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章
對于疍民與咸水歌的研究,在20世紀以來,包括鐘敬文、陳序經、馮明洋、莫日芬等學者都有深入的研究。從目前的研究來看,一般多以廣東地區為主,尤其是在《中國民間歌曲集成》中的“廣東卷”專門有章節論述咸水歌。但是,咸水歌以疍民群體為承載群體,從20世紀以來人類學、社會學對于疍家人的考察,至少在廣東、廣西、福建、海南,都有疍家人,相應地也有咸水歌的存在。本文結合筆者對海南地區的實地考察以及相關地區的既有成果,對咸水歌的命名、類型等做一些辨析,就教于方家。
音樂界提到疍家咸水歌,一般多以廣東地區為主,在《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廣東卷》中,莫日芬認為咸水歌是“水上人家唱的歌”的統稱。①《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廣東卷》,中國ISBN中心,2005年,第99—100頁。這一概括代表學術界的主流認識,即咸水,代指海水。咸水歌即指以海為生的疍民的歌曲,“疍家人的歷史就是咸水歌的歷史”,俗謠曰“搖櫓唱歌槳過滘”,疍家為“歌者之國”。②參見陳序經《疍民的研究》,商務印書館,1946年,第187頁。鐘敬文《中國疍民文學的一臠》,《民間文藝叢話》,“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印行,1928年,第3頁。這些認識確有其道理,筆者認為還有一個需要注意的是,咸水歌之“咸水”的由來,這可能與對疍民的稱謂有關,在廣東坦洲、陽江、海南三亞等地,疍家人被陸上人稱為“咸水佬”,與“疍民”之稱同屬于蔑稱,背后是歷史上對疍民群體長期不公正的階層歧視。
疍民,在古代中國屬于被放逐的“漂泊”于水上的流民,屬于“賤民”群體。尤其在明代法律中,疍民、樂戶、惰民、娼妓等屬于一類,皆為賤民階層,倍受社會歧視。③參見曲金良主編《中國海洋文化史長編(明清卷)》,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12年;參見項陽《山西樂戶研究》,文物出版社,2001年?!稄V東通志》載:“疍戶其種不可考,以舟為家,捕魚為業,晉時不賓服者五萬戶。自唐以來,計丁,輸糧。明洪武初,編戶立里長,屬河泊所,歲收魚課……迨雍正七年,始奉諭旨聽其登岸居住,一律編入甲戶……久之,遂與齊民同化,有以功名科甲起家者”。④《廣東通志》,道光二年(1822)刻本。
關于疍家人的稱謂,歷史上很多,比如蜑、蜒、蛋、但等。疍家人上街時多為裸足,路上人俗稱之為“赤腳”,福建還有“曲蹄”的稱謂。清朝雍正七年(1729)革除了不許疍民登岸居住的舊俗,疍民才獲得上岸居住和謀生的權利。①參見吳水田《話說疍民文化》,廣東經濟出版社,2013年,第15頁。但其“低賤”的社會地位和貧困處境,直到1949年仍未有較大改變。
歷史上,疍家人主要生活在沿海一帶,從廣東、海南等地的史志中可以看出疍家人大概的生活境況:其一,疍家在海南島沿海生活,“不居黃土”,多以漁業為生,“漂泊不定”,“一戶一船”,“緝麻為網罟”,“子孫世守其業”;其二,有的疍家“稅辦漁課”,偶有“置產耕種者”,可以當兵,女性有的“兼織紡為業”;其三,疍家人多說講粵語(白話),海南地區的疍家人也多“從廣東省雷州半島和廣西等地”遷來。其四,疍人也時有“作亂”,為政府所征伐;其五,疍家人為海盜所苦,“??芊妇?,殺擄疍戶”,在政府“申嚴海禁”之時,“濱海疍戶資生無術,日就死亡”。其六,清代疍家有錢人,“亦有讀書列庠士者”,可以看出一旦有機會疍家人也會力爭擺脫“賤民”的身份。②參見《儋縣志》卷二,新華出版社,1996年,第86頁;《崖州志》卷二,廣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8頁;《昌江縣志》,新華出版社,1998年,第837頁;《光緒臨高縣志》卷十六,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159頁??傊?,歷史上的疍民乃為“沒有寸土”的賤民。
從20世紀初期人類學者對疍民考察來看,咸水歌是疍民群體重要的音樂形式之一。從疍民歷史生存狀態看,咸水歌是疍家人表達生命活動的形式語言,是一種源自生命而又再現生命的具有原生性的聽覺符號。由于歷史上的疍民,四海為家,他們很少有讀書的機會,整體文化水平嚴重低于社會平均水準,歌唱成為具有紓解大海暴虐、陸上勢力壓迫、物質極度匱乏、生活困頓等“他者”造成的心理壓抑重要方式。“咸水”一定意義上代表“苦澀”。在咸水歌詞中,有大量的關于海水比喻苦楚人生的詞句,如:“苦水咸潮浮爛艇,茫茫大海葬尸骸”“世上最苦黃連樹,人間最苦海上人”“出海三分命,上岸低頭行,生無立足所,死無葬身地”“天高地大無立足,破棚爛艇難棲身。世上最苦黃連樹,人間最苦水上人”等。③參見楊艷《東莞沙田疍民咸水歌探究》,《音樂探索》2014年第1期;陳希、陶一權《廣州咸水歌藝術形態及保護初探》,《文化遺產》2014年第5期;周榕《陽江東平咸水歌藝術特征及演唱探究》,星海音樂學院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好比陜北人方言中底層勞動者自稱“受苦人”類似,咸水歌一定程度上也有“苦楚之歌”的意思。
檢索《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咸水歌主要集中于“廣東卷”“廣西卷”“福建卷”。其中,“廣東卷”中將其列入漢族民歌“號子”類。但是從咸水歌所包含的內容看,并非是“號子”所能涵蓋的。在“廣西卷”中則將咸水歌列入“小調”類。在“福建卷”中沒有咸水歌,但是有“疍民詩歌”,列入“漁歌”類下。造成這一類屬的差異,問題在于對疍民與咸水歌的認識不足。一方面,雍正禁除疍民舊俗后,疍民轉變為平民身份的漁民。當代學者在民間音樂調查時,有的因其打漁勞動的特征將其承載的歌曲形式稱之為“號子”“漁歌”;有的則根據其表達內容稱其為“小調”。從疍民歷史及其承載看,咸水歌是一個綜合性的稱謂,在咸水歌類下根據功能、場合劃分不同的歸屬可能更為合理。
按照莫日芬的分類,咸水歌的曲調有:古腔咸水歌、長句咸水歌、短句咸水歌、姑妹歌(姑妹調)、大繒歌、擔傘調、高堂歌等。④《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廣東卷》,第99—100頁。這一分類是基于嶺南地區咸水歌的考察而得出的基本統計。但是,這些曲調還有待進一步辨析。從曲調比對上來看,古腔咸水歌、長句咸水歌、短句咸水歌此三種應該屬于同一曲調的變體;姑妹歌是因曲調襯詞“姑妹”而得名并成為一類;大繒歌是因“大繒”地名而得名;擔傘調、高堂調兩類分別因不同的演出場合(娛樂、婚俗)而分為兩類。
海南地區的疍家歷史久遠,自唐代就有大批移民進入,至宋已成為當地重要的水上交通樞紐?!吨T蕃志》中明確記載海南當時的瓊山、澄邁、臨高、文昌、樂會等地“皆有市舶”,且分為三種:“上等為舶,中等為包頭,下等名疍舶?!悲D舶,即是由疍民所承擔的船舶。⑤[宋]趙汝適:《諸蕃志》卷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跋碌取币辉~足見當時海南疍民的身份定位。歷史上疍家廣布海南各地,其中??凇⑷齺唭傻鼐雍诵膮^域。近代以來,隨著陸地開發和疍民身份的變化,大部分地區疍家遺存已不可考?,F主要集中于三亞和陵水兩個地區。據筆者采訪的海南三亞疍家文化陳列館館長鄭石喜介紹,當地疍家人多來自廣東,以粵語為主,咸水歌也是用粵語演唱。
陵水新村疍家人與三亞疍家人多有往來,但二者對咸水歌聲調理解差別很大。陵水疍家人郭世榮認為,咸水歌有六個曲調,即嘆家姐、水仙花、古人頭字目尾、白啰調、默耳詩調(即“木魚詩調”)、咸水歌等。①參見劉鋒《海南疍家調的音樂形態與演唱特點——以陵水縣新村港疍民聚居區為例》,《音樂創作》2016年第9期,第140頁。據本課題組對郭亞清的采訪,他小時候是新村人,在三亞居住42年,應屬于三亞人。他認為咸水歌有五個調:白啰調、咕哩美調、木耳詩調、嘆家姐喜調和嘆家姐哀調。這一觀點基本屬于三亞疍民對咸水歌聲調的理解。早年,三亞疍家認為自己的咸水歌原來有“五大調聲”和“六種用法”。“五大聲調”即水仙花調、木魚詩調、嘆家姐調、咕哩梅調和白啰調;“六種用法”則是將嘆家姐又分為喜事用的“生調”和喪事用的“死調”。
自2009年三亞疍家咸水歌入選第三批海南省級非遺名錄,經過對傳承人多年演唱實踐的研究,鄭石喜認為“水仙花調”與木魚詩調基本一致,就把水仙花調歸入了木魚詩調。也即現在三亞疍家認為他們的咸水歌有“四大調聲”“五種用法”?!八拇舐曊{”,即木魚詩調、嘆家姐調、咕哩梅調和白啰調;“五種用法”,即嘆家姐再分為“生調”和“死調”。
三亞疍家與陵水疍家對咸水歌的理解有幾處不同:其一,三亞疍家認為咸水歌是所有調聲的統稱,而陵水疍家認為咸水歌只是調聲之一;其二,三亞疍家有“木魚詩調”,陵水疍家人有“默耳詩調”,其實二者指一種聲調;其三,三亞疍家認為“水仙花”應該屬于“木魚詩調”,而陵水疍家認為“水仙花”與“木魚詩調”屬于兩個不同的調;其四,三亞咸水歌沒有“古人頭字目尾調”,而陵水有。
三亞海棠灣藤橋、后海疍家離陵水新村疍家不過幾十公里路的距離,咸水歌的調聲已經有區別,海南全島各地疍家與東南沿海疍家關于咸水歌的調聲區別更大。咸水歌基本都是粵語演唱,之所以聲調各有千秋,是由于長久的隔離,疍家人受所在地居民的影響,他們又形成了小的方言區,方言“律韻”進一步分化,結果就是各自建構了屬于自己對咸水歌調聲的詮釋。
《中國民間歌曲集成》“福建卷”記載的疍民歌曲有4首,分別為“疍民盤詩”(《也沒長詩對哥盤(一)》《也沒長詩對哥盤(二)》)、《疍民討海歌》、“疍民唱詩”(《新船落水喜連連》)?!皬V西卷”記載的疍民歌曲有4首,分別為《朋友阿哥板艇開》《天上有星千萬顆》《嘆家姐》。②譜例詳見《中國民間歌曲集成·福建卷》,中國ISBN中心,1996年,第289—291、300、301—302頁;《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廣西卷》,中國ISBN中心,1995年,第500、509、511—513頁。筆者通過上述咸水歌曲調類型的比較,基本可以將這些歌曲分別歸入“木魚詩調”“嘆家姐”兩類中。
通過對廣東、廣西、福建、海南的相關咸水歌資料及其樂譜分析,筆者認為咸水歌的曲調類型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一是通用層面,一是區域層面。通用層面即指在歷史上疍民活動范圍內共知的曲調類型,基本包括木魚詩調、嘆家姐調、咕哩梅調和白啰調等四個方面;區域層面即指疍民在各地生存,尤其是雍正禁除舊俗之后,疍民逐漸放棄打漁轉為陸地,隨著生活方式的轉變包括音樂在內的各種形式都發生了變化,由此出現了地方性、區域化的音樂特征曲調。例如大繒歌、擔傘調、高堂歌等即是如此。
疍家咸水歌在各地流傳的曲調類型中,有一組同名曲調,即木魚歌與木魚詩調。據考察資料顯示,“木魚歌”主要流傳于廣東地區,“木魚詩調”的稱謂則出現在海南地區。莫日芬在對廣東地區的咸水歌研究中,將咸水歌與木魚歌并列,認為:“木魚歌,古稱沐浴歌、摸魚歌。它的古稱與咸水歌的古稱是相同的,由此可見,它與咸水歌是同源異流的關系。咸水歌在水上居民中發展,木魚歌則在陸上居民中流傳?!雹邸吨袊耖g歌曲集成·廣東卷》,第152頁。
考索“木魚歌”源流,改詞早載于南宋時期禪僧賾藏主持編輯的《古尊宿語錄》,文載:“木魚歌,木魚歌,橫身三界臥。擺頭掉尾瞬金鱗,凡圣縱橫不奈何?!雹伲鬯危蓊U藏:《古尊宿語錄》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94年,第445頁。從“三界”和“凡圣”二詞可以看出,這首木魚歌明顯具有佛教意味(《古尊宿語錄》本來記載的就主要是中唐至南宋六祖慧能及其弟子的言行語錄)。該《木魚歌》句首是典型的“三三七七”句式,而“宣卷”與木魚歌的主體部分都是“七言句式”。莫日芬認為“木魚歌”是一種很古老的歌調?!白詮姆鸾獭畬毦怼ㄒ环N說唱文學形式)傳入廣東,著名的《花箋記》脫穎而出,即陸續以各種故事和傳說,編寫為長篇的唱本而傳唱。這些唱本套唱木魚歌的歌調,因而稱為木魚書,成為一種說唱形式。但是,木魚歌仍以其短小的民歌形式在民間流行。在民間,尤其是婦女,在日常生活中多隨口而出,抒發感情?!雹凇吨袊耖g歌曲集成·廣東卷》,第152頁。但是,從木魚歌流傳情況看,以明清廣東、廣西一帶最為盛行,早期木魚歌都是即興唱誦,后來才有了固定的曲詞,先是傳抄,后來發展到刻印傳唱。木魚歌的腳本被稱為“木魚書”,可見木魚歌應該還有長篇幅敘述的特點。木魚歌,另有“摸魚歌”“沐浴歌”之稱。前者因疍家人多唱而得名,后者則顯然與其早期的佛教淵源有關。廣東人唱木魚歌主要在每年的二月十九觀音圣誕、四月初八釋迦牟尼圣誕、七月十五盂蘭盆節,佛教經典記載佛陀“圣誕”有九龍為之噴水沐浴的傳說,故木魚歌稱為沐浴歌,當與此有關。
由上可見,木魚歌正如莫日芬所論,其在陸地流傳,有相對明確的源流關系。但是,木魚歌應當是被疍家吸收進入咸水歌,并且最終成為咸水歌主要歌調類型,如清代王士禎有詩云“兩岸畫欄紅水照,疍船爭唱木魚歌?!雹蹥W陽子:《廣州歷代竹枝詞(選刊之一)》,《羊城古今》,廣州市地方志辦公室編印,1985年,第23頁。
木魚詩調,在海南疍家咸水歌中被列為主要類型之一。木魚歌與木魚詩調,從稱謂上有明顯的聯系,將兩者進行比較,有以下相同特點:(1)詞格句式上七言兩句題、七言四句體。(2)徵調式。(3)調式音階為5—6—7—1—2—3的六聲音階。不同之處在于,廣東木魚歌有短篇、長篇兩類,曲調有多種且旋法差別較大。海南木魚詩調為短篇(筆者考察目前尚未見有長篇),曲調基本可以歸為兩句體、四句體兩種旋律。其中,四句體以《水仙花》為代表,筆者稱之為“水仙花”類;二句體以《十花贊》為代表,可稱為“十花贊”類。
通過上述分析,基本可對咸水歌、木魚歌、木魚詩調的關系做一梳理。木魚詩調是咸水歌曲調類型之一,其源自于佛教宣卷形式木魚歌。從廣東地區木魚歌流傳情況看,木魚歌的稱謂并沒有被歸入疍家咸水歌曲調類型中,但研究者也承認二者之間的密切關系,以及疍民演唱木魚歌的事實。而在海南咸水歌中,“木魚詩調”則作為主要曲調類型。結合海南地區疍民來源于廣東地區的移民歷史來看,從木魚歌到木魚詩調的發展,是咸水歌吸收外來曲調并最終類型化的一個典型例證。此外,在《中國民間歌曲集成》“福建卷”中記載有“疍民盤詩”“疍民唱詩”,“盤詩”“唱詩”“詩調”說明了疍民咸水歌的演唱形式中有“歌詩”的傳統,也從側面佐證了木魚歌到木魚詩調發展脈絡。
通過木魚歌到木魚詩調的發展,可知疍家咸水歌具有開放性和復雜性的特點。因此,不能簡單的將其籠統歸為漢族民歌的“號子”“小調”中,也不能簡單地將其劃歸為“漁歌”。馮明洋先生認為“咸水歌的文化歷程,猶如整個嶺南音樂的一個縮影,蘊涵著百越文化積淀”④馮明洋:《越歌:嶺南本土歌樂文化論》,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4頁。。筆者認為,不僅是“整個嶺南音樂”,咸水歌是疍家人表達生命活動的形式語言,是一種源自生命而又再現生命的具有原生性的聽覺符號。由于歷史上的疍民,四海為家,他們很少有讀書的機會,整體文化水平嚴重低于社會平均水準,所謂“愚蠢不諳文字,不記歲年”“受小學教育者,百無一焉”等⑤[清]黃家番:《北海水上人家》,《北海史稿匯纂》,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536—540頁。。從咸水歌的曲調風格與歌詞反映的內容看,其應該是疍家人的生活記錄,不同的類型和內容勾勒出疍家人歷史面貌。因此,咸水歌應是由疍家這一歷史上被放逐的“賤民”群體傳承的一種重要的歌曲種類,其不僅記錄的疍家人社會歷史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記錄了中國音樂文化發展的另一種傳承。
附言:本文為海南省社科聯項目“海南疍家咸水歌之文學人類學研究”(HNSK〈YB〉17—73,項目負責人:申素樣)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