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福建省作家協會
嚴家顯和農業教育史上的一次壯舉
福建創建第一所
農業高等學院的臺前幕后
1940年暮春,南國廣西依然春水如碧,春樹蒼翠。一封來自福建的信函,翻山越嶺輾轉聞名遐邇的“戰時農都”——柳州沙塘,來到廣西大學農學院教授、廣西省農事試驗場病蟲害組主任、廣西省政府技正嚴家顯的手中。
信是時任福建省財政廳廳長的堂兄嚴家淦從福建戰時省會永安——全國著名的抗戰進步文化中心寄來的,嚴家淦熱情邀請嚴家顯赴閩創辦福建省立農學院,并出任首任院長。
當時的福建省竟還沒有一個高等農業學院!無論如何,這都是個實現自己抱負的機會,更是個挑戰。嚴家顯不僅要無中生有,更要白手起家,創建一所合格的大學。福建還是未婚妻王祖壽的故鄉,他決定不像上次突然從武漢大學奔赴廣西大學那般擅自作主,第一時間寫信告訴未婚妻,順便聽聽她的建議。
來自重慶的回復飄然而至, 一字一句都是堅定的支持,畢竟福建是王祖壽的父母之邦。金陵大學畢業后已考入銀行上班的她,還表示待嚴家顯安頓好,她就辭去那邊工作,前往永安會合。
真是心心相印!讀罷滿含鼓勵和愛意的信,嚴家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爽。相比于農學院已然開花結果的廣西,福建更需要仁人志士的一臂之力。聯想至此,嚴家顯心底的“俠”氣,以及那份不惜赴湯蹈火也要為福建農業教育做貢獻的熱望,徹底點燃了起來。
34歲的嚴家顯從美國留學回來,先是武漢大學,接著廣西大學,始終充任教授一職,是意義崇高、性質單純的老師。而此去福建,他要當創校校長,須展示出高超的行政治校才能。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為后人所知曉的“家顯印象”:愛國、博學、練達、強干、活躍、領導力……從此,山城永安蜚聲全國的抗戰進步文化活動中,便烙上了一代農學家、教育家嚴家顯的影子。
7月,永安黃歷村一處木質結構的屋子里,掛上了“福建省立農學院”的木牌。不遠處的馮氏祠堂則成了嚴家顯的起居室。沒有名山大川,也沒有古剎勝景的永安黃歷村,將成為承載福建農業教育的土壤,并被賦予如稻谷般金燦燦、沉甸甸的使命。
嚴家顯要為福建省立農學院畫像,難在畫出其“神”,而畫出其“神”之前,要先畫出其“形”。筆底波瀾,先要筆底有料才可以揮灑。他有條不紊,先設置了一些精干的辦事機構,配備各部門工作人員。
那段時間,嚴家顯活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疾走在一望無際的青綠田野間。青山茂林,是對付烽火硝煙的天然掩體,他就在半山坡上擇一處,建魚鱗板平房,充當實驗室與課堂。田疇青綠平整,他就選幾處四合院式的民居,或做教室、試驗室,或做師生宿舍。圖書、儀器者,為科教至重,嚴家顯更是悉心擎畫,編入重要經費開支,以便向省政府陳情,懇請特別撥付。
嚴家顯堅持事必躬親,盡現學者之外的行政才能。一個叫劉思衡的后人在《緬懷福建省立農學院首任院長嚴家顯先生》中,如是為他畫像追憶:“他親自帶領有關人員抓校舍的總體規劃和具體的實施工作,建成了行政、教學、生活用房和圖書館、實驗農場等。圖書、儀器、標本及其他設備的購置,則通過省建設廳設在上海的辦事處委由私家書店等單位代辦,重價購買。”
在基建、后勤、教務、管理及其他各項籌備工作全面展開之時,嚴家顯一刻也不忘廣攬人才,為福建省立農學院建立一支高質量的優秀師資隊伍。為此在全國廣散英雄帖,禮聘名家教授來校執教,共襄盛舉。他想到了美國康奈爾大學昆蟲學碩士和哲學博士周明牂教授、康奈爾大學風景建筑及觀賞園藝碩士程世撫教授、美國耶魯大學林學碩士李先才教授、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昆蟲學碩士李鳳蓀教授、明尼蘇達大學研究生院農業經濟系包望敏教授、明尼蘇達大學碩士趙仁镕教授;想到了在國內已經頗有名望的植物病理學家林傳光、裘維蕃、王清和、黃齊望、何家泌、周家熾,農學家孫醒東,畜牧學專家金德祥,茶葉專家蔣蕓生,地質學家周昌蕓,等等。他腦海里的名單還有張彬忱、張效良,甚至還有金融專家劉子崧、武術教育家萬籟聲,等等。不管熟悉與否,他都慕名求賢。
但一個正待升起、毫無名氣的帳下,要羅致天下成名人物,著實不易。這猶如一個初出茅廬的青澀少年,忽然要在武林中廣發英雄帖,能有多少人理會呢?嚴家顯心里也忐忑,誰知一夜之間,風生水起,靠自身已然在“江湖”創下的名望,竟吸引了世間廣泛的注意,得到隆重而熱情的回應。不少學者專家沖著嚴家顯的名字欣然應聘,有人還由華北、江浙一帶淪陷區輾轉南下。
籌備四個月,尚在“閨中”的福建省立農學院,就聘得教師31人,其中教授7人,副教授3人,講師9人,助教10人,體育與軍訓教官各一人,成績驕然喜人。這些知名教授的加盟,使得福建省立農學院創建伊始,就擁有一支實力較為雄厚的師資隊伍,在教學工作中起了主導作用。他們的薪水,參考已然開學小半年的福建大學法學院標準下發:院長兼教授400元、辦公費80元,教授400—480元,講師240元,助教120元,圖書館館長200元,各課主任和職員120元,事務員50—70元,書記30元。
與此同時,招生工作也在緊鑼密鼓進行中。報名期間,嚴家顯每天都能收到各處的介紹信,懇請他在招生時高抬貴手。那些信被放在抽屜里,幾乎都沒拆封,他不想開這樣的后門,所有考生都得通過考試,一視同仁地憑成績說話,這才是為國選才,也才能真正實現自己的教育報國之志。第一屆學生尤其重要,寧缺勿濫。他對招生的困難作了充分估計。萬事開頭難,農學院無論如何也要擇優錄取,既有標準不能降于門檻以下,嚴格一點,也可促使當年落榜考生下次再有備而來。
8月,經過嚴格考試,福建省立農學院共計招收76名學生,統一發放黑色校服。
嚴家顯不僅是昆蟲學家,他的視野開闊到大農業,包括森林、畜牧、土壤、農業經濟等各門專業學問,他有著嚴謹的治學思維,認為“研究農業之科學統稱之曰農學,其以技術改進為主題者為農業生產學,以發展農業經濟為主題者為農業經濟學,以改善農民社會關系為主題者為農村社會學。農業生產學亦可依其之性質分為土壤、肥料、農具、作物、園藝、森林、植物病蟲害、畜牧、獸醫等科目,各科目之中更可細分若干專門學問”。是故福建省立農學院成立之際,他定下七大專業學系:農藝系、園藝系、植物病蟲害(病蟲害)、森林系、畜牧獸醫系(畜牧系)、農業經濟系(農經系)、茶科。
9月,嚴家顯簽發了福建省立農學院給省政府的上報呈文,稱:“本院自奉令成立積極籌備以來,一切業已就緒,并定于10月7日開課。”
首屆農經系學生程鐘平后來情凝筆端:“1940年秋,當我跨過燕江橋,踏上往黃歷村的小路,迎面就是一條筆直的石子路。路旁整齊地栽植著行道樹,在微風里向著我們點頭哈腰,夾道歡迎。左邊那草地上長著高大的紅楓,和圖書館前的那棵烏柏,飄紅掛綠,顯得喜氣洋洋。一灣燕江水沖擊著河床里的沙石,不斷地發出美妙旋律,歡歌黃歷村的成長和壯大。呵!小石子路上的鋪路石,猶如上海南京路上擁擠的人流,人頭濟濟,是來歡迎由遠方來到的黃歷村的新公民!?”
福建省立農學院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嚴家顯心里的石頭終于緩緩落地。那個時代,不僅人的命運充滿戲劇性與選擇性,一個小鄉村的命運亦是如此。馬蹄聲碎,人心晃蕩,國土動亂,有的地方,看似平凡,卻有著不平凡的際遇。如同山城永安一躍成為戰時福建省會,黃歷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純樸天然的村莊,成為了一所大學的出生地,簡直不可思議!
首屆學生林復說:“那時的教室是新蓋的,女生宿舍和教授的宿舍也是新蓋的,學校將大食堂隔起來做成三四十人的學生宿舍。我們只要專心念書,不用參與蓋宿舍的活動。幾個人一間房,還供有電燈。電燈對于我們而言可謂稀有,而在戰亂中還能有電燈給予我們光亮的讀書環境,實屬不易。”
當年,嚴家顯回國后任教的首站——國立武漢大學農學院1933年開始籌備,歷時三年才正式成立,起初僅設農藝系。而福建省立農學院不過半年工夫便擘畫得當,籌備成立,一開始就有七個學系,規模初具,這幾乎是一個脫胎換骨的奇跡。
1987年10月16日,福建農林大學在美麗如畫的校園內為學校創始人嚴家顯舉行銅像奠基儀式。應邀到場的福建省立農學院第一屆校友吳玉液,飽含深情地提到:“嚴院長創辦本院伊始,就抓了兩件大事,一是想方設法延聘知名的專家學者來院任教,二是千方百計充實圖書、儀器和設備。”“本院圖書館藏書充實,保證了正常教學活動的進行。”“我們的生物理化實驗室、各系實驗室和研究室,以至農場、園藝場、畜牧場等設備都齊全。”
當時卻沒幾個人知道,除了書籍,生物實驗用的顯微鏡,化學分析必備的天秤,統計分析用的計算機等各科教學所需要的儀器、標本,要么是各地輾轉相求得來,要么是向港澳和國外擇優選購,不斷充實。讓福建省立農學院師生們無比驕傲、稱雄高校的四架最新式手搖計算機、三座大型溫室等設備器材,多數是從已淪為“孤島”的上海采購,沖破重重封鎖,千辛萬苦運來,其間要耗費多少人力財力物力,可想而知!
難怪半個多世紀后,第一屆學生龔鈞智向筆者回憶這段歷程時,仍如是這般自豪的語氣:“你很難想到在那物資缺乏的條件下,福建省立農學院的實驗室里還有分析天秤、顯微鏡和手搖式計算機。因為學習遺傳學需要精確嚴密的計算,這給教學科研工作提供了許多方便。與同類院校相比,學校的師資在當年算是一流的,教學設備也十分先進,有一年光買儀器就花了18萬余元。”
但儀器的購進需要時間不說,也難以購全。戰時永安物資匱乏,剛開始時,就連繪圖用的丁字尺,也得嚴家顯親自出具借條向省工務局借用,許多設施只能因陋就簡,逐步改善。
在知識與教育面前,嚴家顯內心喚起的熱情似乎永遠釋放不完,充滿了對未來的夢想和宏大的計劃。多一點想法,將來也許能夠多開一點花,多結一些果。
福建省立農學院的開學典禮,在校歌聲中拉開序幕。校歌鏗鏘有力,反映了以農為本希望國富民強的思想,以及對學子們發憤圖強、學以報國的殷切期望,激蕩人心,發人深省,鮮明的節奏讓人過耳難忘。
面對熱情似火的師生,面對冒著敵機轟炸等不測之虞而來的各界人士,嚴家顯在報告中明確辦學方針:“大學農學院以研究、教學、推廣為三大任務,必須兼顧并重,聯系進行,其目的為造就具備實際工作能力與切合社會需要之人才。”
點三把火,
促成農業教育史上的一次壯舉
研究成果與實地考察密不可分,一切的研究成果是基于一定的實地考察綜合得出。“新官上任三把火”,本身就熱衷于學術研究的嚴家顯擔任福建省立農學院院長后,他的“三把火”均是燒到了學術研究這個領域。讓“火”熱烈和燎原的好辦法,是腳踏實地,走遍千山萬水。
蔗糖水果調查是第一把“火”。1940年8月,福建省立農學院還沒有正式開課之前,嚴家顯鑒于福建省的蔗糖水果品種優良,因“惟過去墨守成法致少發展”,甚為可惜,特計劃進行初步調查,作為今后改良之依據。


帶隊做科研,在福建走一圈,需要大筆經費。當時,農學院建院已花費不少,所幸經嚴家顯一番折沖,這個項目由“本省農業改進處予以援助”,得以順利進行。
1940年初秋的午后,嚴家顯親自送隊伍出門。縱橫交錯的道路依然蒙上赫赫炎炎的熱氣,淡青的遠山,看似單調地矗立著。但他相信,他派出的這個考察隊行程不單調,收獲更不會單調。


開局良好,一心想促進福建農業發展的嚴家顯,“鑒于本省植物病蟲害之猖獗,直接影響省計民生者至鉅”,進而又點燃了第二把“火”,點將新聘來的裘維蕃講師,對福建省做一個初步植物病蟲害的調查,再者研究福建省果品簡捷經濟之貯藏運銷法,以便輸往較遠地帶保鮮得更久一些。

嚴家顯任福建省立農學院院長時的有關信函和簽發的畢業證書
裘維蕃——這位后來的中國科學院院士,當年在金陵大學是嚴家顯的師弟,在植物病理學系以優異成績畢業后留校,年紀輕輕即承擔中央農業實驗所蘑菇栽培的研究任務,擅長實地調查。抗日戰爭爆發之際,他只身一人到安徽調查,回校路上,南京告急,金陵大學要他直接到武昌與學校會合,可他輾轉到達武昌時,金大已西遷至成都,他又一個人在硝煙中匆匆趕路,直至年底才安全抵達。把這樣的調查任務交給他,嚴家顯是放心的。
裘維藩和同事不負所托,步行到莆田、晉江、漳州等地進行植物病害調查,寫成《福建經濟植物病害志》等三篇報告。
眼見到了12月,嚴家顯趁熱打鐵又點燃第三把“火”。這把“火”非常大,幾乎燎遍了整個福建。嚴家顯興致滿當地組織了一個“福建省農業考察團”,意欲走遍八閩山水,對全閩農業情況進行一次詳細的摸底,并采集教學材料。
從廣西進入福建的漫漫長途中,結合既有的書本,嚴家顯對福建的地形地貌和植被分布有了一個更直觀的了解。“八山一水一分田”加上亞熱帶地區屬性,對福建的氣候、水系、水文、土壤、植被等各種自然因素的形成和分布,對農業生產都發生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這里的畜禽、魚蝦、貝藻種類繁多,亦是糧食高產區,甘蔗、龍眼、荔枝、橡膠、劍麻、胡椒、松香、香菇、筍干應有盡有。由于福建地處沿海,屬于海洋性季風氣候,受季風影響較為顯著,氣溫波動、雨季始止、降水量多少等都不甚穩定,因此旱澇災害頻仍,農林牧漁多種病蟲害也較為頻繁發生,尤其是水稻“三寒”和農作物病蟲危害較為嚴重。每年不同程度的臺風,以及局部地區的冰雹等不可避免的自然災害,毫無商量地對福建的農作物“刪繁就簡”。雖有泥土的芬香、清水的灌溉,比許多北方之地滋潤豐盛,但福建農業的日子,過得并不輕松。有些農家勞碌半世,依舊擋不住風雨交加中四處潛伏的危險。
可是,福建省的農業情況迄今尚無詳細、完整的相關資料,許多當地本專業的專家,對此也是一知半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嚴家顯一經了解,不禁動了心思,有了相應的“企圖”,希望通過組織專家隊伍科考這個具體的構想與行為的實施,一切從實際出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對福建全省的農業情況做個完整而明晰的考察,來完善和延續這個省份歷史積淀已久的農業狀態及內在潛力。再有,他自身對農業的熱愛與迷戀,在農學院院長位置上有增無減,愈發浩淼,能為福建的農業奉獻一己之力,他樂此不疲。
作為農學方面的博士,嚴家顯對農業科學的考察有著豐富的經驗。2017年初夏,他的學生——已是百歲老人的徐崇民向筆者回憶:“嚴院長有一次在課堂上談起,他在美國讀博的三年期間,曾經去南美洲的亞馬遜雨林考察。”
時任福建省主席陳儀素極重視本省農業建設,對嚴家顯的用意與想法深表贊許,考察團每到一處,便要求當地政府機關予以種種便利,給予一臂之力。
嚴家顯此次依舊沒法隨行出征,最后福建省農業考察團由教授包望敏、程世撫、李鳳蓀,副教授余廷獻,講師裘維蕃、胡篤敬及干事林奎光等12名教師組成,包望敏教授為團長。
包望敏是福建屏南人,自幼聰穎好學,畢業于金陵大學農藝系,曾先后執教于集美農林專科學校、杭州高級農校。1935年獲教會支持,走出國門,赴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留學,再次成為嚴家顯的師弟,兩年后獲得農學碩士,擔任愛荷華大學研究院的研究員。包望敏極擅接受新鮮事物,并能夠堅持初心不改。當大家滿足于以繪畫記錄農作物時,他省吃儉用地買了一部當時最小最輕便的相機用以記錄,以便更加真實地獲取信息,并把成箱的資料帶回國內。包望敏受嚴家顯之邀,來福建省立農學院任教時,也帶著那部相機和一整箱資料,讓嚴家顯直呼過癮。
李鳳蓀也是嚴家顯留學明尼蘇達大學時的師弟,是中國衛生害蟲最早的研究者之一,在蚊蠅防治研究上有相當造詣。他自幼對農村便懷有深情,曾為此奮筆疾書:“吾華以農立國,垂五千年,國人生活所需,罔不唯農是賴……然胼胝之勞苦,常不敵蟊賊之損害,如史稱飛蝗蔽、螟務禾稼者,無世無之,是不可抗御之天災乎?”他學成回國后一度擔任浙江大學農學院教授兼理學院寄生蟲學教授,受嚴家顯之聘,“下嫁”到福建省立農學院這年,他的50萬字巨著《中國經濟昆蟲學》剛行問世,備受國內外昆蟲學界贊譽。此書記述了中國1300余種主要害蟲的形態特征、地理分布、生活史及防治措施,是中國第一部全面系統且實用價值很大的昆蟲學專著,他意圖不斷擴充、完善,使之成為一部能反映中國昆蟲全貌的大著。他參加這次調查考察團,就是為了發現更多的害蟲,為民除害。

福建省政府關于為福建省立農學院 “刊發關防(印章) 及小章各一顆”的訓令。當時的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對農學院秉持熱誠的態度
12月3日,福建農業調查考察團由永安出發,兵分兩路去閩西、閩南、閩北,腳步遍及47個縣和一個特種區,對福建省農藝、園藝、森林、畜牧、植物病蟲害及農業經濟等,做了一次全面徹底的調查。
這場考察原計劃為期三個月,只因“閩省腹地,山脈綿亙,道里崎嶇,鳥道盤纖,羊腸迫隘,陸行百里,動須旬日”(語出民國初年《道路月刊》),乃延長三個來月,前后歷時半年有余。
那段日子里,嚴家顯對考察團也是心心念念。有過諸多野外考察經歷的他可以想象,各位考察團成員弓著腰,癡癡低首,小心翼翼地撥開低矮的灌叢和荊棘,艱難地對各種植物進行詳細辨別。
背負著嚴院長的期望,考察團成員倒是個個珍惜機會,奮勉向前。有時若運氣好,他們一天的任務很快就能完成;若情況有變,又到不了目的地,一行人便只有風餐露宿。無論遇到何等情形、何種難題,大家都愿意以真誠、勇敢、謹慎的態度相向,在自然間自然地“野”著,日出而作,日落未息,燈火闌珊中,依然是努力工作,因為他們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份卓然的使命感,不達目的絕不會放棄。幸運的是,沿途除了各地政府施以援手之外,地方人士也是有心協助,才使工作順利進行。
考察團根據嚴家顯的要求,一段時間就從前方發回一個“農業考察團簡訊”。各分組考察的報告,亦詳略得當,涉及當地農業實況、農村問題、經濟作物栽培方法、老農經驗等。從報告可知,這次行程2500多公里的農事調查路途之艱辛、工作之繁復、涉及內容之豐富,夜以繼日、披星戴月之尋常。
考察團共計采集各類標本2000多種4000多件。他們捧著那些采擷而來的珍貴植物,用淘洗谷糧、操觚染翰、擺弄儀器的手,不厭其煩地觸摸、辨識、選拔,藏掖在溫暖的行李中,懷著深切的企盼,走過凹凸不平的路,帶回到遠方的學校。
而接手并安置它們的嚴家顯,也是它們的知音,無比珍惜地捧看這一叢那一株豐饒的植物。
作為這次考察的發起者和幕后指導者,嚴家顯無比重視活動及其成果。考察團回院稍事休整,他親自主持全院教職員茶話會,請團長包望敏及相關成員就此次考察如何歷經重重險阻、如何度過難關、有何收獲,逐項道來,妙趣橫生中不乏也是一種推廣方式。
茶話會后,嚴家顯還在為省立農學院所寫的《本院史略》中,對此作了以下描述:“十二月組織福建省農業考察團,分頭出發,省之縣區及重要市鎮墟集等處,無不有其足跡,歷程三千余里,經時半載有強,實地考察,搜集農作物,不下四千余種,學科教材,良有賴焉。”
考察團成員在深度考察福建省農業情況后,認真撰寫了一份詳細的專題考察報告,摘登于《新農季刊》,在豐富教學內容之余,也用以指導農業生產。
鑒于當時整個國家、社會的環境險惡,考察團能歷經種種艱險完成重任,許多行家都稱說,這算是福建省立農學院歷史乃至全省、全國農業教育史上的一次壯舉。
受著行政事務的羈絆,嚴家顯一時無從出山,但他對農業科學的考察有自己的一套方式。當同事們相繼走向廣闊的山林田野開展科考時,他則就近到田地里“取經”。
黃歷村雖小,但綠油油的肥沃田地不少,無邊無際的綠色可以鋪展到視覺的盡頭,尤其是昆蟲種類繁雜,對嚴家顯來說就顯得意義非凡,每一天都是新的。他常在田里攬奇探勝,流連忘返,一天可以來回數趟。有時,天微微亮,他已在翠黛雅麗的田間工作;有時,半痕彎月斜掛在天邊,他還在遠處地頭和學生或農人拉家常。
有時面對農作物或樹葉草葉上依附的一片蟲卵,他會用最深入淺出的語言,給學生或農民兄弟描繪它們的演化:這些蟲卵孵化成幼蟲后,學術上給它的名字叫“若蟲”,不少若蟲是借蛻皮發育大的,完全變態為成蟲這一級,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昆蟲;成蟲的主要任務就是繁殖,直到死亡。
那些在人們眼里司空見慣的昆蟲,卻被他講述得豐富多彩,且離奇古怪,人們不由跟著他的講述展開各自想象的翅膀。
很多時候,他會穿著從美國帶回的皮鞋,“噔噔噔”地在黃土路上跋涉,從來不感到疲倦,也不可惜質量上好的皮鞋受損。他在意的是今天又收獲了哪些知識,研究領域有了哪些拾遺補漏和進展,這才是世上的無價之寶!
經過一段時期的醞釀,嚴家顯腦海里已有了省立農學院的特色治學方針。為了給福建培養大批初級農業技術人才,經嚴家顯籌劃,1940年12月,福建省立農學院在永安上茅坪,附設高級農業職業中學,向農家子弟打開了大門。
半年中連著燒起的三把“火”,源于嚴家顯研究、教學、推廣并重的治校方略,而它的實際效果和社會影響,又進一步加強了他的固有認知。
嚴家顯創辦福建省立農學院伊始,就把學術研究納入其嚴謹且務實的治校方針里:以研究、教學、推廣為三大任務,兼顧并重,聯系進行。“研究、教學、推廣”六個字,表達了嚴家顯決意弘揚中外高等農業教育“三體一位”的先進思想。
嚴家顯就讀金陵大學時,陳裕光校長即有“研究高深學術,養成專門人才,適應社會需要”的教學方針,讓他受益無窮。而后,在燕京大學又受過先進科學的進一步熏陶。到美國攻讀博士,明尼蘇達大學一向主張:大學要積極主動地為地方經濟服務;大學的任務,是將學生培養成為有知識專長的公民;大學要發展知識,并成為向社會傳播知識的場所。中外先進的高等教育特別是農業教育理念,給了嚴家顯有益啟發。
回國后,他在廣西大學農學院和廣西農事試驗場兩頭做事,既從事本職教學,又在農事試驗場進行研究,進而在督導中將科研成果向生產者傳播和推廣,反過來,在推廣工作中,教師可以再觸類旁通,挑選研究課題,進行科研活動。如此三管齊下,教師做科研可以將研究成果轉化為知識,在授課過程中傳達給學生,既提升了教學質量,也提高了科研水平,學生們的知識儲備在原有的基礎上也可見長。再者,在教學與科研的雙重實踐下,推廣內容也相對有所保證,一方面科學性加強,一方面受眾也漸廣。
當然,福建省立農學院剛成立不久,并沒有專職的研究人員,其他的條件還有待于完善,嚴家顯便結合各種先進的教育觀念,凝練出了“研究農業高深學術、造就專門人才”的辦學宗旨,也明確提出了學院的治學方針:“教學”為學生的學習服務,“研究”為學科的發展服務,“推廣”為社會的進步服務。他把美國農業院校彼時普遍施行的“科研、教學、推廣”“三位一體”之“科研”改為“研究”,一字之差,自有乾坤。“拿來主義”是可以拿來,但要從實際出發,要“尤須顧及本省及本國之環境,俾可矯除隔靴搔癢之弊,而得適合目前我國之環境及需要”,這里頭大有文章。
不妨翻閱字典,咬文嚼字一番。“科研”的含義一般是指利用科研手段和裝備,為了認識客觀事物的內在本質和運動規律而進行的調查研究、實驗、試制等一系列活動,為創造發明新產品和新技術提供理論依據。科學研究的基本任務就是探索、認識未知。“研究”是主動尋求根本性原因與更高可靠性依據,從而為提高事業或功利的可靠性和穩健性而做的工作,是主動和系統方式的過程,是為了發現、解釋或校正事實、事件、行為、理論,或對這樣的事實、法則、理論作出實際應用。科研講究科學手段與方法,由表及里地探求事實真理,是一門嚴謹細致的專業活。研究是一個大類別,可以研究事實真相,可以研究各學科學問,也可以是研究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小人物,是一門更接地氣的技術活。
中華民族縱然有著悠久的農耕文明,但虔誠、敬畏之心有余,農學方面的理論知識尚且不夠飽滿。在新式大學的新式教學方面,相比美國,中國在農業生產、農業技術或者農業教育方面落后了一大截,要求各位不是專職研究人員的高校老師達到“科學研究”的水平,條件尚不成熟。一位優秀的教育家不可能不切實際、隨心所欲地辦大學,而是明白要以科學嚴謹的態度去實事求是。因此,嚴家顯在借鑒中沒有對美國農業教育的“三位一體”照本宣科,而是立足于國罹劫厄、人遭苦難,以及福建省立農學院的具體實際情況下,結合中外教育新潮流中的各種教育觀念,推出“研究、教學、推廣為三大任務”的辦學理念。
嚴家顯這位海歸校長的辦學新理念,熔中外教育思源精華為一爐,形成了鮮明的現代性和先進性特征,一系列制度推動了高等農林科學教育與現實社會的密切結合,可謂引領了風氣之先,自有其歷史價值與意義,留給后人一定的思考與借鑒空間,是一份難得的精神遺產。

這是嚴家顯為福建省立農學院第一屆畢業同學所寫的“自反自強”,他認為每一位公民無論在何位謀何職,要懂得自反自強,這樣,一個國家才有可能自反自強。身為福建省立農學院創辦人及首任校長,嚴家顯對閩農學子富有感情,學生請他贈言,他總是來者不拒。而他對全體學生的臨別贈言不止“自反自強”,校史館內還貼有兩句:“八閩子弟多雋秀,弦歌不輟慰古今”,自然地流露出他對閩農學子真切的贊美與厚望。
在漫天的戰火紛飛中,在轟轟隆隆的時代列車上,福建省立農學院的橫空出世,一眾不知疲倦的優秀師者,不知為多少學子的人生帶去了無限的希望。為了讓那些寒門學子能夠完成學業,嚴家顯還以父親的名字設立“嚴子絢獎學金”。一位英國學者實地到黃歷訪問后,由衷稱道:“福建省立農學院作為一所高等學校,在戰時能辦成這樣的規模和營造這樣的環境,是值得贊許的!”
一經廣而告之,留美博士、福建省立農學院創始人嚴家顯引起西方學界的注意,以致于美國“WHO’S WHO”名人錄,還派人追到中國來采訪。而嚴家顯不在乎這些,他從不認為載入名人錄就能流芳百世。他知道自己是誰,他只想做中國現代昆蟲學家、農業教育學家,他愿意畢生致力于農業教育、科學救國的偉大事業!
1994年1月,福建農學院經國家教委批準,更名為福建農業大學。世紀之交,福建農業大學與原福建林學院合并,組建為福建農林大學,時任福建省省長的習近平到場祝賀并親自授牌,鏗鏘有力地說:“希望福建農林大學進一步解放思想,深化改革,在規模、質量、辦學水平、整體實力和辦學效益上進入全國同類院校先進行列,成為創新人才的培養基地、知識創新的研究基地、關鍵技術的攻堅基地和高新技術產業的孵化基地。”
嚴家顯的銅像永久立于校內,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師生從他眼前經過;每逢重大紀念日,學校總要特別組織師生們共同前來瞻仰,獻上一束花,鞠上一個躬;每隔一段日子,總有親友、后人、各界人士在此駐足,緬懷追思。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