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卓
一
今年是《大理文化》創刊40周年。去年,本地最有影響的傳媒在黃金時段節目中,每天隆重推出一集《改革開放40年重大事件》。有位1979年時的花季文學青年看后說:“怎么漏了1979年的《大理文化》創刊一事呢?那可是破天荒的文化盛事啊!”聽說之后,使我想起英國詩人歌德在1870年面世的《格言和感想集》中的一句話:“事前的思考是簡單的,事后的回想都是多種多樣的。”確實,此一時彼一時,時過境遷,有些事過去了那么長的時光,對于親身經歷或沒有親身經歷的過來人,對往事的感觀不同是情有可原的。何況在文學低迷的年代,有人藐視當年文學熱的盛況也是正常的。
作為過來人,我常有懷舊之心。當年的許多草創或者說是拓荒的事,我都歷歷在目。1979年倡導創辦《大理文化》的是時任中共大理州委書記劉樹生,他當時的話大意是:“文學是人學,因此土地不能荒蕪,荒蕪就沒人煙。現在,我們還不能建造一座大花園,那就給含苞欲放的花蕾送一個花盆吧,有了一盆花經久就會春色滿園。”好大的善心啊!關于這位書記,還有一則佚事流傳,那就是曾任大理州紀委書記的王澤寫過《往事一瞥》的回憶文章(當時他是中共巍山縣委副書記)。他寫道:“(1979年)為了發展經濟、改造縣城市容,人們曾向劉樹生報告,要將破舊的巍山古城樓拆除后蓋百貨大樓。出人意料的是,劉樹生聽了之后大為光火,他十分嚴厲地批評說:‘你們這不是搞建設而是破壞歷史。巍山鐘鼓樓屬于難得的古建筑,是巍山歷史的見證。你們忍心拆除嗎?”并指出,這座古建筑不僅不能拆,而且還要維修好,維修的經費州里可以補助。第二年,州里真的撥了款,對城樓進行翻修,粉刷了城墻,復制并懸掛了“魁雄六詔”匾。時間一晃過去40年,至今念及此事,王澤不無后怕。他在文章中接著寫道:“如果沒有他的阻止,我們將成為歷史的罪人。”須知那個時候人們尚無強烈的文物保護意識,巍山也還沒有“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的桂冠,而且許多地方爭先恐后地掀起一股拆城墻修洋樓之風。一個還處在思想禁錮時期的州委書記能夠自覺意識到歷史文物的價值,實在是難能可貴的遠見。保住古城樓和給作者奉獻一個小“花盆”,都顯現出一位地方主政者的睿智。斯人已逝,精神永在。
這是一種難得的文化自覺,而文化自覺乃是一個民族發展的根基。于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籌備,一份定名為《大理文化》的雜志終于面世。值得一提的是,當大多數文藝類刊物都冠以“文藝”或“文學”的名字時候,唯獨大理偏要取名“文化”。這不能不說是對民族文化的敏感,也是特定時期的一種文化復興意識。
春天對幼苗總是厚愛的。1984年初,由云南省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馮永祺帶領的中共云南省委宣傳部調研組專程來大理了解《大理文化》的情況。在給調研組做匯報時,編輯們反復說:“《大理文化》還在襁褓中,它還很幼稚。”馮處長鼓勵說:“幼稚的事物才具有鮮活的生命力,穩成持重就會老氣橫秋。”更出人意料的是,這一年的中央宣傳部《文藝通報》第6期和云南省委宣傳部《宣傳簡訊》第22期,分別以《充滿民族特色,體現時代精神——〈大理文化〉致力于民族文學事業的繁榮和發展》和《具有民族特色,體現時代精神的〈大理文化〉》為題通報了《大理文化》的辦刊經驗及其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
這一年的5月,云南日報社專門派林之和漢宗兩位資深記者采訪《大理文化》編輯部,在當年8月5日的《云南日報》副刊上發表《這里也是清泉》的通訊。文章以清澈見底的蝴蝶泉為引子,介紹了編輯部的工作。文章說:“在訪問中,我們才知道有人對雜志的編輯方針有議論,特別看不起這從頭到尾的‘土里土氣,盡是些地方民族的東西。但是,我們倒是真佩服編輯們的頭腦清醒、眼光高明。他們知道越是地方民族的‘土東西,越具有世界的魅力。可以說,幾年來《大理文化》從省內飛向省外,從國內飛向國外,‘土里土氣便是它堅強的翅膀。”文章還說:“我們仿佛覺得這里也是一眼清泉,流淌著大理民族文化的玉液瓊漿!”
日月如梭。從進行改革開放的1979年5月至今(2019年5月),《大理文化》已經走過了40年整,從草創時的不定期內刊,變成定期的雙月刊、月刊,已經出版了293期。如今的《大理文化》雜志的水平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一本本精美的期刊擺在讀者面前,一批批民族作者從花盆走向大花園。刊物先后榮獲云南省一級期刊、A級社科期刊。這不能不使我們過來人深感榮幸。
二
湊巧的是,最近整理雜亂的書房,在塵封已久的故紙堆里發現一篇我寫于1988年3月未刊的舊稿,題目是《五十抒懷》,全文是:
走進繁忙的印刷廠,我迫不及待地捧起一本剛裝訂好的期刊《大理文化》。一股清香的油墨味撲面而來,我的心砰砰地跳,手兒發抖,激動得彷佛是一個孩子。我的失態,引起熟識我的工人們的笑。
是啊,我和印刷工人已經打了十年的交道 ,被他們稱作“老把式”。我今天的行為未免顯得過于天真。然而,他們怎么能夠理解此時此刻我心中起伏的波濤呢?從《大理文化》創刊至今,在我十年的編輯生涯中,竟然出現這么巧合的事:這一期刊物已經是第50期,正好也是我50歲生日即將到來之際,而且最近的專業技術職稱評審中,我被評定為副編審。這怎么能不使我心情激蕩呢?
記得有位外國作家寫道:“驀然回首,發覺昨日時光早已隨風遠飏——我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他還把人生稱作“時光隧道”,說在這條隧道中有一個又一個里程碑。難道說,我手里捧著的這本《大理文化》,也是“時光隧道”中的一塊里程碑嗎?
如今,報刊林立。就以我們這座洱海邊的偏遠城市而言,沿街的報刊亭少說也有幾十個,書攤上擺滿了五光十色的期刊。確實,眼下要辦個刊物算不了什么新鮮事兒。然而,在十年前,在我們這個簇擁在群山之中的白族自治州,在這個自古以來還沒有辦過刊物的地方,要出版一份正兒八經的期刊,實在是極不尋常的事情。
那時,我們幾位熱心人,從不同的工作崗位幸運地被推薦為編輯。起初,我們只有四個人:一個漢族,一個回族,還有兩個是白族。大家戲稱,我們是一個親密無間、配合默契的“民族大家庭”。四個人中,誰都沒有編過刊物。唯一的科班出身就是60年代畢業于云南大學中文系的白族老尹。回族小張,卷發高鼻,畢業于戲劇學院,剛從縣上的文工隊調上來,屬于半路出家者。40多歲的老袁,漢族,從不寫文藝作品,但滿腔工作熱情,頗有組織能力。我呢,當過語文教師,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業余文學愛好者而已。
就這樣,我們走在一起,在一間破舊狹小的房子里開始了神圣而陌生的工作。我們提著漿糊桶,分頭把一張張征稿啟示和訂閱廣告張貼在市里的大街小巷。然后,我們一齊改稿編稿,設計裝幀,跑印刷廠改版校對。書出了,我們又將裝有刊物的自行車推著沿街叫賣。當數百本雜志一下子被好奇的讀者搶購一空時,我們樂滋滋地感到無比欣慰和自豪。
大理,素稱“文獻名邦”。在歷史上,這里曾建立過顯赫一時的南詔和大理國,一度成為云南的政治文化中心。這里居住著以白族為主體民族的13個民族。我們把民族特色和時代特色作為我們的辦刊宗旨,決定將《大理文化》辦成一份綜合性的民族文化雜志,既刊登文學作品,又刊登歷史民俗的文章。1984年,大理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歷史文化名城和國家風景名勝區。我們刊物成為宣傳和介紹大理的窗口。我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耕耘下去。
一晃就是十年。我們這份小小的的刊物,在省內已經小有名氣,經常受到各方面人士的贊揚,還在國外有發行點。《云南日報》的一篇記者專訪《這里也是清泉》稱它“有如蝴蝶泉般清心沁人”。
在這十年里,我那幾位同伴先后調到更為重要的工作崗位上,編輯換了好多茬,我接替刊物的主持。我記住了同伴們離開時的囑咐,和新來的年輕編輯接過擔子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我們終于手持接力棒堅持走到了50期的里程碑。
我常常想,如果不逢盛世,我會怎么樣呢?
我在白族山村長大,能夠學會說一口較為流利的漢話,還是進了城里的中學以后的事。由于從小接受豐富神奇的白族民間故事的熏陶,我把文學當作幻想世界。20歲那年,我在洱海邊的一所學校工作,課余不遺余力沉入文學的天地里,難以自拔。當第一篇習作在報紙上變成鉛字后,我興奮地將剪報寄給在山鄉小學教書的哥哥。這惹得謹小慎微的哥哥為我憂心忡忡。他特意從幾十里以外的山村,徒步趕到我所在的學校,氣急敗壞地勸阻我不要舞文弄墨、惹事生非。他說,他經歷的運動不少,眼見倒霉者皆因口筆招的禍。我當時年少氣盛,對哥哥的好心只當耳邊風,不置可否,仍然一夜一夜地熬,一篇一篇地寫。到了1966年的夏天,哥哥的忠言不幸而言中,我和我的習作被抄在大字報上“示眾”。我這只受驚的鳥從此與筆耕永別了。誰知,到了不惑之年,我居然生適盛世,成為從未奢望過的編輯。
十年里,我生活中的里程碑可謂多矣。我加入了共產黨,還被批準加入云南省作家協會,當上了自治州政協委員。如今,我的哥哥似乎一改過去的謹慎態度,我編的刊物,我寫的文章,他都要我郵寄去,鄭重地珍藏起來。
我相信歌德的箴言:“盡力去履行金盆洗手的職責,那你就會立刻知道你的價值。”這能否說我五十而知天命呢?
三
1999年2月,也就是我寫了這篇《抒懷》之后的10年,我告老離開了編輯崗位;如今,時光又過去了20年。這20年里我含飴弄孫但仍關注往事,時時想到這段編輯生涯,尤其是看到曾經和我一起呵護這個“花盆”的朋友,我總很欣慰。我一直信奉一句曾經反復說過的話:“辦刊宗旨確定以后,作者和讀者群是出版物的衣食父母,尤其作者是出版物興旺發達的必要前提,沒他們的支持,我們將一事無成。”
《大理文化》在創刊號的《編者的話》中宣言:“對于洱海區域各民族歷史文化形成和發展的探討,長期以來成了歷史文化界在學術活動中很感興趣的問題。毫無疑問,弄清洱海區域的歷史文化淵源、研究古代中原文化和邊疆民族地區文化發展的關系,對加強民族團結、加速民族地區的現代化建設都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因此,新辦的這份刊物除了文學藝術,還要關注“洱海區域各民族的歷史、文化形成和發展的探討”。這是一個自加重擔的宗旨,是“小花盆”難以容納的。因此,我們要辦好這份綜合期刊,發掘、動員、團結龐大的作者群就顯得極為重要。
在這里,我想對這個群體作一些重點的介紹。
周祜先生
對于大理州50歲以上的文化人,沒有人不知道這位博學而慈祥的老先生。1922年他出生于云龍縣舊州的一個白族家庭,曾就讀于西南聯大師范學院。我認識他的時間較早,那是1964年,我所在的大理州職業學校借住在大理師范,恰好與時年40多歲在州教育局工作的周祜先生為鄰,有機會找他請教。那時,他正在閱讀明嘉靖《云南通志》所錄的《南詔德化碑》,這是最早保存原碑全文的古籍。他說他打算校注這塊被稱為“云南第一大碑”的碑,但難度非常之大,得花大功夫。誰知到了1979年,周先生年近60的時候,迎來盛世,致力于發掘歷史文化的《大理文化》找到了他,他欣然同意在創刊號上提供他關于這塊大碑的注釋和白話文釋譯。不出所料,刊登后反映強烈。于是,1982年《大理文化》正式發行時,應讀者的要求重刊了周先生的大作。
從此,有關這塊大碑的佚事發生了幾件。
1979年底,日本著名學者白鳥芳郎訪問大理,在《大理文化》編輯部他得知自己仰慕已久的《南詔德化碑》還在,于是就在編輯部人員的陪同下參觀了碑亭。一到碑前,他就不由自主地抱著碑失態地痛哭起來。他說,他祖父在世時就一直想親睹而聞碑體早已泯滅而無得見,今日他能實現祖父的遺愿,喜出望外。白鳥先生是日本民族學、歷史學權威,生于1918年,其祖父和父親都是史學界權威,他曾說:“祖輩臨終前都希望我繼承他們的學術研究。50多年了,我不能到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可以稱得上是世界的寶庫。”
1985年,北京《旅游》雜志來約稿,我給他們寫了一篇《大理三碑》,其中《國王的苦衷》講的就是《德化碑》。恰好這一年底,泰國王姐干拉雅妮·瓦塔娜公主訪問大理,其中重點參觀的就是南詔德化碑。據說這位王姐也是歷史學者,德化碑是“泰國不是南詔建立的國家”一說的鐵證,她要親眼一見,我被指定為導游。后來,我在一篇文章中記述道:“客人原是一位泰王室的歷史學者,一直把南詔歷史當作自己國家歷史的正統。我十分謹慎地向她介紹著這塊碑的來龍去脈和包含的內容,客人一言不發,顯得矜持而且自信。我說,這是對一場鏖戰的記錄;是還擊侵犯者并獲全勝的南詔王閣羅鳳難言的苦衷,表白‘叛唐非得已,字字含風霜的心態;是一個王者對篳路藍縷創建王國偉業歷程的講述;是一個弱者對強者留有余地的訴說。”當轉到碑陰時,我向客人介紹起上面刻的是國王對參戰軍將論功行賞的名錄,以及嘉獎的虎皮、腰帶等榮耀和象征顯赫的貴重物品。對此客人不以為然,說我的介紹自相矛盾,又是弱者的非得已而戰,又是理直氣壯地重獎有功之將,毫無苦衷可言。于是,我又得費一番口舌說:“戰爭雖然以南詔的全面勝利而告終,但閣羅鳳是一個明智的人,對于戰爭的勝利他喜憂參半。戰斗并非本意,勝利也只不過是暫時的,跟著吐蕃更不是長遠之策。面對兩難處境,閣羅鳳反復權衡,讓手下人捉刀代筆,一篇數千言冠冕堂皇的美文從此問世。文筆委婉曲折,既不失王者尊嚴,又埋下了言和復歸的潛臺詞,棉里藏針,韜光養晦,頗為得體。真是:碑文如詛又如諷,語亦平常意沉痛!”客人無言以對,繞碑沉思。這時該輪到她自相矛盾了。石刻的漢字碑,句句實在,對于他們的那些歷史教科書上的文字值得她去重新審視了。一塊石碑成了一段非凡的驚心動魄的歷史。我的理直氣壯,不能不說是受周祜先生的影響 。
張旭老人
有一天,有一位身著藍色中山裝、消瘦而修長的老人來到編輯部,將一篇稿子送來,署名“張旭”。那時不像現在有電視,每天都可以在新聞播放中目睹領導的面孔。沒見過面,但我知道他是新來的副州長,不免肅然起敬。要知道,副州長親自登門來到一個小小的編輯部,這是讓人難以想象的事情。他送來的是一篇標題為《慘痛的教訓,難忘的恩情》的文章,寫的是他家鄉劍川西中村的人口變遷歷史。對于解放前人口減少的原因,文章中有一段話:“以大理為中心,以回族為主導,包括漢、白、彝等各族人民反抗清王朝的斗爭中,大量農民遭到屠殺,生產破壞,人口銳減。”交完稿子后,張老特別交代:“你們以后編這類稿子要特別注意,不能輕易地將反抗封建制度混淆為民族糾紛。”他接著解釋說,過去一般將清末的這場民族起義稱作“回民起義”,同時將“紅旗軍”“白族軍”簡單地劃分成兩個不同的民族,這很傷民族感情。其實,在杜文秀起義軍的將領中就有各民族的人,比如白族的楊榮,比如文中涉及到的馬榮耀、魯國祥、王順甲等人也是白族,而姚得勝是彝族。張老的這篇文章,很快就在《大理文化》1979年9月總第2期上刊出。從此,張老的文章接二連三刊登出來。我們統計了一下,有《白族的原始圖騰虎與雞》(1979年12月,總第4期),《白族的古老歷法》(1980年4月,總第5期),《白族的原始宗教信仰——天鬼》(1980年8月,總第6期),《白族的原始宗教信仰——天鬼(續)》(1981年4月,總第9期,張老附記:“這篇稿子,因病,沒寫完。前半篇也沒有寫好,很亂。從醫院回家后,將蘭坪縣那馬人飼天牛以下,重新加以修改,但仍嫌不夠條理化,而且這樣做,前后兩篇就互相重復,連接不起了。不得已而如此,見諒。——作者識,1981年3月10日夜。”)《“大和”試釋》(1981年7月,總第10期),《劍川石鐘山石窟“阿殃白”試釋》(1981年9月,總第11期),《從白族的自稱和他稱看其族源》(1981年11月,總第12期),《論“昆明夷”》(1982年4月,總第14期,公開發行第1期),《僰人是白族的先民質疑》(1982年6月,總第15期),《民六蘭坪傈僳、白族起義簡述》(1983年3月,總第20期),《佛教密宗在白族地區的興起和衰落》(1983年9月,總第23期),《兩副對聯》(1983年11月,總第24期),《趙藩生平及其書法》(1984年3月,總第25期),《南詔及其父子連名》(1984年5月,總第27期),《怒江白族的蓄奴制》(1984年10月,總第29期),《〈南詔史論叢〉前言》(1985年1月,總第31期),《論西洱河蠻大姓》(1985年3月,總第32期),《南詔浪人失敗后的子孫下落》(1986年1月,總第37期),《釋點蒼山及其它》(1987年1月,總第43期),總共19篇。同時,也反映了《大理文化》對張老文章的高度重視,因為刊物連續發一個作者的文章是破例。如此密集和多產,可謂是一發而不可收,確實令人贊嘆。
這些文章一發表就在學術界引起震撼,讀者反映《大理文化》以一種新姿態、新視角面世,有一股虎虎生氣。1982年3月15日,遠在北京,多次來大理考察,并以《南詔是我們泰族的國家嗎》影響泰國史的泰國學者素察給我來信:
立卓先生:您給我寄來的書收到了。最近集中力量撰寫《南詔是我們泰族的國家嗎》一書,你寄來的《大理風情錄》和《大理文化》對我的寫作很有幫助。李一夫和張旭先生關于南詔歷史的文章我受益匪淺,深表謝意!
這15篇文章經作者整理后全部收錄在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大理白族史探索》一書(全書一共19篇)。著名歷史學家石鐘健在《張旭著〈大理白族史探索〉評介》作了很高的評價:“讀完張旭著《大理白族史探索》一書,感到寫得淋漓暢快,心悅誠服。此書主要觀點正確,選取資料新穎,論斷謹嚴有力,結語辨證精微,雖不無可以挑剔之處,但整體是完好的。此書頗有不少獨到之處,在徐嘉瑞《大理古代文化史》之后,這是富有功力的一部白族歷史著作。”
根據統計,自1979的9月至1987年1月的9年時間里,張老有近20篇文章連續發表,大都是內容豐富的長篇,平均一年兩篇有余。而當時的前一階段他還在職,公事纏身,離休后擔子輕了,但還承擔一些社會活動,沒有厚積之學,沒有勤奮之功,是難以在短期內出現如此豐碩的成果的。
張老是一位執著的人,抱著一腔民族的責任感,積數十年之功,目的就是“想在白族歷史文化方面進行一些探索”。他很重視文化,常說《大理文化》這個刊名好,重視文化是民族的希望,他的座右銘就是:“不作文明始,恐將野蠻終。”這一點,他在1993年出版的學會會員論文集《南詔大理史論文集》“前言”中同樣作了詳細的闡述,他說:“白族作為對中華民族大家庭的開拓發展有突出貢獻的幾個兄弟民族之一,這是史學家所公認的。只不過說,我們作為南詔大理國的后代子孫,應該為我們祖先的功業做出闡釋并加以繼承和發揚。我們祖先留下的東西,有形無形的、地上地下的,頗為豐富,都需要我們下大力氣去發掘、收集、整理、研究。至于那些古今中外有關的著名典籍、野史,以及學者們的專著,特別是最新研究成果,也要我們認真閱讀,去偽存真,加以利用。”在研究態度上,張老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要用開拓精神,不能夜郎自大,也不應妄自菲薄。要實事求是,恰如其分地說清我們祖先在我們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所建立的功業,這是我們后代子孫的職責。”
他山之石
我們在辦刊之初還有一個重要的理念,這就是既要宏揚傳統文化,又要開放革新。那時國門剛開,各種思潮涌入,國外學者紛至沓來。我對那些友好的國外學者曾表述:“阿基米德曾經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地球。”其中有一位日本京都大學的年輕學者曾世才對我說:“我聽懂你的意思。”回國以后,他很快給我寄來三本外文書:一本是《稻作文化》,主要介紹水稻農耕文化,日文版;一本是《五華樓》,澳大利亞英籍人類學家費茨杰德著,英文版;一本是《在祖先的庇蔭下》,華裔人類學家許烺光著,也是英文版。后兩種,我們很快組織本地英文專家翻譯出來,在兩年的時間內分期連載,反響很大。兩本書都是關于大理的民族文化的論著,但角度不同。雖然立足點與漢族的比較類似,但前者是同中求異,后者則是異中求同,各具特色。比如《五華樓》,2006年的譯本宣稱“塵封已久”,用詞不當。其實早在抗戰時,羅常培的《蒼洱之間》就評論了它,只是說它“關于文獻上的材料像《記古滇說》《南詔野史》《滇載記》,乃至于專講民家來源的《白國因由》,他簡直沒引用過”,所以“不夠味”。其實,其比較研究方法,以及采用大量的鮮活的社會調查材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很有價值的東西。
曾世才的研究方式,也大開了我們的眼界。他總是隨身帶著羅盤和卷尺,開始時大家感到很納悶。后來才知道,他這樣做,是以風水學來驗證他調查的結果,比如每到一個白族村子,他都要問火把節豎大火把的地點,然后用羅盤和卷尺測水源。他發現凡是豎火把處大多都與水井有關。當時,我們都覺得很玄,還笑話他,不以為是,其實是誤解。
我們這種開放辦刊的思路,還反映在其他一些方面。
比如針對在外工作和生活的本地籍人士都讀《大理文化》,并常提出一些建言,我們就開辟了《州外同鄉筆談》專欄,讓外地的同鄉發聲。最突出的是“兩彈一星元勛”王希季的《大理如何實現現代》中關于“洱海一定要保護好”和“要充分利用風力發電”等就是很超前的建議。
那時有很多知名作家、藝術家來大理,如李準、蔣子龍、邵燕祥、侯寶林等,我們都請他們給讀者和作者講課或召開文藝座談會。1980年3月,邵燕祥來訪,我們召開了50多人參加的座談會。談話中,他應邀朗讀了他的新詩作《謎語》:“有人有它,有人沒有它,有它的人珍貴它愛護它,真正的人永遠不離開它,沒有它的人說世上從來沒有它,卻在市場上零整出賣它,有人因為它而流離顛沛,但得到它的安慰,有人因沒有它而飛黃騰達,但受到它的責罵,它會化為道義的鞭撻,它會化為歷史的懲罰,它又具體它又抽象,請你猜一猜它是什么?謎底:它就是良心。”李準因拍攝 《高山下的花環》路過大理,給大家作了一次改革開放解放思想的長篇講話,后來刊登在刊物上,在一些大學生中起到了很好的鼓勵作用。
后生可畏
退休前,有不熟識的人問我做什么工作,我答“抬木頭搭臺”,聽者不解,其實說白了就是給人“搭平臺”。做編輯就是給人搭臺子:給讀者提供信息,給作者有發表作品的地方,如此而已。有不少的人就是從平臺上到高臺。在《大理文化》創刊5周年的座談會上,有些老作者說:他們從小立志寫作成為作家,但寫好的稿子無出路,那時只有遠在重慶的《西南文藝》,稿子投到編輯部至少也得盼望好幾個月,大多都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作家夢因此受到致命的挫傷。
1984年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通報》第4期通報:“《大理文化》堅持題材、作者、讀者均以本地為主(即“三為主”),以培養和扶持本地新人為己任,培養了一支創作隊伍。”確實如此。這里舉兩個例子。
一位是楊澤文,傈僳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大理文化》常務副主編、大理州作家協會主席 。因為創作勤奮,編輯部將他從云龍縣調來。1999年,他的詩集《回望》曾獲全國第六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有三四百篇散文隨筆相繼發表在北京、上海、廣州等數十座城市的報刊上,先后出版《卑微者最先醒來》《面朝文字的滄海》等力作,是傈僳族寫作者中的翹楚。20多年來,他一直認真地從事期刊的編輯工作。
另一位是納張元,從大山中走出來的彝族學者和作家。1982年讀山村中學時,他給《大理文化》投了一篇農村教育的小小說,一經發表,讀者對他刮目相看。從此,他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如今他是大理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任大理學院文學院院長、對外漢語教育學院院長、民族文化研究所所長,也是云南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生導師、云南省人民政府聯系的專家。迄今他已有300多篇小說、散文在《十月》《民族文學》《光明日報》《羊城晚報》《新華日報》《天津日報》《邊疆文學》《云南日報》等報刊上相繼面世。他的文學作品集《走出寓言》公開出版,并于2006年6月榮獲“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優秀成果獎”。他的小說、散文曾分別被《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和《散文選刊》轉載。1999年 5月,復旦大學曾專門召開了“納張元作品研討會”,研討會由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著名文藝理論家陳思和教授親自主持。創作之余,納張元還致力于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和云南當代文學研究,曾先后在《當代作家評論》《民族文學研究》《南方文壇》《邊疆文學》《東北師范大學學報》等刊物發表文學評論40多篇,其中《沖突與消解——世紀末的少數民族小說創作》榮獲“第五屆全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優秀評論獎”“第三屆云南文化精品工程文藝評論獎”。
當然,還有不少知名人士也是從這個平臺走出來的,如《云南日報》總編輯、彝族作家楊潤,《春城晚報》副總編袁鷹,知名的白族作家張焰鐸,彝族作家李智紅等等,不一而足。
四
20世紀末,隨著經濟的飛速發展,新的觀念也在普遍滋生,出現“文化落潮”的現象。這時,我已經臨近退休,因此我連續為我曾經傾注精力的《大理文化》撰寫了幾篇“卷首語”,其中有《〈大理文化〉與文化》《走出桃花源》《擬古還是變異》等。我說,有時固有的思維模式,會像幽靈般變幻著形式困擾著人們輕裝行路,尤其是在劇烈的社會文化轉型期。歷史的因襲重負,使我們很難走出峽谷,很難擺脫大山的陰影,常常陶醉于“三頂桂冠”給我們帶來的“榮耀”,聽不到外部世界的足音。這種無形的負擔往往以無意識的形式困擾著我們觀念的更新,成為驅之難去的陰影。中國有條古訓,叫“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一種精神,一種文化。一個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唯有自強不息,才能生存,才能發展,才有美好的未來。我還說,當前,文化流入低谷,“道德淪喪”“精神滑坡”的感嘆時有見聞。文化是與人類存在和發展密不可分的社會歷史現象,它并非僅僅是充當“搭臺”(當時曾流行“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口號)的簡單角色。我們的社會正處在由傳統型社會向現代化社會轉型的加速期中,價值觀念多元躁動。但是,文化的基本核心是傳統觀念,尤其是價值觀念。因此,調整包括從外部的行為準則到內在的價值觀念的文化體系,用現代的闡釋把傳統中有生命的成分導向今日的文化重建,以適應于新的生活節奏的心理秩序,顯得十分必要。《大理文化》雖然仍舊勢單力薄,但愿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確立民族自我、恢復民族自信心的文化重建中努力工作。漢代的桓寬說過:“言之非難,行之為難。故賢者處實而效功,亦非徒陳空文。”
為此,我期望后來者讀一讀18世紀德國學者叔本華留下的一句遺言:“幾乎在所有的時代,我們都會看到一些詭辯家高爾吉亞來和希比阿式的人物高高在上,那些荒謬的東西總是如日中天。因而,個別的聲音要想透過愚弄和被愚弄者的合唱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盡管如此,真正的作品在任何時候都保持著一種完全特有的、寧靜的、穩健的、強有力的影響,人們看到,如同奇跡一樣,這種影響最終從喧囂躁動的人群中往上升,就好像氣球從地面上厚重的煙霧中上升到潔凈的高空中一樣,它一旦上升到那兒,就停留在那兒,沒有人能再把它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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