老的臉，瞬間便熄滅了

只留下了那盞燈

泥菩薩

母親敬的灶神，是泥砌的

神龕上，父親敬的神是泥塑的

他們在泥里種水稻

栽棉花，種蔬菜，除雜草

影子倒映泥水中

身子伏在泥土上

農具沾的是泥

話是土語，有黏性

一輩子，單薄的肉身

滾的是一身泥

他們終于把自己熬成了

我的兩尊泥菩薩

舊糧店

墻面斑駁。宋體的：糧

脫落得只剩下一個偏旁

像一粒谷子了

讓一座糧店從沒空過

想起交納公糧的人群中

我的父親

為了躲避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水

慌張地擠在屋檐下

看上去像一個米字旁

橙黃，飽滿

似乎碰一下就會發芽

多年來，這粒饑餓的谷子

以偏旁的形式

為我們保留了最后一粒種子

結

每次看見

他都在打結

籮筐斷了要打結

牛繩斷了要打結

蓑衣繩斷了要打結

甚至娘的針線頭也找他

娘說，他打的結

好看又結實，不易脫口

他年歲漸大，喜歡反背的雙手

像歲月的結

一個屬牛的命。泥里來，水里去

一輩子也沒掙脫過那根綁在腰間

松散的麻繩

我只是想喊一聲娘

褪了色的青灰色褂子

褲子后膝彎處

打著一塊好看的補丁

稀疏的頭發梳得那么順

走路小心翼翼

對著背影，喊

娘

她回頭，愣了下

望著我笑笑

多久沒叫了

我只是想喊一聲娘

愛

那么大，又那么重的

一個詞，像一座山

螞蟻一樣瘦小的母親

一生都在搬運，幾個簡單的

筆畫。直到閉上眼睛的

那刻，才將它搬完

老江河

長江的一個偏旁

彎彎曲曲，讓我想到母親

種在堤坡下的那根，南瓜藤

早年的父親去了洪湖

藤蔓順著下游的河道生長

被風吹翻的葉片，等天晴，又挺起來

老江河水流平緩，似乎看不出流速

就像你看不見一個人內心的波瀾

眼前的羅洲渡口

似一滴淚，母親怎么也渡不過去

日子悄悄流逝。長長的藤蔓

長成一個人的航道

一個人的嘀咕

雨對禾的嘀咕，你不懂

樹對風的嘀咕，你不懂

少婦對腹中嬰兒的嘀咕，你不懂

船對岸的嘀咕，你不懂

一道傷口對疼痛的嘀咕，你不懂

母親跪在菩薩面前的嘀咕，你不懂

一束光，側身擦過縫隙

平原上的寂靜是這樣的

鳥鳴是一種。蟲鳴是一種

頭埋翅下浮于水面的野鴨是一種

一朵云，動與不動是一種

徐徐升起的炊煙是一種

收割后，遺落坎上的幾粒谷子是一種

空曠的田野里站著的那幾個人

是另一種

洈水以西

把老屋埋進水底

四百多里遷徙，一路煙雨

在他鄉，用方言作故鄉的人

時刻保持著語言的鋒利

回到洈水以西

試圖打撈水位三十米以下的

地址，舊居，母親的那一縷炊煙

和門前那條盤山小路

我該怎樣向他們陳述這段尋根之旅

岸邊磨得光滑的條形石頭

歲月跨過了這道沉重的門檻

一切已覆水難收

我轉身離開。讓記憶沉淀

遠處，一只船浮在水面

風景

秋日的田野，除了空曠和靜

蟲鳴聲是看不到的，這算不算風景

枯水季，河床裸露出一塊折斷的犁尖

這算不算風景

一團白云飄來又消散，這算不算風景

風吹過，一粒遺落在坎上的谷子

仿佛動了動，像父親偶爾翻下身。這算不算風景

面壁

小伙伴摁住我，用瓦片的

銳角，沿身體邊緣

把我描在土墻上

除了一圈線條，什么也沒畫

似是而非。仿佛一個人站在那兒

對著屋檐下的天空發呆

多年后，母親走了。老屋

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土墻頹廢，留在上面的輪廓

還依稀可辨。而我

像面壁

一只白鷺

那么大的鄱陽湖，那么大的波浪

像一張白紙，似乎

快要飛起來

在紙上寫下石。石太輕

寫下山，山太輕

寫下景德鎮，景德鎮太輕，塵世太輕

怎么也壓不住偌大的一張紙

一只白鷺飛過來。一方鎮紙

輕輕壓住了鄱陽湖一角

一只蝴蝶

吊在葉尖上，一動不動的樣子

微風吹來，動了動

風停，又靜止

此刻，沒有人關注它已死去多時

一個弱小的生命，張開的翅膀

仍保持著飛翔的姿勢

小于一

骨質增生的部分，小于一

傷口痊愈后

一塊痂，疼，小于一

我熟睡時

你悄然裹緊的被子的一角

小于一

放在我額頭那只粗糙的手掌，小于一

一碗面條，埋著的幾顆

雞蛋，小于一

彌留之際，你看了我一眼

留下一生的恩光

（責任編輯 丁怡 1596371626@qq.com）

牧風

本名李斌平，出生于荊州監利市，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林》《詩潮》《綠風》《詩歌月刊》《草堂》《大地文學》《牡丹》《長江叢刊》《浙江詩人》等刊物。出版詩集《約等于故鄉》《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