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克己
河北省高陽縣文化館
趙世炎(1901—1927),字琴生,號國富,筆名施英,四川酉陽人。五四運動中被北京高等師范學校(今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推選為學生會干事長。1920年5月,赴法國勤工儉學。1921年與張申府、周恩來等發起成立旅法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1923年,赴蘇聯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學習。1924年7月回國,任中共北京區委委員兼地委委員長。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的主要領導人之一。1927年7月2日因叛徒出賣被捕,19日在上海楓林橋畔英勇就義。
趙世炎是留法勤工儉學運動中的一個傳奇般的人物。

趙世炎乘“阿爾芒勃西”號法輪赴法的旅程,就是一個充分釋放才情和活力的過程。他不但與湖南學生打得火熱,還與赴德的留學生王光祈一起作了一首歌,歌里唱道:“山之涯,海之角,少年中國短別離。短別離,長相憶,奮斗到底,唯有我少年有此志氣……”
趙世炎的才情和組織能力眾所周知。當年他跟隨哥哥到北京高等師范學校附屬中學讀書,很快就成了學生中的領袖,“五四”“六三”大游行,趙世炎都是所在學校的總指揮。他在校報上撰寫的文章鋒芒畢露,氣勢逼人:“古之民意機關公于眾,今之民意機關萃于一。公于眾者有實無名,萃于一者有名無實……”少年中國學會的發起人王光祈和李大釗很賞識他,就介紹他加入了學會。從此,京華文壇上冉冉升起了一顆新星。連鼎鼎大名的胡適之《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的奇文發表后,趙世炎也敢太歲頭上動土,直言指斥其虛偽,惹得一代碩儒親自上門,要和這位小個子四川青年“談一談”。
擁有這些不凡履歷的趙世炎,英語、法語的口語、筆譯都出色,到達法國后,報考任何一所學校都不在話下。李石曾、蕭子升極力想挽留這位才華橫溢的有為青年,希望他在華法教育會謀個職位,做個文牘,但趙世炎堅定地回答:“我不做文牘,我要去做工。”
李石曾當然不知道,趙世炎在國內已經成為共產主義小組的正式成員,而赴法留學,更肩負著發展黨員、組織留法共產黨機構的重任。這位視信仰為生命的青年知識英才,篤定信念必須在赤貧的無產者中去尋找同盟者,用百倍的努力去解放勞苦大眾,他是共產主義思想的忠誠實踐者。
趙世炎脫下皮鞋西裝,穿上工裝,義無反顧地向巴黎郊外的賽克魯鐵工廠走去。在法國勤工儉學的三年時間里,趙世炎始終在最艱苦最勞累的工廠里做“馬老五”,先后有三家法國鋼鐵廠留下了這位中國革命先驅的足跡和動人故事,它們是:賽克魯鐵工廠、三得建鐵廠、克魯鄒—施奈德鋼鐵廠。

1921年,趙世炎在法國北方做工時寄給朋友的照片
這些工廠里都有大批華工,其中有一批還是沒有自由身份的華工——第一次世界大戰赴法當壯工的目不識丁的中國農民。法國陸軍部規定,要取得自由身份,必須先行向法國政府繳納600法郎的“贖身費”。趙世炎就從這里一頭扎進了最骯臟最窮困的勞工群眾的陣營里,為他們爭取自由之身,策動罷工,要求提高工資待遇,教他們識字求學,創辦《華工周刊》。趙世炎——“趙先生”,成為了華工們的主心骨。
趙世炎在華工中間享有崇高威望,一呼百應。這些華工成了日后旅歐共產黨組織里的重要力量。巴黎拒款大會怒打外交官、進占里昂中法大學和歷次的游行示威,都有他們健壯的身影,是在法華人中一股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據統計,當年在法的華工有三千余人,他們當中有威風凜凜的山東華工,有樸拙俠義的直隸華工。在趙世炎、周恩來、李隆郅的影響下,三千華工成為了三千虎賁之師,而趙世炎,當之無愧地成為華工中的旗手。
趙世炎回國后在北京、唐山任共產黨北方領導人期間,偶爾遇到法國老華工,大家還是像對待親人一樣,把他當做工人真正的貼心人。
趙世炎、李隆郅帶頭成立的留法勤工儉學生中最大的組織被趙世炎命名為“勞動學會”,以致當蒙達尼派、工學世界社的勤工儉學生發起向中國駐法公使館要求“生存權、求學權”的時候,趙世炎和李隆郅頗不以為然,認為他們是“無勤工之志”,手心朝上伸手向別人討嗟來之食,不是真正的勤工儉學。
趙世炎在法國留學期間,有一張著名的照片,雖然這張照片留存下來的時候已是混濁模糊,蟲蛀蚊咬。
這是一張無論是在留法勤工儉學史上,還是中共黨史上都非常有名的照片:黃昏之賊。旁邊有趙世炎的親筆題詞:“世炎志,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趙世炎眸子透過發黃暗舊的照片發出的灼人光芒,熾熱而執著。一身皺巴巴的工作服,頭戴破帽,正在落日的余暉里苦讀。這是在法國北方貧窮的鄉下忙里偷閑、一刻難得的清靜吧,也許是繁重勞動后的一次小憩吧。此時此刻,喧囂遠去了,吶喊遠去了,法國士兵和警察馬隊跑過處所騰起的煙塵已化作心底的余恨而深埋胸間。

趙世炎留法照片——黃昏之賊(1922年4月28日)
趙世炎像一個“賊”一樣偷來這片刻的時光為自己減壓放松。一百多位同學和戰友被法國當局押送回國了,自己的居留證也被沒收了,他在巴黎和里昂等大城市已無立錐之地。留在法國的同學和戰友的埋怨與指責使得這位進占里昂中法大學斗爭的前敵總指揮身心俱疲。
趙世炎從里昂逃回克魯鄒鋼鐵廠的時候,一大批勤工儉學生義憤填膺,指責他們這些領頭人上了法國當局和駐法公使館的當,中了吳稚暉、李石曾的圈套,把最為杰出的一批留法勤工儉學生送上了不歸路,并把廣大學生熱望的大學之門徹底封堵了。一向和他友善的勞動學會的領導人之一熊自難對著他嚎啕大哭,聲淚俱下:“趙世炎,李隆郅,你們還我精英,還我同學!”一邊哭,熊自難還不能自已地抽打自己的嘴巴。
趙世炎有口難辯,心力交瘁,情急之下,他大聲喊過華工馬志遠,說:“老馬,去給我買把手槍,我要自戕以謝天下,以謝國人,以無愧于勤工儉學的同學們。”王若飛、馬志遠、袁子貞等急忙把趙世炎攔住。王若飛請來了自己的舅舅黃齊生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徐特立開導趙世炎。徐特立捋著頷下髭須說:“世炎,你們還這么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哇。”
憤而辭去里昂中法大學教職的張申府急匆匆地趕來看望趙世炎。這個旅法中共小組的負責人對趙世炎說:“你的居留證被搜去了,留在大都市非常危險,隨時都有可能被捕。陳公培已經被驅逐了,咱們的黨小組不能再少一個最具戰斗力的斗士。世炎,你馬上去法國北方躲避一時,以圖再起。”
趙世炎走了,張申府和劉清揚因為失去了職業,生活變得拮據起來,他們和周恩來商量:暫時先去鄰國德國,那里的馬克貶值,日子還好對付一些。臨行前,他們在法國北方找到了趙世炎,他們和趙世炎相約,共同籌備建立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周恩來說:“和森、隆郅、警予、公培他們被驅逐回國,我們留下來的人沒有任何理由懈怠,我們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早日讓赤旗飄揚在中國的上空!”
趙世炎就這樣單槍匹馬地逃到了法國北方,隱姓埋名,靠打零工、做農活兒、下煤窯掙錢養活自己。這張著名的照片,即攝于這個時期。
照片上的趙世炎,神情是專注的,甚至有些恬靜,有些斯文,不似平日他的才華外露、熱情有加,更沒有一絲一毫他所題寫的“賊”氣。他一定是剛剛接到了張申府的來信,告訴他成立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的具體事宜,催促他回到巴黎,找李維漢,商量開會的具體時間和參加人員。這種因目標實現而產生的安寧感與這個只有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因辛勞而倍顯蒼老的面容,在照片里產生了巨大的張力。近百年過后,每一個目睹這張照片的人,都會從中讀到生命中那種熱騰騰的活力。時間永遠不能隔絕的理想光芒,讓這張普通的照片放在任何經典攝影作品中也毫不遜色。
通過這段非常人的生活,趙世炎“應當說是徹底見識了法國的資本主義本質了”。
兩個月后,巴黎郊區布洛涅森林公園,就在中國留學生和華工們集會迫使北洋政府拒簽《凡爾賽和約》的地方,歷史和現實再一次實現了正義的對話,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正式宣告成立,中國共產黨和法國共產黨的雙料黨員趙世炎毫無爭議地當選為第一任書記。他和周恩來、李維漢、尹寬等學生領袖共同擔當起了在中國最有能力最有才華的留學生中發展赤色成員,向帝國主義和軍閥開火宣戰的歷史重任。
自古英雄出少年,趙世炎時年22歲。
“作始也簡,將畢也巨”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董必武為中共一大會址的題詞,言簡意賅,頗有詩意。
上海法租界石庫門房子里的那次聚會,一定要比1922年6月22日法國巴黎布洛涅森林里的聚會條件好得多,起碼那是在室內開會,并且有飯吃,有處住。而巴黎的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的成立大會是在草地上召開的,頭上有藍天,地上青草茵茵,芳香陣陣,18把木椅是趙世炎讓戰友袁慶云從一個法國老婦人那里租來的,一把椅子每天租金一法郎。老婦人不放心,還要親自到現場看看,她對會議的組織者趙世炎和任卓宣說:“你們這些年輕人,情緒激動起來,屁股下面坐不清閑的,損壞椅子我要雙倍工價賠償。”
身著米黃色大衣的周恩來從德國趕來,親自察看會議的準備情況。他臨來時,中共旅法小組的負責人張申府要他一定注意會議的安全問題。周恩來仔細地觀察著布洛涅森林公園周圍的環境,欣慰地對趙世炎說:“現在最不擔心的就是安全問題,我們團團圍坐在一起,誰也不知道我們在開什么會,還以為是中國學生野外聚餐呢。”
從幾次學生運動中脫穎而出的學生領袖們,這一天紛紛從巴黎、德國、比利時、蒙達尼、哈里森、克魯鄒等地的工廠和學校齊聚巴黎布洛涅森林公園。他們代表著30多名“少共”成員,他們胸膛里有一股不可名狀的豪情在擊打著幾乎沸騰的心臟,每個人都爭著發言,每個人都想唱出那句“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團團圍坐的18把椅子被它們的主人漆成綠色,遠處一望像一簇新鮮的樹林,那是18棵茁壯的青松吧,而被它們頂在頭上的,正是噴薄欲出的朝陽的赤光。
在這次成立大會上,旅法中共小組的成員、進占里昂中法大學斗爭的總指揮趙世炎,眾望所歸,當選為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第一任執行書記。
趙世炎深具宣傳鼓動工作的革命激情。不久,他和戰友們就創辦了《少年》雜志,成為宣傳共產主義的一面旗幟。這份趙世炎任“少共”書記后最為關注的機關刊物,偏重于理論性,有很強的針對性;1924年,他們把《少年》改名為紅色雜志《赤光》,這是一本充滿戰斗性的傳播共產主義思想的刊物,一出手就卓而不凡,成為當年法國華人社會中的一枝“帶刺的玫瑰”。用周恩來的話說,《少年》改《赤光》是“改理論的為實際”。從《少年》到《赤光》,培養了整整一代的中國共產黨理論先鋒。剛剛成立的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就是以這兩本刊物為陣地,發起了一輪又一輪同無政府主義者、中國青年黨、國民黨右派、基督教青年會的論戰。它開展的用共產主義思想解釋中國革命問題的大討論,等于是在帝國主義的腹地開辦的“黨校”,武裝了中國共產黨最早的一批精英。
《少年》《赤光》甫一誕生,就與掌握了在法華人社會話語權的《工余》《先聲周報》等短兵相接,辯論格外激烈。趙世炎、周恩來、鄧小平、李富春、蔡暢、尹寬、蕭樸生、李慰農、林蔚等共產黨人都是《少年》和《赤光》的寫手,個個身手不凡,能言善辯,很快就把《工余》《先聲周報》《青年會星期報》等“大報大刊”辯得體無完膚,丟盔棄甲,從此話語權和輿論導向轉向了《少年》與《赤光》,以及后來的《工人日報》。
不僅從理論上辯倒了對手,駁敗了敵人,趙世炎他們還“釜底抽薪”,把在《工余》雜志做編輯、刻印工作的陳延年、陳喬年等“高級專業人才”挖到了《少年》雜志社,令華法教育會一班奉無政府主義為圭臬的李卓、華林等人頓足捶胸。他們寫信給吳稚暉訴苦,吳稚暉當下就被這兩個他親自介紹到法國勤工儉學的“叛逆青年”氣昏了頭,以致幾年之后,當陳延年在上海被國民黨反動派抓捕時,吳稚暉還親自向上海警備司令楊虎發電致賀,稱陳延年為“發生額下,厥狀極陋……恃智肆惡,過于其父百倍……馬克思煽出來的惡魔”。
說到陳延年、陳喬年兄弟“跳槽”,還得歸功于趙世炎在克魯鄒結交的華工袁子貞。趙世炎正是通過袁子貞認識了著名的陳氏公子。當時,陳延年和弟弟陳喬年正在為華法教育會的無政府主義者們賣力地編輯《工余》雜志,他們的書報流通社里擺的也大多是《奪取面包》《互助論》等書籍。趙世炎讓袁子貞和王若飛出面,請陳氏兄弟喝咖啡。
趙世炎說:“一個工讀主義,害苦了多少勤工儉學的學子?進占里昂中法大學斗爭的余波尚在,被逐回國的青年學子們的呼喊猶在耳畔,延年兄真要為‘工讀’、‘互助’殉葬,吊死在無政府主義這棵樹上嗎?”
陳延年說:“我現在也是盲人摸象,理不出個頭緒,渾身有勁不知道往哪使。李鶴齡打陳箓的槍還是我借錢買的呢。”

1927年10月,中共機關刊物《布爾塞維克》第一期刊登的悼念趙世炎的文章
“單打獨斗、個人恐怖救不了勤工儉學,更救不了中國。”趙世炎掏出一沓文稿說:“我新近寫的一篇《一個無政府黨人和共產黨人的對話》,這是第一部分,請延年兄不吝賜教。”
此后數日,趙世炎的這篇文章每寫出一部分就先交給陳延年、陳喬年看。用陳延年的話說,趙世炎的文章像柳敬亭說書,看了第一篇就想接著看第二篇。
文稿看完了,陳延年招呼弟弟陳喬年收拾行李,馬上搬家。陳喬年不解地問哥哥:“搬到哪里去?”
“巴黎十三區戈德弗魯瓦大街十七號——世炎的住處。”陳延年說,“‘要想會,跟師傅睡。’世炎的文章是救世良藥,走,我們投奔共產黨去。”
從此,陳延年和陳喬年一同搬到了戈德弗魯瓦大街十七號那個六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開始了他們手工作坊似的生活:陳延年刻寫蠟版,陳喬年油印裝訂。那是新誕生的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的機關刊物《少年》。
陳延年、陳喬年把他們在《工余》雜志練就的刻印本領,毫不保留地用到了《少年》身上,使得《少年》雜志不僅文章漂亮,刻印裝訂也十分出色。
趙世炎說:“原來我寫文章直接在蠟紙上刻寫,涂涂抹抹,很不美觀。現在,有延年兄加盟,我們的《少年》從小家碧玉一變而為大家閨秀了。”
有著崇高信仰的中國青年趙世炎,不但在異國他鄉掀起了紅色的革命浪潮,在國內——唐山、上海、北京,趙世炎的英名也更成為共產黨人的代名詞。
數年之后,趙世炎在他受刑的監獄里被兇殘的敵人砍了頭——因為害怕在前往刑場的路上被共產黨人劫法場。據說,他精干的身軀在被砍掉頭顱后居然依然挺立,嚇得劊子手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