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曄
摘要:“社會治理的法治思維和法理思維”學術研討會,以“新時代社會治理現代化”為鵠的,以“法治思維和法理思維”為導向,形成了具有創新意義、法理精神、實踐導向的理論創見。新時代社會治理現代化以全面深化改革與全面依法治國為坐標,展現為從“國家”到“社會”、從“管理”到“治理”、從“一治”到“多治”、從“傳統”到“現代”、從“無法之治”到“良法善治”的多維度轉型升級,表達為“社會治理為了人民”、“共建共治共享”、“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政府治理、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等多角度法理命題,勾勒出“楓橋經驗”、“智慧城市”、“互聯網治理”等多向度實踐圖景。研討會描繪出大家之范、理論之盛、思想之境,更流露出新時代中國社會治理“法理”與“政理”的交融之韻。
關鍵詞:社會治理現代化
法治思維
法理思維法理命題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9092(2019)02-0098-009
“社會治理的法治思維和法理思維”學術研討會瞄準“社會治理”的現代化趨勢,面向“法律、法治、法理”的思維之境,探索了社會治理的理論邏輯、歷史邏輯和實踐邏輯,勾畫出中國社會治理最前沿的理論圖景,鋪陳出中國社會治理最真實的歷史軌跡,抓住了社會治理的現代化圭臬,凝結著新時代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法理精華和遠見卓識。所議話題近于事、見于行、證于理,所倡價值確于身、合于眾、通于萬,所呈法理發于學、明于時、抵于心。社會治理的現代化之問,既為時代之問又為理性之問,故而會議并未止于社會治理的未來之路,更達于社會治理的科學之思。法治既是治國理政之方式,又是現代社會之價值,故而會議并不囿于法治的工具理性,更重于法治的合目的性。鳥瞰之,會議張開一幅亦工亦揮、有枝有葉、錯落有致的學術畫卷;細品之,會議散開一抹或重或輕、時密時疏、濃淡相宜的水墨清氣。我們記錄這場會議,不是在述說一個已經發生的故事,而是為印下一個正在發生的思想;我們評介這場會議,不是在評價會議發言的是非優劣,而是要一觀社會治理規律的科學生成。
一、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新時代坐標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科學認識我國社會治理必須在這個新時代的坐標中找到起點。本次研討會正是站在新的歷史方位上,從法治思維和法理思維的視角,對社會治理現代化進行的“時”與“勢”的定位與判準。
(一)全面深化改革必然指向社會治理現代化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將“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作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凸顯了“治理”在新時代全面深化改革方面的重要作用。全面深化改革的理論依據是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基本矛盾運動規律的科學認識,通過不斷調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來適應生產力的發展需要。韓慶祥教授指出,社會基本矛盾中蘊含著動力機制、平衡機制和治理機制,改革就是為了解決這三種機制的問題。生產關系是否適應生產力的發展,上層建筑是否適應經濟基礎,其根本的標準在于能否激發經濟社會發展的動力、能否促進社會的和諧穩定、能否形成良性的治理狀況。一個社會沒有動力機制就像一臺沒有馬達的機器,沒有平衡機制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社會發展的動力機制和平衡機制只有在治理機制下才能相互協調并發揮效果,因而治理機制是關鍵。依他之見,發展主要解決的是動力機制問題,穩定主要解決的是平衡機制問題,改革則以治理機制為關鍵。而張文顯教授認為,從法學上來講,動力是一個自由與活力的問題,平衡是一個秩序與穩定的問題,治理則是協調動力和平衡的辯證法。顯然,將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置于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中,具有重要的本體論意義。
新時代中國治理體系主要包含政黨治理、國家治理、社會治理、互聯網治理、全球治理五個方面,它們針對不同的治理領域和治理空間,涉及相異的治理方式和治理手段,緊密契合于新時代的發展需求和發展趨勢,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交相輝映。社會治理是這個治理體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張文顯教授指出,我國的社會治理不是一個孤立的環節,它既是整個治理體系中的一個成員,又必然對其他各領域治理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其基礎性、復雜性、可持續性決定了其在整個治理體系中的地位,也決定了其在我國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道路上的角色。據此,社會治理現代化是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內在成分,也是全面深化改革所指向的目標所在。
(二)全面依法治國必然呼喚社會治理現代化
“法者,治之端也”,法治是社會秩序的基石,也是社會治理的途徑。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反復強調:“建設法治中國,必須堅持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共同推進,堅持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指出:“推進多層次多領域依法治理。堅持系統治理、依法治理、綜合治理、源頭治理,提高社會治理法治化水平。”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全面依法治國的七項重點任務之一,就是推進法治社會建設。因此,推進社會治理法治化是全面依法治國的必然目標,也是法治中國前景的應有之義,社會治理與法治建設互為表里、相輔相成。張文顯教授指出,在全面依法治國的歷史大背景下,社會治理與法治的關系幾乎是唇齒相依、如影隨形,從法治與法理的角度把握社會治理,來源于我們對新時代的科學認識、精準定位和深刻把握。著眼于新時代,我們應當更加關注社會治理的法治和法理問題,深入探討如何以法治思維和法理思維推進新時代的社會治理,促進社會治理現代化,建設更加民主法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社會。
他還從法治中國建設的角度闡明了法治社會建設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法治中國建設的核心是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指示,要抓緊制定法治社會建設規劃,加快形成共建共治共享的現代社會治理格局,確保中國社會充滿活力又和諧有序。這樣,全面依法治國就不單單是依法治國、建設法治國家,而且更包含了依法治理社會、建設法治社會,更具有寬廣的內涵、更體現新時代的特征、更適應社會的全面進步。全面依法治國、建設法治中國,必須建設法治社會、提高社會治理的法治化水平,必然要求社會治理邁向現代化,這一判斷得到了全體與會學者的一致首肯。
二、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實踐創新
社會治理的現代化位移,不是節點對節點的時空平移,而是法理向法理的理念飛躍,現代化的過程不單是壯麗的實踐蛻化,也潛伏著頭腦革命的契機。與會專家學者認為,理解當代中國社會治理的現代化轉型,必須要透過現象看本質,脫掉社會治理的經驗外衣,領會其在法理內核上的質變。
(一)從“國家”到“社會”的重心轉移
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定位問題,是社會治理首要的理論預設。如張文顯教授所指出的,國家與社會相分離的“二元論”是歷史上許多思想家的觀點,究竟以何者為重心決定了國家的社會治理形態。李林教授站在中國社會大歷史觀的宏觀視角,將中國社會治理形態劃分為四個版本:一是“小政府、大社會”,以道德倫理規則為主導,以嚴刑峻法為邊界底線,“以禮治為主,禮法兼治”,以各類社會主體為基本單元的一種“自治社會”。二是以計劃經濟為基礎,以政治行政手段和群眾運動為主要治理方式,以領導人的意志和政策文件治國理政、“法律只能作為辦事的參考”,是國家和政府自上而下全面強勢管控社會的一種“他治社會”。三是“大政府、強社會”,以市場經濟為基礎,以依法治國作為基本方略,以法治作為基本方式,是他治、自治和共治相結合,政治、法治、德治、賽治相統一的良法善治,是政府和社會分工合作的一種“共治社會”。四是“智慧網絡政府、網絡信息社會”,以賽治(或智治)為主導、以法治為經絡、以權利共享、風險共存、責任共負的“共治社會”。這四種版本的社會治理形態,反映了社會從自在到自為的邏輯盤升,展示了治理在生產力推動下從社會到國家再到社會的重心轉移。可以說,這一轉移路線,不是偶然性歷史片斷的截取,而是必然性的社會發展規律和現代化邏輯的印證。
治理重心的轉移,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的中心主題。郁建興教授指出,社會治理的主體是社會而不是國家,社會治理的動力一定要來自于社會自身的力量,來自于社會中民眾對秩序的向往,而不是來自于國家或政府的意志。在大多數與會專家看來,社會與國家這對矛盾體在現代性邏輯中流露出對社會的偏愛,并非出于任何人的任意,最根本的還是生產力發展帶來的經濟形勢變遷。換言之,小農經濟、計劃經濟、市場經濟、智慧經濟分別對應著社會治理的四個版本,也分別產生著不同的社會效果,智慧治理已經逐漸成為現代治理的必選項。
(二)從“管理”到“治理”的理念更新
建國以來,我國社會治理經歷了“社會管制”、“社會管理”、“社會治理”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張文顯教授將三個不同階段的演變,與社會主要矛盾的發展變化聯系起來,并將其視為是不斷增強自治能力、不斷釋放社會活力、不斷走向現代化的歷史過程。尤其在黨的十八大之后,依據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總目標和總體部署,黨中央在一系列重要文件中用“社會治理”概念取代了“社會管理”概念。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治理和管理一字之差,體現的是系統治理、依法治理、源頭治理、綜合施策。”在張文顯教授看來,以“社會治理”代替“社會管理”是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治國理政理論的又一重大理論創新和實踐創新,是社會治理歷史邏輯與法理邏輯的統一。俞可平教授同樣指出,從“社會管理”轉變為“社會治理”,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文字游戲,而是具有特殊的理論意義,表明了我國治理理念所取得的突破性進展。
李林教授指出,我國現行憲法中有20多處使用了“管理”一詞;現行有效的250多部法律中,有10多部法律的名稱中有“管理”一詞,如《治安管理處罰法》《公民出入境管理法》;而且,絕大多數法律文本,都是使用“管理”概念。因而,他認為,從法治思維出發,不宜對“管理”、“治理”這兩個概念的差別作過分解讀,它們之間不是相互排斥的矛盾關系,不是依次取代的遞進關系,而是相互影響的交叉關系,相互作用的共存關系。與會學者雖然對“治理”與“管理”哪個詞匯更優先略有異議,但他們對其中蘊含的理念更新頗為認同。而事實上,從“管”向“治”的一字之變,概括了新時代中國社會治理的許多核心法理,如“共建共治共享”、“自治、德治、法治”、“政府治理、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等,因而它也成為當代中國社會治理現代化的一個標尺。
(三)從“一治”到“多治”的模式升級
社會治理現代化以治理的多位階、多維度、多手段、多方式為表征。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構建“自治、德治、法治相結合”的鄉村基層治理體系,而郁建興教授正是自治、法治、德治“三治結合”與“三治融合”治理理念的主要闡述者和積極推動者。他指出,“三治融合”的根本邏輯在于,基層自治可能是不充分、低質量、低水平的,因而需要另外兩種治理模式對其進行優化,其中一個底線就是法治,一個高線就是德治。從單一的“自治”到“三治融合”,不是治理方式的加法計算,而是治理效果的乘數效應。
有學者提出,除了“德治自治法治”這“三治”之外,還有“智治”“政治”等治理方式,以及“他治”“共治”等治理理念,這將使得“三治”可以擴展為“多治”,而這種趨勢將隨著社會經濟的迅猛發展而日益明顯。這是否意味著,“三治”只是偶然性的說法,而不具有科學的法理依據呢?郁建興教授指出,將“三治”擴展為“多治”是可能的,我們當然不能把這三個治看成是基層治理的三分天下、三角關系,它們并不是一個邏輯周延的結構,而是具有開放性。同時,他認為,這種開放性并不意味著“三治”結合的偶然性,自治與他治、共治是一個完整的結構,其是從治理主體的角度劃分的;而法治對應的是人治,它與德治、政治、智治等是從治理方式的角度而言的。就基層治理而言,自治是基石,德治和法治是自治的優化。李林教授持有相似的觀點,他認為,自治、他治、共治是以治理主體為劃分標準的三種模式,而政治德治法治智治等則并沒有窮盡所有的治理方式和手段,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治理方式將會發生變化或得到擴展。例如,錢弘道教授便提出“智治”也應該與自治、法治、德治一體,成為未來的治理新常態。與會專家均將“多治”視為現代社會治理和未來社會治理的特點和方向,治理模式的多向度融合也突出了社會治理的多元性、復雜性、時代性,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必然路徑。
(四)從“傳統”到“現代”的價值升華
我國古代有著深厚的社會治理傳統和智慧,范忠信教授引用柳宗元《封建論》一文,與顧炎武“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而天下治矣”一語,說明了中國古代他治與自治的關系,從而也間接論證了中國傳統的治理智慧。這是否意味著蘊藏在歷史深處的治理理念和經驗,必然充當著當代社會治理的原生模板呢?與會專家持有不同的見解。例如,鄧大才教授指出,中國傳統鄉村社會解決矛盾和沖突的步驟是,先雙方討論協商,再本族調解、村中有威望者調解,后告官,這表明傳統鄉村治理的模式為先德治、再自治后法治。因而,德治、自治、法治的結合性治理一直都存在,只是在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作用和功能。
郁建興教授則提出,我們今天談德治,雖然可能在歷史上找到它的淵源和起源,但其反映的應該是現代性的價值觀念。法治更加承載著現代性意識,古代法律形式的存在與現代社會的法治根本不是一回事。劉紅臻副教授同樣表示,無論我們在何種程度上對諸如自治、德治、法治等概念作出區分,它們在當代的背景下都秉持著同樣的現代性精神,體現了對人的主體性的尊重、對公民基本倫理和責任的強調。我們固然要從傳統文化中發掘一些有益的治理要素,但應該有一個現代化的轉向過程,而不是單純的回歸。與會專家的熱烈討論將內在于社會治理中的價值問題凸顯出來,“現代”對“傳統”的超越,遠不是時間意義上的,也不是概念的擴容,而是理性的再啟蒙、價值的再出發、法理的再重構。如何準確把握“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承繼、斷裂與跨越,是本次研討會的一條暗線,穿透著層層疊加的理論議題。
(五)從“無法之治”到“良法善治”的思維邁進
如張文顯教授所言,社會治理的時代轉型,既是一場社會領域的實踐變革,也是一次思維領域的范式更新,其最根本的是摒棄階級斗爭思維、矯正專政思維、淡化管理思維,代之以法律思維、法治思維、法理思維。實踐演進的路線表現為,社會治理對象與社會治理主體的交互相融,社會治理手段與社會治理目標的合而為一,社會治理傳統與社會治理創新的協同協進。與之相應,思維邁進的路線則表現為“法”之因素的不斷豐滿,即從法為社會所認識,到法為社會所實踐,再到法融于社會之中。法律思維即能夠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和禁止做什么的規則思維或權利義務思維;法治思維即各級領導干部在治國理政中依法辦事、在法治的軌道上深化改革、推動發展、化解矛盾、維護穩定、保障人權的思維;法理思維即體現對法的本質意義和價值美德之追求的良法善治的思維。在張文顯教授看來,這三種思維形態層層遞進,從靜態的規則思維,到動態的依法治國思維,再到形式與實質相統一的良法善治思維,是我國法治實踐之歷史邏輯的展現,也表達了法之思維本身的科學規律。同時,良法善治的法理思維,將法的概念與治理的概念深度融合起來,將法的思維與社會思維有效對接起來,為社會治理開辟了新的思維路徑。
郁建興教授持有同樣的判斷,他認為,改革開放四十年來的重要表征之一便是法治生根發芽,法治成為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根本,尤其是基層社會治理的保障。他指出,“法治”首先意味著普遍性、法律主治、法律至高無上,它在基層社會中不追求成文法意義上的普遍性,而是強調每個自治單位的特殊性、差異性和自主性。但是,基層社會治理一定要求法的觀念和法的精神得到踐行,它既體現為基層群眾的共識,又體現對基層政府行為的制約,還包括在政府和民眾之間約束村委會行為。根據郁建興教授的觀點,社會治理的現代化不僅僅是有法可依,而且要有法必依,更重要的是法人人心。這不僅與張文顯教授所論法律思維、法治思維、法理思維邏輯一致、思路相合,而且也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會議以“法治思維與法理思維”為聚焦的本質,即以法治與法理激活社會治理現代化的生命基因。與會專家最深層次的思想共鳴在于,法治化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根本抓手,良法善治的法理思維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根本邏輯。例如,呂忠梅教授同樣認為,新時代的環境法學發展最重要的任務是從“事理分析”轉向“法理分析”,構建法理分析的邏輯框架和理論體系,完成環境法研究的轉型升級。張靜煥教授也表示,從經驗、規則思維到原則、理念思維,是一個思維提升和向善的過程,它讓良法善治成為可能。
三、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法理命題
命題是法理的真情流露。研討會不僅就社會治理現代化達成了共識,而且歸納了諸多新時代中國社會治理的法理命題,囊括了社會治理的理念、格局、模式和宏觀樣態等方面。這些命題是新時代治國理政之法理的精粹表達,它們在精神上一一呼應、在價值上相互支撐、在意義上渾然一體。
(一)“社會治理為了人民”
習近平指出:“一切治理活動,都要尊重人民主體地位,尊重人民首創精神,拜人民為師”。這是新時代社會治理的核心理念,也是研討會的最大共識。這意味著要貫徹“社會治理為了人民”的理念,以服務人民為宗旨,以人民為主體,以人民滿意為標準。俞可平教授指出,社會治理一定要發揚社會主義民主、堅持人民的主體地位,絕不不能將民主與法治割裂開來。離開民主談法治,就好像離開市場經濟談自由貿易一般不得要領;離開民主去談民生,就如同讓嘴巴只能吃飯不能說話一樣沒有道理;民主是社會治理的第一原則。我們必須認識到社會治理的主體始終是廣大的公民,既要尊重公民的自治主體性、相信公民的民主自治能力,又要培育公民的民主法治意識、擴大公民參與社會管理的渠道。李林教授通過引用鄧小平“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就沒有社會主義現代化”,進一步說明了民主是社會治理的理據所在,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先決條件。張文顯教授也說道,“三治結合”之所以把“自治”放在前面,是因為自治表征著民主、代表著社會治理的民主機制,而人民當家作主體現了一個社會的本質,理應居于一切治理特征的首位。郁建興教授提出,基層社會自治包含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四個方面,民主是基層社會自治的同類項。陳鳳超院長提出,人民群眾在新時代社會治理中,不再是單純的社會財富的享有者,而且也應當成為社會治理過程的參與者和責任的承擔著。
(二)“共建共治共享”
“共建共治共享”是社會治理現代化要實現的社會治理格局。江必新教授對“三共”內涵進行了深入解讀,他指出,“共建”是指科學合理的社會治理格局由全體社會成員集思共創、社會治理體制由社會成員群策構建;“共治”是指社會治理體制機制的良性運行,仰賴社會成員共同維系、聯動融合、協同推進;“共享”是指社會治理的治理資源、治理利益和治理秩序“紅利”,由社會成員共同保有和轉化。共建是共治和共享的首要前提。共治是共建基礎上的共同治理,共享是共建和共治的必然結果。同時,他認為“共建共治共享”的現代社會治理格局不僅切實回應了當下中國社會治理的困境、敏銳捕捉到社會治理改進的契機,而且多維度契合了分配正義并最大限度地提升了價值認同,具有極其重要的法理意義。
馬長山教授認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中,包含著具有我國特色的“共建共享”型法治,其立足在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基礎上,遵循法治底線框架下的多元平衡原則,致力于雙向構建、良法善治、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法治機制與秩序狀態。與世界上任何既有的法治范式不同,我國法治建設既不同于過于強調個人權利的自由主義范式,也不同于過于強化權力的福利國家范式,更不同于形式法治觀的程序主義范式,而是更加強調國家法治與社會法治的互動、法治與德治自治的融合,良法與善治的統一。這種特殊的法治類型包含五個方面的“共建共享”,一是價值共建共享,即重疊共識的法治價值;二是制度共建共享,即多元包容的制度規范;三是機制共建共享,即開放互動的運行機制;四是文化共建共享,即自覺認同的法治文化;五是秩序共建共享,即雙向構建的治理秩序。
(四)“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與“政府治理、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
“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是對我國(尤其是農村)基層社會治理體系的法理表達。郁建興教授指出,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基礎在基層,基層治理現代化的根本法理是“三治結合”或“三治融合”。自治、法治、德治三者的關系其實有三個層次:一是自治、法治、德治共組合;二是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三是自治、法治、德治相融合,“三治融合”是最高層次、最高效應。在郁建興教授看來,自治、法治、德治三者環環相扣、緊緊相連,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結構。具體而言,在基層社會治理中,自治是“常態機制”,在任何基層社會事務治理中都發揮作用;法治是自治與德治的全程“保障機制”;德治是“先發機制”,主要在矛盾尚未出現或萌芽的時候發揮預防作用,并作為自治與法治的“補充”和“潤滑”。換句話說,作為基層社會法理根基的自治是不自足的,需要法治提供保障,而高水平的自治與法治結合可以實現社會有效治理。但是,在自治水平和法治水平不夠高的情況下,實現社會有效治理需要“德治”作為補充和“潤滑”,這也是降低基層社會治理成本,實現高質量社會治理的必然要求。郁建興教授指出,科學認識“三治融合”,必須要摒棄“還原論”而堅持“整體論”,政府必須要和社會劃定邊界,充分釋放社會的自治空間,不斷增進社會的制度空間,讓社會自身運轉起來。
與之相似,韓慶祥教授認為自治、德治、法治三者具有高度的自洽性,法治是建立人外部的行為秩序,德治則構建人內部的心靈秩序,自治強調人對秩序的自覺遵守、自我約束、自主承擔責任,“三治”共同作用于社會秩序的良性運轉。王紅霞副教授認為自治、德治、法治相結合具有現實的呼應性,任何一個社會單元、任何一個區域的治理都不能單獨使用某種單一的治理模式,而是應該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不同的區域和不同的問題上采用不同的治理模式,而自治、德治、法治相結合,恰是針對了中國這樣一個問題多元區域多樣的情況。鄧大才教授的觀點略微不同,他認為自治、德治、法治相結合具有不同程度的相對性,“三治”是否結合以及如何結合,取決于它們產生的組合凈效應是否為正,不僅要考慮經濟發展,還要考慮區域文化和底色,以“成本一績效”為依據進行選擇和安排。學者們從不同的思維方式出發,或注重概念間的邏輯聯結,或注重實踐上的可行效果,但都直接或間接論證了自治、德治、法治各自的法理或現實基礎,以及它們相互結合和融合的可能性、可欲性和必要性。
此外,張文顯教授還提出,與“三治融合”的鄉村治理體系相對應,“政府治理、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即政府、社會、居民共治)的社區治理體系也因循同樣的法理邏輯,即基層治理不是靜態的治理手段拼合,而是多元主體、多種方式的交融互動。據此,“自治、德治、法治”的鄉村治理體系與“政府治理、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的社區治理體系,就成為當代中國基層社會治理的兩大基礎法理命題。它們均以“自治”為基礎,一個強調治理方式的多種并用,一個強調治理主體的多方參與,既是“治理為了人民”的理念實現,又共同服務于“共建共治共享”的治理格局。
(五)“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
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是這次研討會的重要目標。張文顯教授認為,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基本標志是社會治理的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這“四化”從不同維度勾勒出社會治理現代化的宏觀樣態,自然也成為本次研討會反復論證的法理命題。
社會治理社會化是本次研討會的理論底色。社會治理的能量根源于社會的細胞,社會治理的活力在于參與社會治理的群眾,這是與會學者們的共有信念。俞可平教授認為,社會自治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關鍵性要素,要通過轉變觀念、增強公民自治能力、擴大社會自治范圍、培育社會組織、建立健全社會自治的法規制度等,提升社會治理的社會化水平。他指出,社會治理現代化的理想目標是善治,善治意味著政府與公民對社會生活的共同管理,也就是社會共治,這是社會治理的最佳狀態。僅靠政府的管理再好也最多達至善政,而不可能有善治。
社會治理法治化是本次研討會的主題聚焦。與會學者普遍認為,法治化是社會治理邁向現代化的必由之路,要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解決矛盾糾紛,做到辦事依法、遇事找法、解決問題用法、化解矛盾靠法,形成人們不愿違法、不能違法、不敢違法的法治環境。韓慶祥教授從國家戰略角度出發指出,全面依法治國是治國理政的基本方面,法治是社會治理最基本的方式。法治必然蘊含著法治思維,即以法的精神來治理國家和社會,權利、規則、公正和秩序是其核心。陳鳳超院長從基層社會治理的典范“楓橋經驗”出發,將基層社會治理法治化概括為黨的領導和黨的領導方式制度化、群眾路線與法治方式方法相結合、堅持自治德治法治相結合。李林教授則從辯證思維出發,認為推進社會治理法治化必須有所為有所不為,要防止法治萬能的傾向,不宜夸大或者泛化法治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而要更加注重“法治化”與“社會化”之間的平衡,堅持多種手段共用的綜合治理,堅持各方面主體參與的多元治理,堅持各領域全方位的全面治理。
社會治理智能化是本次研討會的持續關注。李林教授認為,以網絡和信息化為基本特征的社會治理形態正在發生并越來越強化,以賽治(智治)、法治、共治為基本特征的網治社會正在降臨并越來越明顯。社會治理智能化以新技術革命為依托,以新技術革命引發社會制度體系、社會生產方式、社會交往方式、社會財富及其分配方式和社會行為方式的深刻變化為背景,其指向的不僅是新科技引發的新問題,而且也必將對傳統治理難題帶來福音。錢弘道教授提出,新興科學技術正在對人類社會帶來全方位、系統性、深層次革命,這一革命正在改變國際競爭格局,正在重構各種社會關系,正在顛覆傳統社會治理方式。社會治理的智能化不但寫入了黨的十九大報告,而且也已經在“新楓橋經驗”中成為新時代的治理亮點和治理創新。
社會治理專業化是本次研討會的實踐側面。范忠信教授根據其對鄉村基層治理的研究指出,必須培育基層自治的主導力量,傳統的依靠老干部、老黨員、老模范、老軍人、老教師的“五老”模式已難以跟上社會治理專業化的步伐。陳鳳超院長以海南省基層法院派出法庭的實踐為例,指出,基層派出法庭存在的價值不在于辦了多少案子,而在于有沒有發揮化解矛盾的作用,專業法官參與社會治理,必將增強社會治理的專業化水準和化解矛盾的效率。余釗飛副教授指出,網格員是基層網格化治理的專業人員,但在法律定位上不清,隱藏著非常大的法律風險,因而社會治理的專業化必須要建立在法治的軌道上。
四、社會治理現代化的經驗敘事
在與會學者眼中,社會治理現代化不僅是時代所趨、歷史所向、法理所示,而且也為實踐所證、為現實所需。他們在基層治理經驗的總結提煉中、在正在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事實預判中,尋到了社會治理現代化的認知邏輯、發展規律、實踐原則。“楓橋經驗”“桐鄉經驗”“海南經驗”“智慧治理”“網絡治理”等治理流行詞在會場上此起彼伏,穿插于熱烈的理論爭鳴和思想碰撞之中。這些在經驗中獲得的新知、在生活中凝練的法理、在未來向度上生成的真諦,與會場熱議的社會治理理論珠聯璧合,釋放出無窮的理性能量。
(一)“楓橋經驗”是社會治理社會化的基層注腳
如蔣安杰編審所言,“楓橋經驗”是中國社會治理研究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它將產生極大的理論沖擊力和極強的實踐推廣價值,并提供新的實踐模板或研究范式。多位學者圍繞“楓橋經驗”的歷史軌跡、法理基礎和實踐價值,陳述了視角獨特、方法新穎、頗有見地的研究思路和成果。范忠信教授提出,自治居于基層社會治理的首位,“楓橋經驗”以自治為宗旨,包含村規民約、協商民主、民間解紛、鄉賢參與、公益自治、社會組織等自治因素。當前基層治理中自治宗旨沒有得到充分彰顯的主要原因在于缺少一部《村民自治法》、村規民約自治性不足、社會組織自治性不強、自治的主導力量沒有充分發揮。他認為,必須回歸自治宗旨,給基層社會以充分的自治空間和足夠的法治保障,才能讓“楓橋經驗”在新時代成為現實。余釗飛副教授總結了“楓橋經驗”在歷史發展中承載的法理認知,如“以人權保護為要”“以自然公約、村規民約為據”“充分發揮基層民主”等,提出,楓橋經驗的歷史發展展現了一種權利體系的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的發展規律。同時,他認為,基層社會治理一方面要尤為重視基層群眾的制度創新實踐,另一方面要加強地方政府的法治思維與法理思維,使自治與法治同時發力。陳鳳超院長結合海南基層司法實踐,提出“楓橋經驗”在司法領域的實現包含理念、方式和路徑三方面的問題:從理念上要注重價值引領,堅持三性結合,即合目的性、合規則性、合理性三者統一;從方式上要從過去倡導的“回應型”法院向“主動型”法院轉變,發揮司法的聯動作用;從路徑上要將司法環節有效融入到基層社會治理格局中,在制度模式上進行創新。
(二)海南實踐社會治理法治化的地方探索
海南自貿區的建設規劃和實踐充分印證了社會治理法治化的正當性、迫切性和有效性。王崇敏教授表示,政策與法律先行,解決法律制度的缺位、不足、乏力的問題,是建設海南自貿區最緊要的事情。具體而言,海南自貿區建設亟需加強的制度供給包括,爭取全國人大授權海南自由貿易港的地方立法權,調整一批經濟貿易法律、法規、行政規章在海南的施行,制定海洋自由貿易港建設促進條例、海南營商環境改良條例、海南自由貿易港海關便利化促進條例,制定貿易促進條例、投資促進條例、金融促進條例、科學技術促進條例、人才促進條例等各項法律制度,開展稅收制度的研究和設計,修改現有相關規范、強化環境評價標準,建立與國際貿易規則體系相適應的糾紛解決機制,等等。除了具體的制度供給外,創新社會治理規則、加強產權保護、建立社會誠信機制、夯實民主平等的社會基礎等,都將促進社會治理法治化,并切實解決海南自貿區建設正在和即將遭遇的社會治理難題。
(三)智慧城市是社會治理智能化的未來代碼
錢弘道教授以杭州富春灣新城“三維政務一張圖”為例,說明了智慧治理方式在當代和未來社會的主導形態。他認為,未來社會的名片就是智慧社會,而未來的社會治理必然以“智慧治理”為特征。這個特征是區別于傳統社會治理類型的顛覆性特征,它將從根本意義上改變社會治理的理念和方式,我們也很難離開智慧治理來奢談社會治理現代化。在他看來,“智慧治理”有三個特征,即以寬帶通信、移動互聯網、物聯網、量子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為代表的“技術型治理”,以大數據的抓取、歸集、清洗、分析為特征的“精準型治理”,以及以數據共享和資源科學配置為目標的“效率型治理”。智慧治理的優勢不僅在于降低治理成本、而且有助于培養法治思維和倒逼法治建設。
(四)互聯網治理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的空間延伸
互聯網治理的規范化與社會治理的現代化在當代中國相交疊,是我國治理體系的一大特征。而虛擬空間的治理并非現實社會的復制或翻版,而是顛覆性地改變了原有的社會治理模式和思維。學者們的討論表明,互聯網治理與社會治理在現代社會并非毫無瓜葛,法治思維和法理思維將它們勾連在了一起。劉紅臻副教授認為,網絡空間治理的癥結在于以數據和算法為核心的技術治理,克服技術之解放力量與宰制力量的自我矛盾和內在張力,離不開法治和法理思維。她進一步將網絡空間治理的具體法理概括為四點:其一,數據正義,即政府、用戶、互聯網企業、平臺等相關主體各得其所;其二,“自治+共治”的治理模式,即尊重各主體的權利和技術驅動的生態邏輯,同時用程序代碼承載國家法律和規制規則;其三,保護個人與企業的信息權或數據權;其四,維護數據主權,即從國際法層面尊重每個國家對自己利益和安全的守護。余釗飛副教授認為,互聯網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的滲透和運用為社會治理提出了新的難題,保護以隱私權為代表的基本權利免受科技進步的不良影響,尤其要強化地方政府的法治思維和法理思維。可見,法治思維與法理思維不僅是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鑰匙,也是互聯網治理規范化的訣竅所在,實體空間的治理智慧正是沿著法治與法理的思維路線延伸至虛擬空間。
結語:新時代社會治理現代化中的
“法理”與“政理”
研討會閉幕后的第二天,中央政法工作會議在京召開。習近平總書記在會上指出,要加快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要堅持社會治理為了人民;要完善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社會治理體制;要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要構建富有活力和效率的新型基層社會治理體系。習近平總書記在這次會議上和此前有關會議上關于社會治理和社會治理現代化的一系列論述是高瞻遠矚、意涵深刻的“政理”,它既蘊涵著豐富的法理,又引領著新時代社會治理中的“法理”。這次研討會的主題與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提出的“社會治理現代化”的主題不期而遇,所展示的有關社會治理的深邃的法理命題、科學的理論判斷、前瞻的時事把握與習近平總書記闡釋的社會治理的新理念新思想新戰略十分契合。看似偶然的巧合背后隱藏著必然的邏輯,即理論的覺醒來自于時代的呼喚,科學之花必將在實踐中綻放。正如張文顯教授所言,“那些在歷史中必然發生的一定體現著深刻的法理,而那些在法理上站得住腳的,早晚也將表現為歷史的必然性”,會議真正的科學價值就體現在社會治理“法理”與“政理”的必然聯系之中。社會治理現代化的提出,不是思維代碼在大腦中編輯的結果,也不是哲學社會科學向更高層次的范式變革,而是源自對古與今、時與勢、危與機、虛與實的縱觀和把握,來源于對黨中央戰略布局的積極回應。良法善治的法理思維必定引領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進程,法治思維、法治方式、法治人才必將在社會治理現代化中發揮決定性作用,這不僅是一條深刻的理論命題,而且也植根于深厚的現實土壤。
(責任編輯:嚴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