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

2011年,中專畢業的何超在同學的勸說下進了富士康。他欠這個同學3000塊錢,但當時富士康名聲很臭,“14連跳”余波未平,何超打算只干兩個月就走人,把錢還了,再掙點生活費。
他沒想到自己一干就八年。八年前的國字臉變成了大圓臉,青蔥少年變成了油膩大叔,小目標從還3000塊錢變成了今年賺50萬元。
底氣這么足的原因是,除了工資,他還有一個重要收入來源——給東家招工。每推薦一名員工,他就能夠拿到一筆獎金,獎金數額視不同部門而定。他在快手平臺有1.9萬粉絲,經常在快手上招人。為了多招到人,他甚至開始研究微信小程序。
不過最近他的時間開始變得更加緊張。他要上富士康內部組織的“晉升培訓考試”課程。課程內容有關智能機器人、自動化、工業4.0。一周四節,上下午各兩小時。“底子太差,聽著懵,”他對《財經》記者說,“什么都聽不懂,總想睡覺。”八年了,從普工一步一步做起,他已經在“預師4”這個職級上徘徊一年之久,要想再上一級,他得聽進去,得通過考試。
富士康是全球最大的電子產品代工商,也是制造領域向數字化轉型走得最激進的一個。去年6月,富士康工業富聯(601138.SH)在A股上市。上市后股價一路飆紅,這跟富士康的工業互聯網概念有極大關系。
機器換人、工業互聯、中國Predix(GE推出的工業互聯網服務),富士康的戰略變化已經開始傳導到一線工人。近年,富士康每年投入上萬機器人。2016年5月,富士康利用機器人技術,將昆山工人數從11萬減少到5萬,直接減掉6萬工人。
在機器換人的自動化浪潮中,有人主動或被迫離開,有人留了下來,何超是留下來的一員。在富士康,他從生產線跳到技術部,又進一步接觸自動化技術,從摸索到熱愛,成功轉型為一名熟練技術工人。
時代的車輪不可阻擋,越來越多的簡單勞動將被機器人替代。如何避免丟失工作,在新一輪的職業分工中找到安身之所,是每個工人必將面臨的職業課題乃至生存課題。
在塑料藝術組裝廠待了兩天,何超就知道被坑了。產線上,工作必須戴口罩、穿連體衣和靴子,這是一個只有花錢才有人愿意拉人進去的部門。他原本只想干兩個月,一口氣撐到了2011年底,遇上生產技術部內招技術員。
何超花兩塊錢從觀瀾富士康門外的打印店買了一份空白簡歷,投給技術部組長。一整條產線上的普工都笑話他,說他沒希望。半個多月沒有結果,連他自己都要放棄的時候,產線線長通知他,去技術部辦公室面試。
線長再次表達了嘲諷,并要求他利用午休的15分鐘去面試,因為正常工作時間沒人頂崗。沒過半小時,技術部的課長直接穿工作時的紅色連體衣找到何超。先把線長斥責一番,后帶何超到自己辦公室。
面試的這位課長氣場太強,何超強裝鎮定,內心慌張無措。課長只問了一個問題,“為什么來技術部干技術員?”他回答得樸素真實,“技術員掙得多,我不想一直干作業員,整天跟機器人一樣。”
何超需要錢。中專畢業后,他賭博欠下三四十萬元,決心還清。為了多賺錢,什么都敢嘗試。
起初,他擺地攤賣手機。為了提升銷量,何超專門分期付款買了一臺聯想筆記本。他的客戶是20歲左右的打工仔,下班經過市場會圍觀買手機。“手機里經常要下載黃片才好賣”,這是他得出的經驗。
后來,手機生意慘淡,何超又去跟船。中介公司聲稱月薪可達6000元,多時過萬。跟船被當地人視為“陰功”(廣東話,造孽),都說在船上染病要被扔進海里,出海會遭遇搶劫,遇上臺風可能喪命。特別想擺脫窘境,一夜暴富的他沒有過多猶豫就上了船。不過,在江門和中山之間的小島上培訓時,他隨身的錢財都被搶了,嚇得他趕緊離開。
何超最后還是如愿進了技術部。
2012年初,技術部成立自動化導入課,整個部門挑選10人進自動化組,為兩年后的“百萬機器人計劃”做準備。何超被選中了。他揣測,可能是因為自己平時表現不錯。
當時,這個計劃的目標是裝配100萬臺機械手臂,在5年-10年內完成首批自動化的工廠。這件事情,后來被外界視為富士康數字化轉型的前兆。
技術部共200多人,進不進組工資都一樣,和很多想進去的人一樣,何超想玩機器人。
剛進自動化組,何超就失望了。
“就是一個像手臂的設備,也沒個人樣,怎么著應該長得有點像人才行。”他說。機器人不僅沒頭沒臉,還拖著一個大箱子(控制箱)和示教器(進行機器人的手動操縱、程序編寫、參數配置以及監控用的手持裝置)。不過,何超的工作確實開始變得有技術含量了,不再像機器人一樣重復一切,而是與機器人相關的一切打交道。
一開始,課長帶隊,10人一起做機器人導入工作。跟著大老板干,何超不敢偷懶。現場導師培訓理論、實操,考初級操作證和中級操作證,后來又鉆研CCD(Charge Coupled Device,電荷藕合器件圖像傳感器)。盡管現在看著毫無興趣,忘得差不多了,那時的何超,“天天背程式,記代碼,感覺很神奇”。
工資低卻充實,那個時段成了他在富士康技術進步最快的時候。
要想升資位,就得調來調去。2014年,何超由觀瀾富士康調任廊坊富士康,2016年又調回龍華富士康自動化開發處。課長調任到哪里,就把何超帶到哪里。
“遇到好主管,看得起我。”何超想了想又說,“不過我也確實蠻拼的,別人辦不了的事我可以搞定。”新開發的設備一直不能導入生產線,何超過去,不到一個月就搞定。“不是設備問題,而是生產主管不配合。”
產線上的生產主管排斥自動化設備。何超說,很多時候,自動化設備一導入,產線主管手下的員工數就要減少,甚至可能成為光桿司令。有的被調到其他部門當小弟,有的直接資遣(資金遣散)。何超不跟生產主管現場掐架,他直接找對方廠長溝通。
導入、維護、開發,基本熟悉一遍后,現在,何超一個月進不了一次車間。職級穩步上升,進部門時還是員3,目前是預師4,兼任組長。他開始負責整個案子的進度,遠程操控。在辦公室盯著電腦等數據,做計劃出試車(對機臺進行系列驗證)報告,詳述自動化設備節省了多少人力,提升了多少效率。
吸取產線管理模式的教訓,何超學會了“以德服人”。帶領十幾號人的團隊,下面的兄弟經常犯大大小小的錯誤,何超一般會幫忙頂下來。有次,他讓幾個大專班工程師去搬設備,被廠區的安管抓到沒穿勞保鞋拉叉車,連人帶廠牌扣在外面。
何超考慮到幾個人還未轉正,記過會影響轉正后的底薪,便直接讓安管把過記在他一人頭上。何超認為,這種時候,“要讓他們看到,我們是一個團隊在戰斗,他不是一個人”。后來,何超找了關系,記過污點只掛了三個月就消除了。
也有危險的事情發生。設備開發出來,需要大批量現場安裝。有次架機時,何超像往常一樣將機器控制電路接好,正常試跑沒問題。他把插板拔出來接好再插回去,準備離開時,“扶了一下機械臂,直接被電倒,地線都冒煙了”。何超什么都來不及想,在地上抖了幾十秒,起不來,也說不出話。
剛開始進部門,何超確實對自動化感興趣,后來變成了他的工作。“如果不去學習,根本勝任不了,沒有辦法在這個部門立足。被逼著一步一步走,大家都在進步,一個人后退,早晚都會被淘汰。”何超慶幸自己趕上了這股潮流,還沒被拍死在沙灘上。
2014年,觀瀾自動化部門接到最大的案子——觀瀾富士康無人工廠。雖然稱為無人工廠,其實是一個無人車間。在一整條完整的流水線上,用鐵板隔出一個空間作為車間。條機等設備和技術由自動化部門協助,廊坊團隊過來主導。
一開始做實驗,第一條自動化項目跑穩了,他們又嘗試第二條,第一條派人維護。“一排投料口,員工將料盤放在口上,送料機傳送進去。做完以后,機器人自動送出來。”提示燈會響應,提示員工過來取料。
一旦出現故障,報警燈會響,觸屏也會顯示哪個地方出了問題,是什么原因。何超回憶說,“一開始,故障率還蠻高,需要繼續檢修。”后來經過多次改造,故障率變低。很多時候,“就算出問題也不用進車間,可以直接在外面解決”。
機器人身上有伺服電機(工業機器人動力系統,伺服系統中控制機械元件運轉的發動機,一般安裝于機器人關節處),通過控制伺服控制器,控制機器人旋轉的角度和位置。“設定一個數值,可以很精準地控制機器人旋轉多少角度,再旋轉回來。”
車間內,機器人整齊排列,像工人一樣協調作業。“第一個機器人把這道工序做好了,第二個機器人做下一道工序,以此類推。”何超稱,無人車間承擔的工序比較簡單,能夠全面機械化。“如果是工序比較復雜的車間,以現在的自動化水平,肯定達不到要求。”類似的無人工廠或熄燈工廠,富士康陸續在昆山、鄭州、成都、太原等地運行。
何超介紹稱,ABB(瑞士電力和自動化技術公司)的機器人太貴,過保后維修收費,他們用富士康內部研發的機器人Auto bot。自動化開發處負責將這些機器人導入蘋果、惠普等生產線。至于自動化節省多少成本,何超對《財經》記者說,“至少50%以上,不然方案就會被PASS。”
工業富聯2018年度報告顯示,深圳的“熄燈工廠”內,改造后的生產線從318個工作人員,降至38個工作人員,生產效率提升30%,庫存周期降低15%。整個2018年,富士康完成改造的“熄燈工廠”共實現營收47.66億元。其中,產能提升18%,人力耗用減少84%,實現每百萬營收制造費用降低11%,管理費用降低8%。
富士康的“熄燈工廠”,以自動化導入為前提,以數據采集為基礎,以工業大數據及工業人工智能為核心。推行自動化以來,何超明顯感覺節省了很多人力。自動化部門的人員越來越多,產線員工則越來越少。何超并不懂得大數據分析、深度學習、人工智能,處在了數字化鏈條的最底端,但是,他確實學到了:一些沒接觸過的新設備,看一眼大概就懂。類似的設備基本知道原理,甚至能夠模仿出來馬上調試。
“我們的技術一點都不高大上,但我們有實戰經驗啊!”閑暇時候,何超用車間內的各種小東西,制作了一個搶紅包的小機器。制作用了兩天時間,是個PLC(可編程控制器)控制的伺服電機,紅色、綠色的數據線交錯,將兩者有機地聯系起來。
小機構伸出來的部分,像縫紉機裝上了指頭粗細的針管,下接圓形金屬面板。“這也是一個自動化,最簡單的自動化。”一做完,他就打開手機微信給大家演示。紅包一出來,小機構小雞啄米似的哆哆地敲擊手機屏幕,搶到了5元紅包,何超成就感十足。他說,理論課太高深,現場運用使他真正學會自動化。
在富士康,長久是一個奢侈品,人們習慣了相遇又分開。
2012年5月,10人團隊中,做得最差的兩個人被淘汰了。何超和剩下的人更加勤奮了。后來證明他們的勤奮是對的,剩下的這些人后來也有離開的,他們不是被淘汰走的,而是被其他公司挖走了。
孫誠是富士康的IE(Industry Engineer)工程師,今年春天,他被比亞迪挖走了。蘋果訂單下降,他預測加班會減少,工資會縮水。另外,他走到師3 (師級員工共14級,郭臺銘是師14)的分叉口,師4以上是富士康的穩定結構、中堅力量,師3以下是流水的兵。
在富士康,孫誠第一年架設生產線,第二年是干這個,第三年還是干這個。他覺得一直架設生產線,職位過窄。很多年輕人進富士康,就是為了歷練,再跳槽尋求高薪工作。孫誠是其中一個。
他走得悄無聲息。富士康不缺人,用兩種方式干掉人工。一種是高屋建瓴的、大而先進的名詞和戰略,比如機器人進來,人可能要減少;另一種是更加原始的策略,以更大量的季節性招工,中間人員協離(協商離職)為主要方式。
旺季擴招,季節工涌入;淡季收縮,季節工擠出。這讓富士康像海綿一樣靈活,按需縮放。而這個數量,小到幾萬,大到十幾萬。工人們不會感激郭臺銘的機器換人,他們本來就是按季節遷徙的候鳥,但機器人的加入,讓他們的流動性更大了。
3月是富士康的淡季,普工劉磊從一個半自動化流水線上離開了,工齡剛好一年,是個員1。他所在的車間,一條線原本需要50個-60個人,現在只要20個人,增加了一些修機工程師。他對《財經》記者說,“看不到未來,工作一年是月光,工作十年二十年依然是月光。”
4月18日,中國信息通訊研究院發布的《中國數字經濟發展與就業白皮書(2018)》顯示,數字經濟發展既推動就業升級,也帶來新增就業。每100個就業人口,72個為升級原有就業,28個為新增就業。同時,技術性失業風險凸顯。制造業領域,自動化升級浪潮引發失業。
離開富士康后,劉磊去當了快遞員。
早前,富士康自動化技術發展委員會總經理戴家鵬曾表示,自動化分三個階段推動,分別是工站自動化、整條生產線自動化和整場自動化,由點及線到面,最終實現工廠整體的全自動化運作。
機器人不穩定、精確度乏善可陳,很多復雜工序仍需人工操作,富士康的“百萬機器人計劃”最后沒能如期完成,不過這不影響它繼續向前。2018年6月8日,工業富聯登陸A股,精密工具和工業機器人等業務必然加速自動化進程。
“很多在富士康的一線員工抱怨被淘汰,是因為自己不愿意去改變,怪不得別人,哪里都不缺這種人。”何超認為,這是自己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富士康雖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也養活了幾十萬像我這種沒有學歷又沒有背景的普通農民工。”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12年-2017年,中國制造業工人的平均年薪上漲了50%。富士康的用工成本也在不斷增加。富士康打算今年內將一部分iPhone的生產轉移至印度。
工人們焦慮工廠的遷徙,多過被機器替代。何超不焦慮。他說,“離開富士康,我可以畫普通的機械圖,搞機械加工,自動化導入,到新平臺直接帶隊。”
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到了必須轉變的時刻。晉級培訓考試,要么上,要么下。培訓課程知識聽不進去,何超說,近日有比亞迪人員過來挖他,“如果考試掛了,富士康待不下去,就去比亞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