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兩年前,我去野地里溜達,帶回來幾枚蒼耳子。這是野地里一種極為普通的植物果實,軀體呈棗核狀,棗核上密密麻麻地長著一層尖銳的鉤刺,就像是縮小了無數倍的刺猬。其實我也不是刻意要把它們帶回來的,這些小東西,比那些調皮的小孩子更機靈,更粘人,在你不經意間,它們就悄悄地爬上了你的褲腿,牢牢抓住了你的步伐,你向哪兒去,它們就跟著你去向哪兒。
蹲在陽臺上,一枚一枚,小心擇凈。這時候千萬不能與它們置氣,發起火來,它們也是暴脾氣,你惡狠狠地對它們一捏,它們就會同樣惡狠狠地咬上你一口,吃虧的還是你自己。但它們實在是抓得太牢了,以至于你摘取它們的時候,會不小心把褲子上的線條拉出來。和那些潔凈的、與世無爭的植物種子相比,這些小東西也太能折騰,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可它們偏要托付終身,一念及此,就覺得這事有點大了,大得你都不好意思辜負人家的重托,畢竟,于你或許只是舉手之勞,于它們卻是關乎生存和繁衍的終身大事。
原本是想留下它們的?!安刹删矶挥暱?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卷耳者,蒼耳也?!薄对娊洝防锓磸鸵髡b的東西,對于一個附庸風雅的人來說,真是再好不過了。試想一下,在某座魯南小縣城的某個角落,左手攜一部《詩經》,右手握幾枚《詩經》里反復吟唱的植物種子,并于此中設想自己就是那被人懷念的遠行之人,看春風拂過那個采摘卷耳的女子,拂過她的發、她的衫以及她因思念而漸漸消瘦的倩影——這是一次多么美妙的隔著三千年時光的相遇。但我最終放棄了這種想法。盡管《詩經》以卷耳之名留下了這種植物的美好,盡管讀這首詩的時候,我能感受到漢字里散發出的鄉野氣息,但是恕我直言,我感受不到那兩個字之于一種植物的貼切度。至少,對我而言,它們呈現出的是一種發跡之后的隔膜。
蒼耳子在本地方言中給我帶來截然不同的感受,這感受讓我得以與它們呈現出一種貼心貼肺的狀態,呈現出一種尊重它們自己的命運的狀態。我發現,有時候,方言的準確性,書面語永遠都無法抵達。譬如此刻,我在紙上寫下的是蒼耳子,而在心中,它的名字卻是粘槍子。粘槍子,多貼切的名字。卷耳或蒼耳之名可以附加到任何草木之上,但粘槍子之名,唯有這種植物才有資格獨享。那小小的顆粒,像原野在暗處射向你的一枚溫柔的子彈,您未經生命滅頂之厄,卻已受衣衫微恙之傷。
在我們的世界里,識人不淑總歸是大忌。如果蒼耳也有一種人類世界的獨特感應,那么它們應該能覺察到,它們恐怕也未能選對人——我手握著蒼耳子走下樓去,想在小區周圍找一處有泥土的地方拋下,卻怎么也找不到。它們將自己以及它們子孫的繁盛交付與我,而我卻只能把它們帶到這座小縣城,讓它們在絕育中,在與時光的拉鋸中,慢慢干癟,慢慢老去,最終為塵為土。
奇妙的是,人和物有時候會發生一點兒絕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牽連,不知道蒼耳界把這種心思稱作什么,而在我——一個混跡于縣城里的鄉下人,我隱隱感受到,這或許就是感同身受。想著這里,我竟有些舍不得這些蒼耳子了,舍不得讓這些無辜的小生靈斃命于水泥之上車輪的碾軋或自然的炭化。握著它,握著它那些尖利的勾刺,心生憐憫的我轉身回到了鋼筋混凝土的房子里,把它們放在一個玻璃瓶子里。
書案上,陽光下,我日日與那些蒼耳子對視。我們在漫長的時光中用勾刺和銳角打磨著彼此,我們開始越來越圓滑,像這個世界給我們呈現出的某種現實狀態。
倘若時光倒退二十年,倒退到我還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的年紀,我絕對不會為這些蒼耳的歸宿發愁。那時候,蒼耳是有翅膀的,很多很多的翅膀,每一種翅膀都能帶著它們到達想要到達之處。
野風是它們的翅膀。這世間的很多事情都是躲著我們完成的,世間萬物,對人類有著莫名的警惕。就像風一遍遍吹過原野,在我們看來,它其實并沒有改變什么,實際上,它已完成了許多重要的事情,而把蒼耳子從一個地方搬運到另一個地方,只是它們眾多偉大使命中,極微不足道的一件。蒼耳雖輕,但風也不強。風一吹,它們就從蒼耳母親的枝葉間滾了下來,滾到了泥土之上、草叢之中。風再吹,它們就再滾動幾下。因為鉤刺的緣故,蒼耳子的腳其實是不適合行走的,但就是這么一天走一點兒,時間長了,竟然也能爬過了坡,越過了溝,直到有一天,它們不想走了,告訴風,風就讓它們停下,請塵土將它們溫柔地覆蓋,等待春天的降臨。有的時候,這一株蒼耳母親和那一株蒼耳母親之間有著更為深思熟慮的考量。明面上,就像是一種禮節,它們會借助風,相互交換自己的子嗣,讓你的兒子來我這里,讓我的兒子去你那里。暗地里,這或許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攻伐,它們要借用自己的子嗣,占領這遼闊的野地。
動物是它們的翅膀。黃鼠狼、野兔、獾……這些平日里難得一見的小獸,躲在田野里的某處洞穴,覓食一些生靈,也被另一些生靈覓食。它們熟悉野地里的任何一種植物,而蒼耳和蒼耳子,也只是其中既不高貴也不卑賤的一種。他們在野地里穿梭的時候,總會有幾枚蒼耳子開口請求帶上它們趕路。所謂的“人面獸心”或“獸性大發”,更多的是我們站在自己的角度對世界偏頗的評判。在野生動物和植物的世界里,或許未必如此。以蒼耳子為例,有多少蒼耳子是借助這些為我們所不齒的小獸,到達了自己作為一枚種子的歸宿和作為一名母親的最初?面對同類相伐的我們,它們的異類相濡,難道不讓我們敬畏和羞愧?
人也是它們的翅膀。那些蒼耳子的機靈,說到底,只是單純的機靈,它們不曉得人心的兇險,看見可以捎帶它們一程的人,就放松了警惕,從枝頭上一跳,就跳到了人的衣服上。還有一些,它們還沒有準備好向自己的母親和姐妹道個別,就被我們一把揪了下來。我們手握蒼耳,向著自己的玩伴身上投,向著家畜的身上撒。最缺德的一次,我撒到了班長趙曉麗的頭發上。起因是趙曉麗向老師打小報告,說我沒完成家庭作業,害得我被老師罰站了兩節課。蒼耳子粘上趙曉麗的頭發,趙曉麗用手慌亂地去扯,蒼耳子和她,兩種力相互掣肘,牢牢抓住她的頭發,結果越扯越亂,直至把頭發裝扮成了鳥窩。忍不住疼痛和羞辱的趙曉麗一邊哭一遍頂著“鳥窩”又去找老師打小報告,那一次,我又被罰站了兩節課,屁股還光榮地享受到老師的大鞋底。
然而,我以上所述的這些蒼耳子飛得都還不算遠,頂多是從這個地方移動到那個地方。我們常說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如果蒼耳界也用這個尺度來劃分,那么,它們的行程,遠未到達風俗以外。除了那一枚心懷大志的蒼耳子。
那是一枚粘在楊田江身上的蒼耳子。在我們村,楊田江是個能人,他小的時候讀到初中,之后又在外面晃蕩過幾年,見過我們村其他人沒有見過的大世面。他還是我們村第一個買摩托車的人,那些年,常能看見楊田江騎著他的摩托車從村里唯一一條通往外界的泥土路上飛馳而來又飛馳而去。每次遠遠看見他和他的寶貝摩托車,我們就在路邊一字排開,等他過去之后,使勁吸著鼻子,聞他摩托車上卸下的好聞的汽油味兒。摩托車排出的煙霧和摩托經過時擾動的塵埃一起舞蹈,真讓人愛恨交織。這種感覺讓我想到了盧麗麗:我只是沒來由地想送給坐在我前排的盧麗麗一根紅頭繩,卻最終變成狠狠地揪了一把她發黃的小馬尾辮。這種感覺也讓我想到了徐瑩麗,我只是沒來由地想把一只彩蝴蝶放在我的同桌徐瑩麗的文具盒里,卻最終變成了一只嚇得她哭了一下午的小蛤蟆。
還是接著說楊田江吧。有了摩托車的楊田江,做起了走街串巷收購古物的活計。倒也說不上什么買賣,都是鄉里鄉親的,況且也都不知道那些舊物的價值,看中了就拿走,要不然,留著那些礙手礙腳礙眼的破爛玩意兒頂啥用呢。楊田江騎著他的摩托車到處轉悠,看到謝滿倉老宅墻根下那些不起眼的瓶瓶罐罐,遞上一支過濾嘴,拿走;看上邱季安大伯家豬圈里的那塊有人有獸的石碑,搭上幾句軟和話兒,拿走;看上王永福舅姥爺家一件燒火用的銅爐子,割上兩斤肥油油的豬肉,拿走。至于那些銅錢、鐵匕、像章、舊書,更是不在話下。那兩年,楊田江硬是靠著這些村里人眼中不中用的東西,成了氣候。等村里人咂摸出味兒來時,家中古物已幾無所剩。
也是在那幾年,楊田江開始往返于縣城和我鄉。他把從我鄉拿走的古物在縣城換了錢,又用那些錢買些縣城里的稀罕物,再回我鄉出售。有一次,楊田江掙了錢,索性就在縣城的天運商城給自己換了一身新行頭,從我們村穿走的那一套衣服,就這樣永遠地留在了縣城的小旅館。而那枚與眾不同的蒼耳子,就是那一次他去縣城的時候粘到身上的。那枚蒼耳子和它的另外幾枚姐妹,隨著楊田江身體的顛簸,過巷過街過村過鎮;隨著大地的起伏,過河過嶺過林過野??隙ㄓ幸恍┳ゲ蛔∽约好\的蒼耳子提前掉落于地上。掉在路上的蒼耳子,被人踩車碾,與泥土混為一體;掉在路旁的蒼耳子,則會落地生根,孤獨生長。但我知道,總有那么一枚蒼耳子,它沖破種種艱辛磨難,比我早十多年到達了縣城。
在人間,擁有太多悲劇式的英雄了,他們曾取得過常人無法取得的成就,活在史書上、戲劇里、民間故事中。然而,作為被悲劇二字圍困的人物,他們又是那么可憐、可嘆。作為第一個來往穿梭于我村和縣城的人,楊田江就是這么一個悲劇人物,就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卻在縣城被一輛吉普車撞倒了。你知道的,那時候能夠坐上汽車的人物和楊田江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這樣的差距注定要讓這件事不了了之。那場沒說法的車禍生硬地掰折了楊田江命運的走向,他癱瘓了,家境從此一蹶不振。
倘若蒼耳的世界和人世有什么共同之處,我是不是可以這樣想——被楊田江帶去縣城的蒼耳子和其他蒼耳子注定不同,它也見識了大世面,領略了其他蒼耳子沒能領略到的風景。但它的最終結局也是和楊田江一樣的,它是蒼耳界的悲劇英雄,他被楊田江遺棄在了縣城,遺棄在了鋼筋水泥間,心懷繁衍子嗣的使命,卻無力開枝散葉。或許,蒼耳界至今還在流傳著關于它的故事,風吹過我鄉的原野,那么多的蒼耳子在植被上醒來,它們一代代口耳相傳的仍是那枚了不起的蒼耳子,傳說里,它利用一具叫作楊田江的翅膀,攻進了一片了不起的遙遠國度,在那里自立為王。在我鄉,那些剛剛果實飽滿、鉤刺尖銳的蒼耳子,它們懷揣著這個美好的故事,希望有一天,也能有一具這樣的翅膀,帶著它們去往比地平線更遙遠的遠方,并在那里落地生根,枝繁葉茂,子嗣龐大。它們希望自己最終也能活成故事,活成一位被后世的蒼耳子津津樂道了多少輩的英雄。
一入秋,祖父的鼻炎就復發了。鼻子不通氣,流鼻涕,聞不得味兒重的食物,有時候,正吃著飯,來不及轉身,沒有先兆地打了個噴嚏,一桌子飯就都廢了。因為鼻腔呼吸不暢,他只好借助嘴巴呼吸,嘴巴呼吸起來,就像一架破風箱在那里哧哧作響。
出村東北方向,七里之外有個王大夫莊,依村名看,這村在古時似乎出過什么身居廟堂的官員或懸壺濟世的醫者,但現今已不可考。古時且不論,今世倒確實出過一位名聞兩縣交界處的老中醫李子鶴。李子鶴先生的生平傳奇很多,即使在他已故去多年的今天,鄉人們仍津津樂道,兒孫們也以他為榮,倘若有機緣,我倒是很想寫一寫他。但是在這里,我且略去不表,只專心講一講他給祖父寫的那服偏方:香油滾蒼耳。
那服方子的原料很簡單,香油和蒼耳。煎制過程也簡單:將香油倒入銅勺內,加熱至滾燙,然后將洗凈晾干的蒼耳子撒入勺內的香油里,滾油攻入蒼耳子體內,將蒼耳子體內的藥性逼出來,然后撤火即可。熬藥的時候,藥香和油香交織在一起,從小屋蔓延到小院,從小院蔓延到街道,從街道蔓延到高空,引得麻雀在那香風里來回穿梭,急得嘰嘰喳喳,卻終無所獲。我卻是有所獲的,每次煎藥前,祖母都會從小油瓶里取一點兒香油,用筷子一蘸,放在我的舌頭上,喚我一聲小饞貓兒,我立馬就吧嗒起了嘴巴。舌頭滑,香油卻比舌頭更滑,兩種滑在一起溜達,那種滿足和舒適感,就像是誰把我拋向了軟綿綿的草垛,拋上了輕飄飄的云朵。
我喜歡蹲在祖母背后,看著她給祖父煎制這味藥。蒼耳子在滾油的熬煎中炸裂開來,祖母將柴火抽走,等鍋冷卻,然后將香油倒入玻璃小藥瓶內,在瓶與蓋之間,是一層隔絕空氣的塑料薄膜。隔著玻璃,那些已經焦了頭爛了額的蒼耳子緩慢地沉下去,上清下濁,清與濁之間,那些更為細碎的顆粒靜止不動,仿佛困在瓶中的一縷煙兒,飄著飄著就沒有勁了,為了保存體力,它們選擇像動物一樣休眠。召喚它們的春天當然是在我手上,我手欠,趁著祖父和祖母不注意,就手握玻璃藥瓶,使勁搖上幾搖,玻璃瓶中的世界便立刻地覆天翻,混沌一片,猶如我們這個瓶外世界的最初。
我也喜歡看祖父用這味藥醫治鼻炎的樣子。沒有醫用棉棒,祖父就用草梗。祖父把草梗折成兩寸長短,在頭上纏一點兒曬在院里的棉花,擦一點兒蘭陵大曲消毒,然后將棉棒探入蒼耳香油中,本來輕軟的棉花,立刻就滋潤起來,像一個潦倒已久的人忽然發跡了。祖父手執棉棒,向著鼻孔探去,像草戲班子唱的吃多了敗仗的司馬懿一樣,不敢冒進,探一探退一退,再探一探再退一退。他已經夠小心翼翼的了,可還是會不時擰一擰眉頭,齜一齜牙齒,咧一咧嘴巴。因為疼痛和疼痛帶來的慌亂,他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他的手一顫,眉頭就再擰一下,牙齒就再齜一下,嘴巴就再咧一下。等他將藥汁涂抹完畢,我總能看到他的眼角紋間,有一滴晶瑩的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液體含而未流,在陽光的照射下異常清晰。后來,我曾觀看過許多表現疼痛的電影橋段,但都沒有祖父的表情更為細微、貼切、生動。
祖母鄭重其事地交給我一項任務,撿蒼耳子。嗨,這算什么任務呢?在我們這兒,蒼耳子哪里還用刻意去野地里尋找。從我就讀的館里小學到我家,從我最好的同學吳超超家到我家,從我們家的金銀花地里到我家,沿途所過之處,哪處沒有生長得旺盛、恣肆的蒼耳呢。都是半大的孩子,一心一意地只想著玩,直到玩野了,玩瘋了,玩夠了,這才想起祖母的重托。想起了也不慌張,就將手探到路邊綠色植物的枝丫間一捋,看都不看,一準兒是一大把蒼耳子。想不起來也沒有關系,快到家門前,將粘在衣服上的蒼耳子摘下來,一摘也是一小把兒。
祖母在窗臺上放置了一件陶瓶。陶是紅陶,陶身抹了一層薄薄的黑釉,顯得既古怪又古氣,既普通又沉穩。陶身之上是陶蓋,它用自己的身體詮釋著一件器物守口如瓶的奧妙。無數個黃昏,我們來到窗臺下方,踮起腳尖,一只手將陶蓋移開,另一只手將握著的蒼耳子拋下。那些帶著密密麻麻的鉤刺的蒼耳子頂多在瓶底蹦跳兩下,就靜止不動了。我太矮,當然看不見,但我能從它們的腳步與陶器身體摩擦的聲音中,感受到它們的絕望。它們被困在一個小小的與大地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以一味藥物的身份提前預知了自己的死亡。
所謂的人不畏死,往往指的是那些突如其來的災禍,在這樣的災禍面前,我們除了腦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但是人對自己能預知到的死亡,確實充滿著恐懼。我曾見過一些預知了死亡的人——在醫院里,他們拿著化驗單,拿著自己的判決書,他們的世界已經崩塌,已經沒有了疼痛、悲傷,有的只是絕望。那些人當然不會對你說出絕望二字來,但你依然能從他們的神態中體會到,除了這個詞,你找不到更貼切的詞來包裹那個人傳遞給整個世界的信息。如果蒼耳子也有意識,它們也會作此感想吧。幸好我不是蒼耳子,幸好我那時候也不懂得如何解讀蒼耳子。
就這樣,我們依然撿拾著蒼耳子,希望用蒼耳子排兵布陣,打得祖父的疾病落花流水。撿著撿著我們就長大了,祖父和祖母也更老了。新的病痛攀上了他們的身體,像海誓山盟的戀人,對他們不離不棄。
如果還有什么值得欣慰的事兒,那也只能是祖父的鼻炎了??赡苁瞧降木壒?,祖父的鼻炎不再作祟了,我們也不用再去撿拾蒼耳子了。但隨著我們的腳步,仍會有蒼耳子來到小院。被我們無意之中帶來的蒼耳子,潛伏在墻角邊、屋檐下,似乎是想用植物的繁茂,來淡化時光的垂垂老矣;又似乎是想用植物的蔓延,來吞噬祖父和祖母的氣息。
后來,我在本縣一所偏遠的農村小學開始了教書生涯。二年級上學期的時候,某個上午,我帶著學生學習語文課本上的一首歌謠。其中有一節:
蒼耳媽媽有個好辦法
她給孩子穿上帶刺的鎧甲
只要掛住動物的皮毛
孩子們就能去田野、山洼
課本上的插圖里,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從一株碩大的蒼耳下跑過,身上零零散散地掛著幾枚蒼耳子。這幾句話和這張圖,一下子就擊中了我記憶的閘門,那些關于蒼耳子的舊事就噴涌而來了。
雖然我所任教的地方是農村學校,但我依然感受到了這些野地上的生靈與孩子們之間的隔閡?,F在的孩子已經不是我們那時候的孩子了,他們不認識什么是蒼耳,不認識在他們生活的軌跡里那些隨處可見的植物。課本上的蒼耳子是兒童畫,太抽象了,不能給孩子們以幫助,我只能從網絡上下載蒼耳和蒼耳子清晰的圖片給孩子們看。那節課,我臨時改變了主意,把一節語文課,上成了植物知識課,每個孩子都踴躍地舉手說著自己認識或聽說過的植物,于是,鬼圪針、萋萋菜、掃帚草、豬耳朵、狗奶子、剪子股、水牛瓢、婆婆丁、剌剌秧、雞毛翎子、馬不蛋兒……這些方言中帶著泥土氣息的名字就在教室里蔓延開來。
故事還遠未結束。第二天剛走進教室,有個坐在后排的女生膽怯地走到我面前,她在我面前站定,緩慢地打開了自己緊緊攥住的拳頭。她說,老師,你看。
是一枚蒼耳子。小小的蒼耳子身體上那些原本堅硬的鉤刺,已經被汗水浸濕浸軟了。小女孩被尖刺摩擦過的紅紅的小手可以證明,就在不久之前,那枚蒼耳子還是堅硬的,銳利的,霸道的。一枚蒼耳子將自己堅硬的軀體交給了一具柔弱的軀體,這也是一種托付吧。它躺在她的手心,自己堅硬的外表和內心被她微微出汗的手掌逐漸軟化,卻仍刺得我的心癢癢的。不得不承認,自從做了教師,我似乎開始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動了。
站在講臺上,我愣了好久。回過神來,我小心翼翼地從女孩手里拿過那枚蒼耳子,繞著教室給學生們看。回到講臺,我給他們表演蒼耳子是如何粘人粘物的。我把蒼耳按在自己的衣服上,手一抽,蒼耳子就掉了。再按,再掉。我有些耳臊,孩子們卻異口同聲地為我不成功的表演辯解。他們說老師,一定是這枚蒼耳子軟了,等下午我拿一枚來,一定可以的。
下午上課之前,學生們像一個個小特務,神秘兮兮地走進我的辦公室。他們把一只只小手攤開,一枚枚精致的、獨一無二的蒼耳子就跳了出來,大的小的,圓的尖的,灰的綠的,加上那名小女孩拿來的那枚,數了數,一共是四十四枚。四十四,是我們班孩子的人數。哦,這些被我認認真真收集在粉筆盒里的蒼耳子,每一枚都代表了一個可愛的小孩子,每一枚都代表了一個春天。四十四個孩子和四十四個春天,讓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把“富?!钡暮x。
有一次和一位作家聊起這件事,他用羨慕且誠懇的目光看著我說,你應該將這個故事寫下來,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故事??次覜]言語,他進而“威脅我”你要是不打算寫,我可要越俎代庖、據為己用了。此刻,當我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春天已經降臨到小小的校園,窗外的小道兩旁,那些肥頭大耳的油菜花正在風中搖頭擺尾、蹦蹦跳跳,簡直快把自己跳成一只只輕盈的蝴蝶了。至于我的學生,他們正沿著油菜花奔跑、追逐,他們的目光被一只在花叢深處蹁躚而舞的蝴蝶牽引著,越過冬青叢,越過楊柳枝,越過低矮的院墻,播撒到田野里去了。哦,這群玩耍的孩子一定不知道,就在他們的腳下,就在學校的矮墻下,就在那片被翻動過的空地里,我為他們藏下了一個怎樣的秘密。
站在這安逸的校園內,我多么希望那些學生們送給我的和我之前沒處拋撒的蒼耳子,那些卑微的心懷夢想的蒼耳子,和我的學生們一樣,從小芽尖尖,直至枝繁葉茂、郁郁蔥蔥。
【責任編輯】 ?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