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人說，加拿大是他們的（小說）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史國強

火星人坐飛船來到地球。他們原計劃去紐約——他們希望看看被稱為“音樂劇”的演出——但是方向搞錯了，在他們之前，不少火星人也沒找到要去的地方，陰差陽錯，他們落在加拿大，在他們之前，不少人也落在了加拿大。確切地說，他們落在北方森林的一塊巖石上，就在勞倫高地那個地方。四周空曠，沒有人煙，或者說，四周沒有能被你稱為“人”的人。

火星人1說：“這是什么地方？”

火星人2說：“凡是地方都是相對的。相對什么地方來說？”

火星人3說：“以這種方式是找不到的，”

幸運的是，地上有個蘑菇——夏季雖然短，但畢竟是夏季——火星人知道蘑菇的語言，因為他們長得像蘑菇。

“我們在什么地方？”他們問蘑菇。原來是一棵毒蠅傘——不能完全信賴，幻想太多，還飄飄然，因為西伯利亞把毒蠅傘當神朝拜，但毒蠅傘卻是此地唯一有感情的生物。

蘑菇說：“那要看你們問到誰，要看他們記憶力的長短。蘑菇記憶力長。有些蘑菇幾千年了，不過，說話不多。”

火星人說：“我們注意到了。”

蘑菇說：“那要看你們說的‘這里是什么意思，包括地表下面嗎？對蘑菇來說，‘這里差不多也指地下。”

火星人1說：“有坐標就夠了，幫我們寫下來。請不要證明蘑菇會不會寫字，這是個比喻的說法。”

毒蠅傘說：“要是記憶力不長的話，此地可以被稱為加拿大。記憶力再長些，此地可以被稱為新法蘭西，差不多吧，要是那些人來過的話。記憶力再長些，此地可以被稱為龜島。再長些，此地被稱為勞倫太德冰蓋。再長些，此地叫作勞倫古大陸，或者，北美穩定地塊。再長些，也可能叫馬格馬巖漿。有些地方適合蘑菇生長。其他地方——如冰蓋和固定后的熔巖——不太適合。”

火星人說：“我們可以時空旅行。你說說，在哪個時間空當最適合看音樂劇？”

蘑菇說：“加拿大時間檔。現在時態。巖漿時間檔絕對不行。”

火星人2問：“好吧，不過，加拿大是什么？”

蘑菇說：“不少人問過了？有人說是個國家。”

火星人3問：“國家是什么？”

蘑菇問：“啊，人類你們聽說過嗎？”

火星人1說：“當然聽說過，兩條腿，僅有兩只胳膊，外表奇怪的腦袋，僅有兩只眼睛。你需要他們演唱音樂劇。”

蘑菇說：“好的，國家是人們大腦里的理念，” “沒有人就沒有國家。蘑菇不必為國家忙活。”

火星人2說：“繼續說，他們大腦里有什么理念？”

“你畫出一條線，建起一道墻，再按上大門。你說有人不能進來，有人不能出去。你說凡是國家之內的東西，都是某種東西，你在線里面就是這么做的，你制定法律，你規定習俗或語言，一種語言或兩種語言或五十四種語言，要多少有多少。你有旗幟，就是一片印了圖案的布，在風中飄揚。人與蘑菇不同：我們什么旗幟也沒有。你們可能有國服。你們要唱一支歌，正式場合的一種儀式。你們表情要嚴肅，唱歌時要滿懷深情。”

火星人1接過話來：“一支歌嗎，有希望了，音樂劇！至少是個開端。”

火星人2問：“有舞蹈嗎？音樂劇有舞蹈。所以人們才長腿。”

蘑菇說：“有的國家跳國舞，有的國家不跳，有時候國家打仗。人們越過劃定的線和門，想方設法殺死另一個國家的人，再以什么方式搶走對方的東西。”

“東西？”

蘑菇說：“烤箱啦，煎鍋啦，微波爐啦。都是跟蘑菇作對的用具。還有其他東西，如土地、黃金、死了的動物、大樹。魚——有時也搶對方的魚。我個人對魚不太感興趣，但有些國家開了不少魚店。還有國家對鉆石感興趣。但你們可能迷上這兩種東西。”

火星人3說：“好吧，這大概就是國家了，不過，這個‘加拿大國又是怎么回事？”

蘑菇說：“他們重視海里的魚。三面環海。面積大。有好多好多的蘑菇，不過，沒以前多了。你們還想知道什么？”

火星人1問：“從你的介紹來看，這個‘加拿大原來不在這里。是從哪里來的？”

“從前，”蘑菇轉入敘述模式，“勞倫太德冰蓋融化，后來有了人。他們說不同的語言。他們感興趣的是魚，還有動物。他們有服裝、法律、習俗什么的，還有歌曲。他們有好多好多的歌曲。但是他們沒有旗幟。”

火星人說：“我們也沒有旗幟。”

蘑菇說：“你們最好也弄一面旗，很容易的。”

火星人問道：“要旗干什么？”

蘑菇說：“占地方啊。”

火星人1說：“我不明白，什么叫占地方？”

蘑菇說：“就說這里吧，有人漂洋過海，他們有一面旗，來到這邊后就把旗幟插在地上——旗在桿子上——然后說，‘我宣布這片土地是法蘭西的，然后又發表演說，再用文字寫下來，說前后左右都是他們的，魚呀、樹呀、動物呀都是他們的，原來土地上的人也是他們的了。我們蘑菇也在內。我們蘑菇沒說話的份。當然，要是不吃上毒蘑菇，他們也不會關注我們。”

火星人2問：“什么是毒蘑菇？”

“我就是。那些打著法國旗的人成立了一種附屬國，跟南面的人打仗，南面的人也在南面占地方，但旗幟不一樣。”

“我知道旗是什么了。我們自己也該拼一面旗出來。不過，那些打旗的人，他們唱音樂劇嗎？”

蘑菇說：“人先發動戰爭，然后再把戰爭改寫成音樂劇。音樂劇就是這么來的。”

“你再說說原來那些人好嗎？那些沒旗的人？”

蘑菇說：“他們日子可不好過，新來的人身上都是要命的孢子。他們不知道，其實他們就是有一半毒的蘑菇。他們的孢子傳染了好多好多原來的人，他們死了。對那些沒死的，最初還算友好，因為新來的人要得到動物。他們要把動物皮毛戴在頭上，也用皮毛來賺錢。原來的人知道怎么捕捉動物。所以雙方暫時相安無事。”

火星人問：“戴在頭上？為什么？”

蘑菇說：“別問我。他們就是喜歡。誰知道為什么？后來打法國旗的和打英國旗發生了戰爭，為的是搶奪死去的動物，打英國旗的奪走了皮毛貿易。再后來動物滅絕了，打英國旗的人就找人播種小麥，再用糧食賺錢。”

“小麥是什么？”

蘑菇說：“是反蘑菇的。小麥把蘑菇從大片土地上趕走了。你不能在同時同地既種小麥又種蘑菇。原來的人也被趕出家園，因為他們沒用了，新來的人不再找他們抓動物，不再找他們打仗，也不再從他們身上學習生活知識。”

火星人1說：“那些新來的人好像不知道感恩。”

蘑菇說：“這是人的行為方式。一旦他們想從別人手里搶東西，就翻臉不認人了。所以新來的人為原來的人制定法律，原來的人沒有發言權。他們的日子越過越難。再說了，很多窮人以不同的方式被運了進來。孤兒、難民、被迫害的宗教信徒，各色人等。他們說各種語言，比從前多多了！被運進來的人是種小麥的。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他們太窮，冬天身上沒有厚衣服。他們不得不吃防風草。我想是防風草吧。日子就這么過下來了。后來不知什么大人物決定管這里叫加拿大——我忘了是先有的小麥還是先改的名字——但這里還是附屬國。大孢子是國王或女王，是男是女也沒人感興趣——蘑菇不分男女——國王或女王住在大洋那邊。”

火星人2說：“我糊涂了。”

火星人3說：“我吃驚了。”

火星人1說：“我厭煩了。我們說說音樂劇吧。加拿大有音樂劇嗎？”

“一部也沒有，因為寫音樂劇需要故事。你要決定故事情節——最后一場是什么？但在加拿大這個地方，他們因為故事爭論了好多年。說法語的人不太成功，寫他們的故事嗎？寫種小麥的故事嗎？也可以寫寫這里的鐵路，但情節不太適合音樂劇。寫歡迎新人過來，還是寫不歡迎新人過來？特別是那些膚色不同的新人。是寫充滿希望的加拿大，還是寫充滿歧視和剝削的加拿大？兩種都可以寫。一種孢子最初沒有所謂的‘選票，后來才有的，寫他們的故事嗎？原來的人被推到一邊，后來的人制定法律，搶他們的東西，好在原來的人又奪回來一部分，寫這些故事嗎？故事很多很多，也都是真實的，但不是每個故事都能讓你在最后一場又喊又跳。”

火星人2說：“我發現這是智力游戲，從哪里下手呢？”

蘑菇說：“那是他們的事，加拿大人的事。他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寫，也不知道把什么寫進去。或跳過去。加拿大的故事怎么講也不合適，總有人不高興。他們倒是說了不少‘抱歉的話。”

火星人3說：“他們好像很拘謹。我們是不是應該找紐約去？那邊的人更有生活樂趣。”

蘑菇說：“那是過去，是從前了。他們演出了無數的音樂劇，大多數寫他們自己的故事。或者寫貓。寫我們蘑菇的故事，他們不感興趣。蘑菇音樂劇，就不該寫寫嗎？其他東西不是都有音樂劇嗎！”

火星人3說：“公平地說，蘑菇不唱歌也不跳舞。”

蘑菇悶悶不樂，說：“這不是借口。獅子也不跳舞呀，不是有《獅子王》嗎？”

“我要找到紐約。我們不知道紐約在哪里。紐約在哪兒？那地方有音樂劇。”

蘑菇說：“往南走。我說不清到底在哪里。不過，南邊對火星人可不友好。加拿大更安全些。聽我說：你們為什么不弄一面旗幟來，掛到桿子上，插到地下，就說加拿大是你們的。然后你們就能決定加拿大的音樂劇怎么寫了。幫幫忙——寫寫蘑菇。女主角的名字用毒蠅傘，你們說，不好聽嗎？”

火星人1說：“這真是好主意！”

蘑菇輕輕地唱起來：“毒蠅傘，毒蠅傘，我太愛你了！” “要請來現代的三浦大知，還有合唱隊，把他們打扮成可分解的植物……”

火星人2說：“我說插旗是好主意。插上旗，我們就可以把音樂劇看個夠！”

火星人3說：“說干就干！我們可以用無人機管控的激光炮保衛旗幟。”

他們插旗去了。

本文原載于2017年11月9日的Granta網站，系國內首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