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比我大四歲

韓浩月

六叔比我大四歲。前段時間他帶一堆朋友來北京，在酒桌上指著我對朋友介紹說：“我跟他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跟兄弟似的……”

很多人對童年時欺負你的那個人記憶猶新，六叔就是一直在欺負我的那個人。我上初一的那一年，因為不喜歡學校而逃學，天快黑了才回家。那時我和六叔住在一屋，我推開門，他正氣呼呼地躺在床上。“在門外邊等著。”他的聲音悶悶的。十分鐘后，他才穿著拖鞋走出來，很威嚴的樣子。

“你去哪兒了？”他問我。我把頭偏向一邊。“是不是沒去上學？”他突然暴怒，“你跪下！”我不屑地“哧”了一下，他的腳踹在我的腿彎上。我知道我適合當兵就是因為他這一踹，因為我沒有被踹跪下。六叔拿出一根木棍。“跪下！”火辣辣的疼痛就從我的腿部傳上來，于是，我跪下來，在一個只比我大幾歲且并不比我高多少的人面前。

后來我常常后悔，我寧愿承受身體的疼痛也不想自尊被如此踐踏，雖然他是我六叔。我想如果事后他能表現(xiàn)出一點愧疚，我也許會原諒他，但他沒有。

24歲那年，我結婚了，在六叔眼里我成了個像模像樣的人物。而經(jīng)過生活的磨礪，剛剛30歲的他已經(jīng)變得和農(nóng)村大多數(shù)這個年齡段的人一樣，淳樸、膽小、脾氣暴躁。

他酗酒的毛病一直沒有改。我六叔有個毛病，喝酒后愛鬧事。我沒攜帶妻兒“逃離”家鄉(xiāng)前，和六叔住在一個院子里。有一次他實在鬧得不行，我進了他屋里。“半夜你折騰什么？”我聲色俱厲地對他說。他醉眼迷離地看著我，磕磕巴巴地說：“你……在跟誰……說話？我……可是你六叔。”說罷，他就要上來揍我。

他近十年沒犯的毛病又犯了。我和六叔開始了第一次的交鋒。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子。我抱著他的腰，把他摔倒在地上，但是只要我一放手，他就馬上爬起來。于是我便揪住他的頭發(fā)，把他按進沙發(fā)里。

“別打我的頭。”他悲痛地喊著我的名字，“別打我的頭，我頭痛。”“以后還喝不喝？”我問他。“你先管好你自己再來管我，你這個渾蛋！”他罵我。“還罵？”我用抱墊去堵他的嘴。

“我知道你記恨我，小時候我經(jīng)常揍你，但你是我大哥的兒子，我不揍你誰來管教你。現(xiàn)在你這個渾蛋行了，可以揍我了，你不讓我喝酒，可是你每天喝的比我還多，你怎么不管你自己一回？”他對我說他遭受的苦、他的壓力，還有他永遠也說不明白的委屈。他說如果有我父親在，怎么也輪不到以前他打我、現(xiàn)在我打他，也不會有那么多的苦日子來折磨我們。

“大哥，大哥啊……”他哭了起來。他的大哥是我的父親。一直到我也哭了，我輕輕地拍打著他的頭，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他是我六叔。所有對他的怨恨在那一刻全部消失了。

2000年3月，我舉家出走他鄉(xiāng)。我就要上車的時候，一直抱著我兒子的六叔叫住了我：“浩月，你等一下。”“有什么事嗎？”我問。他拿手拍打了一下我的頭，沒有一點猶豫，像以前那樣的霸道。我也拍打了一下他的頭。我們都笑了。

（摘自《錯認他鄉(xiāng)》中信出版集團 ?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