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孟濤濤

孫諾七林的工作間。
編者按:從2006年的春天開始,攝影家孟濤濤開始拍攝和記錄云南香格里拉一個藏族村落的制陶手工藝和手工藝人,這個村落就是尼西鄉(xiāng)湯堆的都吉谷。
在人類的文明進(jìn)程中,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化始終都是一個難解的問題。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區(qū)域,不同的族群,都會面臨不同的困境和選擇,而就是在這種時時的兩難中,人類也許也就學(xué)會了如何面對自己。
以下的文字和攝影圖片節(jié)選自孟濤濤的書籍《迪慶三章》中的第二部“手心里的尼西”。
2006年3月的一個下午,我第一次見到孫諾七林。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蔚藍(lán)的天空下,石板路一半亮一半暗,空氣出奇地冷。我站在獨克宗老城龜山腳下的一棟老舊藏房前,搓著手跺著腳,順著日蒸江初的手指,看到一個人朝我們走過來,從陽光的陰影里走到亮處,戴著氈帽,穿著西裝和毛線背心。

一個火鍋的四個瞬間。
不知道日蒸江初跟他說了些什么,而我,面對一個父輩年紀(jì)的、陌生的名人,也不知該從哪里下手。我說我是昆明來的,他點點頭,沒有多問。兩個人都有些莫名的緊張。我晚上就要飛回昆明,臨時才得到日蒸江初的通知。而他,也只是剛好利用在縣上開會的間隙,出來見一下我。這是一次多少有些勉強的見面。
坐在二樓的木窗子邊,談話常常被沉默打斷,我們彼此望著窗外和桌子上的茶杯,很少望向彼此。我說一句,他答一句,我不說話,大家就好好地坐著,捱到最后,我竟有些不知道該怎么收場。
“昆明 冷?”一段頗長的沉默之后,他小聲地問我。
“冷呢嘛,不過比不上香格里拉冷。”
“哦呀……”
分別之時,我要求給他拍張照片,他答應(yīng)了。坐在自己親手做的糌粑罐旁邊,他還是顯得拘謹(jǐn),手不知該放何處,眼神飄忽。我也表現(xiàn)得極其業(yè)余,照片沖出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因為陽光的緣故,他的眼睛瞇著,像是在閉著眼睛曬太陽。毛線背心也沒有拉好,在肚子上皺成了一團(tuán)。

低頭看陶罐的孫諾七林。
二十多天后,我再一次來到香格里拉,在壇城廣場附近租了輛車。
尼西湯堆都吉谷村離香格里拉縣城并不遠(yuǎn)。從壇城廣場出發(fā),走完長征路,繞過飛馬,往德欽方向,翻過一座小山后,路的右手邊,可以看到松贊林寺的側(cè)影。經(jīng)過依拉草原,再翻過納帕海埡口,下坡上坡,拐彎再拐彎,然后再下坡上坡,拐過一個彎,路的左邊,山谷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村莊,那就是湯堆了,都吉谷位于湯堆的中段。
這樣的路線和動作,很多年以來,我一直在重復(f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次。有時是陽光明媚的白天,有時是滂沱大雨的午后,還有大雪紛飛的清晨。現(xiàn)在,路修過以后,在路上,基本看不見山谷里的村莊。
老路難走,上上下下,彎多路窄。我的司機阿牛都吉,偏偏之前一直都是在香格里拉和德欽之間開大車——路上的境況可想而知。
頭暈?zāi)垦#捏@肉跳。一路飛沙走石之后,在一個蓋著各式小平房,門口堆著各種黑陶器物的岔路口,阿牛都吉剎住了車,“到了。”顯然,阿牛都吉誤解了我的要求,以為我是來買東西的。

站在窗邊看打籃球的恩主。
我把在一個小時前給他說過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阿牛都吉使勁地點點頭,興沖沖地下車問路。過了半天,回來問我,往哪兒走?
只好打電話,讓孫諾七林出來接我們。在一條兩邊壘著石頭的小路口,我下了車,看見孫諾七林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們招手,村里的梨花正開著,孫諾七林含蓄地笑著,向我伸出的手上,沾著泥土。
那是2006年的4月。
作為人類最為古老的制陶方式,泥條盤筑和平地堆燒至少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這種大約一萬年前出現(xiàn)的技術(shù)和產(chǎn)品,讓人類可以存貯食物和水,定居成為可能。而在一定程度上,容器的出現(xiàn),也改善了人類的烹調(diào)方式,不用只是一味地?zé)玖耍部梢院葴恕?/p>
這項技術(shù)和產(chǎn)品,至今仍然基本完整地保留在這座開滿梨花的山谷小村中,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這座位于高山深谷中的小村里的人們,仍然在使用這項古老的技術(shù)制造一部分的生活用品。

一個做好的茶壺蓋子。
我坐在二樓廚房火爐邊的小板凳上,看著盤腿坐在地板上的恩主,把揉好的泥團(tuán)從塑料包里取出來,拍成片,裁成條,一圈一圈地盤起來,一只手墊著,另一只手用木質(zhì)工具拍打,邊拍邊轉(zhuǎn),一個罐子漸漸成型——和幾千年前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的人類做的,應(yīng)該沒什么兩樣。
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已經(jīng)有三個靴形茶罐、一個火盆放到了火爐上方的架子上烘烤著。下午六點收工的時候,一個收尾的火鍋加入其中。而這些,對于一件要使用的陶器來說,只是開始。真正的考驗來自于第二天清晨的平地堆燒。“燒不出來不算完嘛。”恩主仰頭看著架子上的壇壇罐罐,吐了一口煙,不屑地說。
我發(fā)現(xiàn),在我龐雜的影像資料中,做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做飯劈柴收土豆,放牛喂豬打籃球,各種雜七雜八倒是一大堆。我特別喜歡這么一段:一天下午,孫諾七林帶我去小兒子家串門。我們經(jīng)過籃球場,漫步向下村的白塔走去。我拿著攝像機,倒退著邊走邊拍。

01 開著梨花的籃球場。 02 陽光下的新房與舊房。03 平地堆燒的清晨。 04 院子里的三頭牛。
天氣晴好,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在土路上留下細(xì)碎的影子。尋像器里,孫諾七林在路邊停了下來,指著遠(yuǎn)處的大山,“那是我們的神山,你下次來,我?guī)闳ネ妗!?/p>
“好嘛。你怕是爬不動。”
“不怕得嘛,我們兩個慢慢呢。”
傾斜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不得不瞇起眼睛,看著像是在閉著眼睛曬太陽。
孫諾七林,男,出生于尼西湯堆都吉谷村,十二歲開始跟隨爺爺學(xué)習(xí)制陶。1999年,被云南省文化廳、省民委授予“云南省高級民間美術(shù)師”稱號。2009年,被國務(wù)院命名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藏族黑陶傳統(tǒng)手工技藝”代表性傳承人。2015年,孫諾七林因病去世。
恩主,孫諾七林的大兒子,1982年隨父親學(xué)習(xí)制陶至今。日蒸江初,孫諾七林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