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
一個占地200多英畝,有著四個大展館和12個植物園的龐大機構,員工總數不到400人。該機構的經費來源、日常運營與管理有何獨特之處?對國內的美術館、博物館有沒有可借鑒之處?這是我們在此文中重點討論的話題。
亨廷頓圖書館、藝術收藏館和植物園概說
1905年,威廉·奧爾頓·曼(William dAlton Mann)以溢美的筆調描寫了55歲時亨利·E·亨廷頓(Henry Edwards Huntington)之形象。他是一位擁有鐵路公司、銀行、快件郵政、土地、木材、煤礦、銅礦、鐵礦、輪船和造船工業等四十家企業的總裁,也是一位熱忱的讀者和書籍愛好者,在其私人和社會交往中談吐幽默,尤其喜愛跟好朋友開玩笑。 亨廷頓曾說過:“世人生生滅滅,書籍卻可永存。要盛名不朽,集藏一批珍秘善本正是無上的穩妥捷徑。”亨廷頓圖書館與華盛頓特區的福爾杰·莎士比亞圖書館(Folger Shakespeare Library)及紐約的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The Morgan Library & Museum)齊名,為美國最負盛名的私人圖書館,它們都是“鍍金時代”(“the Gilded Age”)在美國出現的以個人名字命名的機構。
除此之外,亨廷頓在藝術收藏方面也可圈可點,這與他對英語古籍珍本的愛好一脈相承,也與其第二任妻子阿拉貝拉·杜瓦爾·亨廷頓(Arabella Duval Huntington)的趣味引導有著莫大的關系。1928年,亨廷頓藝術館(the Huntington Art Gallery)正式對外開放。最具特色的當屬那個有東西向的長廊、亨廷頓曾用于接待客人和生意伙伴、裝飾極為考究的小型書齋、休息室、餐廳、巨大的朝南露臺,還有亨廷頓為妻子苦苦尋覓并陳列其間的15-20世紀早期的1200余件歐洲藝術精品。小休息室內布滿了亨廷頓夫婦的法國裝飾藝術品以及一些英國肖像畫,其中的法國貴族裝飾藝術品在今天的價值遠遠超過3100萬美元。至于說原先存在于那里的多間臥室、浴室、私人起居室、仆人區等在開放時就被可以改造過了。平心而論,這與倫敦的約翰·索恩爵士博物館(Sir John Soarne Museum)盡可能保持約翰·索恩爵士夫婦生活環境原貌的做法相比,未免有點遺憾。今天到訪亨廷頓圖書館的游客可在位于亨廷頓私人善本圖書館西側的四個展室內看到那些璀璨的歐洲名作。至少就這部分藝術收藏的陳列而言,大略可窺見當年的面貌。尤其值得一提的一點便是,意大利與北歐文藝復興時期名作的展示方式,亨廷頓竭盡全力將紐約57大街宅邸里品位挪移到美國西部的圣馬力諾(San Marino)。
亨廷頓圖書館、藝術收藏館和植物園簡稱“亨廷頓”(The Huntington)。在三大板塊之中,藝術收藏館和圖書館的關系密不可分。亨廷頓圖書館收藏的版畫、照片、藝術書籍、雕版等屬于藝術品。兩個館經常互調作品舉辦展覽。亨廷頓的核心部分是圖書館,藝術收藏館的管理政策是從圖書館承襲而來的。
2019年恰逢亨廷頓圖書館、藝術收藏館和植物園創立100周年,從9月5日開始的亨廷頓100周年慶典一直持續到2020年。現任董事會主席卡倫·R·勞倫斯(Karen R. Lawrence)在這一天宣布了該機構從現在的“亨廷頓圖書館、藝術收藏館和植物園”更名為“亨廷頓圖書館、藝術博物館和植物園”(The Huntington Library, Art Museum and Botanical Gardens)。從“藝術收藏館”到“藝術博物館”僅僅差了一個英文單詞—“museum”,但更名的意義深遠。勞倫斯的理由在于:在當下,亨廷頓的藝術收藏早已不是被編目的藏品,而是出于研究、教育和更為廣泛的公眾體驗的考量,它們已經得到了很好的研究、展示以及相關的闡釋。對這個變化所帶來的深層優勢則體現于一點,公眾更有機會接近藏品并進行體驗和學習,他們會更多地被邀請參觀展覽和參加相關活動。在成立之初,亨廷頓藝術館至少具有兩方面的功能:其一是展示鍍金時代美國最偉大宅邸的古典裝飾風格(the Beaux-Arts Style),還原亨廷頓夫婦的日常生活;其次,借助于現代化的修復技術、照明手段以及精深的學術闡釋方式,為觀眾呈現具有教育功能的藝術陳列。對照之下,如今的亨廷頓已經成為加州,乃至美國的重要文化地標之一。2016年度亨廷頓接待游客量超過70萬人次,1700名學者在此從事研究。一個占地200多英畝,有著四個大展館和12個植物園的龐大機構員工總數不到400人。該機構的經費來源、日常運營與管理有何獨特之處?對國內的美術館、博物館有沒有可借鑒之處?這是我們在此文中重點討論的話題。
董事會在亨廷頓所起的作用
早在1906年,亨廷頓就對外宣稱:“打算在辭世之前將一些東西回饋給公眾。”但未點明這些東西是什么。他簽署于1914年3月28日的遺囑顯示,房地產和藝術、圖書藏品是首要考慮在內的。他決定將位于加州洛杉磯郡(the County of Los Angeles)的財產(其中包括別墅、畫作、珍本書、雕像、掛毯)贈與妻子阿拉貝拉。另外還加了一條,在其他居所的珍本書和畫作必須陳列在亨廷頓老宅(Huntington Home Place),所有上述藏品應該贈與洛杉磯郡,將其作為一個使得公眾獲益的博物館、公園和圖書館運營。
如今的亨廷頓形成如此規模,不得不提到一個重要人物。1906年10月,亨廷頓在帕薩迪納(Pasadena)的一次晚宴上遇到了亨廷頓圖書館、藝術收藏館和植物園得以創立的關鍵人物—天文學家喬治·埃勒里·黑爾(George Ellery Hale),此公當時擔任加州理工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董事會成員,一手籌建了在美國科學界享有盛譽的威爾遜山天文臺(Mount Wilson Observatory)。他當時有一個宏偉的計劃,就是把帕薩迪納打造成為美國西部的文化中心,讓科學與藝術在這里實現完美的融合。當時的加州理工大學和威爾遜山天文臺已經為帕薩迪納吸引到全美最頂尖的科技人才,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吸引文化藝術方面的英才,亨廷頓得以創建可謂恰逢其時。這次會面中,亨廷頓對黑爾提出的創立研究中心和圖書館的設想頗感興趣,但沒有立刻拍板。1914年4月,亨廷頓的養子阿徹·亨廷頓和黑爾在紐約會面,下午黑爾與亨廷頓在阿徹創立的西班牙博物館會談。自1906年首次碰面以來,黑爾第二次有機會與亨廷頓討論其藏品的未來相關問題。也就是在這次會談中,黑爾改變了亨廷頓將藏品交給洛杉磯郡議會管理的最初想法并痛陳其弊端所在,建議任命一個董事會,挑選有學識、有品位、有經驗的人來任職,這樣才能保證整座機構學術上的獨立性,進而能夠吸引到世界各地的知名學者。1914年5月,黑爾致信亨廷頓,建議其整合其善本書珍藏建立一座圖書館。1916年,黑爾在寫給亨廷頓的長信里詳細描述了整座機構的規劃,其中提到了建造圖書館和博物館,前者供研究者利用自己的藏書,后者則向公眾展示亨廷頓夫婦的藏畫。一個強有力的組織機構。黑爾在這封信里特別強調一點,華盛頓的卡內基學會主要側重于自然科學研究,因此在藝術、考古學、歷史及文學等方面則是一個處女地,亨廷頓正在醞釀中的這所機構則在以上諸方面具有極大的優勢,會給整個社區、美國乃至全世界帶來福音。
1919年,在黑爾的襄助之下,亨利·愛德華·亨廷頓圖書館和藝術館宣告成立,黑爾順理成章地成為董事會僅有的五位創會成員之一。首批董事終身受命,此后的每屆任期為10年。黑爾在托管書中規定,亨廷頓永遠不能與其他機構合并,否則,所有不動產和個人財產均會轉入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名下。1922年4月8日,也就是愛子霍華德·亨廷頓辭世12天之后,亨廷頓簽署了三份契約,將其善本書、手稿收藏、畫作以及圣馬力諾農場捐贈給理事會。這則事件成為1922年4月9日《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頭版頭條內容也在意料之中,文章的標題—《所有亨廷頓藝術藏品成為回饋公眾的禮物—受托團體得以創立以永久性保持其龐大藏品不分離》暗示了亨廷頓圖書館和藝術館的整體格局,文章的作者把亨廷頓的捐贈行為與同年開放的紐約弗里克藏品館(the Frick Collection)相提并論。無獨有偶,4月12日的《紐約先驅論壇報》(The New York Herald)也給予亨廷頓的捐贈以極高的評價,捐贈藝術品行為是一個最為高貴的舉動,公眾能永久地從其高雅的趣味中獲得益處。1923年5月15日,加州立法機構通過了“27號決議”,正式接受亨廷頓的捐贈并深表謝意。
1926年,董事會通過了修訂版章程,聲明亨廷頓圖書館是免費的,但只對有資格的學者們開放,藏書概不外借。其使命不僅是“促進學問、服務公眾”,還要“鼓勵對歷史、文學、藝術、科學等學科的原始資料的研究”。1927年4月25日,亨廷頓和他的董事會簽署了一份合法的授權文書,亨廷頓圖書館和藝術館成為“阿拉貝拉·亨廷頓紀念藝術藏品”的受捐機構。確保這批藏品的陳列方式保持不變,亨廷頓同時創立了“阿拉貝拉·D·亨廷頓紀念信托”。在此意義上,作為一個非營利的教育機構,亨廷頓圖書館和藝術館可免除財產稅。1930年底,相關提案被提交給加州政府,最終得以通過并寫進了州憲法修正案。在此之后,董事會需每年向加州政府提交由獨立會計師編寫的財務年度報告并公布其非營利的財務狀況。
由五個董事組成的董事會下設三個分別管理財務、圖書館與美術館、莊園建筑的委員會。就財政來說,亨廷頓在1927年去世時給這個機構留下了1050萬美元的資產,包括藏品、土地、房產以及各種股票和債券。1934年時,時任財務委員會主席的亨利·羅賓遜(Henry M. Robinson)一手打造的投資組合呈現如此格局:40%公用事業、20%鐵路、30%加州企業,這種多元化格局降低了投資風險。1936年時,亨廷頓的財務狀況較為樂觀,留本基金總額為950萬美元,盈利達到總數的4.5%。為了保證亨廷頓資產的市值與經濟發展保持同步,董事會規定,年度投資所得利潤的消費不得超過5%,這個基準一直堅持到今天。包括門票收入、商店銷售所得、版權費、咖啡店特許經營費用、場地租賃費用等的營業收入也在亨廷頓的運營中發揮重要作用。就管理而言,戴璐在《美國亨廷頓圖書館管理與教育功能服務考察》一文里提到,亨廷頓的最高執行者是董事會任命的總裁,下面分管八個職能部門:圖書館、美術館、植物園、研究部、總裁辦、培訓和志愿者部、財務部和發展部。應該提到的是,總裁辦、發展部、財務部等行政管理部門在經費使用、會員發展、訪客調查、技術支持、安保服務等方面為機構提供保障。
結語
曾擔任亨廷頓主席的斯蒂文·科布利克(Steven S. Koblik)曾在標題為《從局外人反思博物館世界的領導》( 《Reflections on Leadership in the Museum World from An Outsider》 )的演講中提到了當下亨廷頓為之提供服務的六種類型的觀眾群:首要的一種是該機構成立之初的特定群體,即學者。亨廷頓每年出資200萬美元為來自世界各地的研究學者(包括教師和博士生)提供獎學金,資助他們利用亨廷頓豐富的藏品在自己的研究領域內從事專深的課題研究,受助學者將通過其博士畢業論文、發表的學術論文或出版的專著證明其在亨廷頓所取得的研究成果。科布利克所提及的第二類觀眾是董事會成員;第三類是捐贈人群體;第四類是各種級別的會員(亨廷頓的會員可劃分為七個等級,應繳納的年費分別為:120美元、200美元、280美元、360美元、700美元、1500美元、2500美元及以上,2015年的會員總數超過38000人);第五類觀眾是K12年級以下的學生群體以及帕薩迪納地區的1100余名教師;最后一類才是最普通的觀光客。科布利克特別提到,依據圣馬力諾地方法律(the Law of the City of San Marino),不能無限制地在博物館和觀光景點拓展觀眾,這也是亨廷頓設立之初極力避免的。相較之下,私人捐贈往往在亨廷頓百年發展歷程中起著不可小覷的作用。亨廷頓接受捐贈的形式很靈活,捐贈者可以定向為自己感興趣的特定的領域做捐贈,如圖書及藝術品收藏、研究學者獎學金計劃、學校教育活動、植物園等等。試舉一例為證,2010年,加州地產大亨西德尼·布羅迪(SidneyBrody)的遺孀弗朗西絲·拉斯克·布羅迪(Frances Lasker Brody)將超過9500萬美元的資產捐贈給亨廷頓。按照她的附加條件,其中的1500萬美元捐給植物園,其余部分則支持該機構的運營。布羅迪夫人長期擔任亨廷頓監事會成員,也是一位狂熱的園藝愛好者,正是在當時亨廷頓植物園負責人詹姆斯·福爾瑟姆(James Folsom)的影響之下,她最終決定提供這筆巨額捐贈。
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的創立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金融家、美國財政部長、藝術收藏家安德魯·梅隆(Andrew Mellow, 1855-1937)的慷慨捐贈和制度、管理等方面所做出的準備。1930年12月,梅隆成立了A·W·梅隆教育-慈善信托(Andrew W. Mellow Education-Charity Trust),其目的是用“相當的資金和財產專門資助宗教、慈善、科學、文學和教育等領域,通過受托人的判斷,推進公共福利,促進人類獲得良好的工作或福利。”因此,信托將支付美術館的建設成本,持有梅隆的藝術藏品,隨后捐贈給國家美術館。這與上述亨廷頓將藏品捐贈給“阿拉貝拉·D·亨廷頓紀念信托”的做法如出一轍。這種做法在美國博物館、美術館的發展歷史中不勝枚舉。再如,1953年,約翰·保羅·蓋蒂(John Paul Getty)成立了約翰·保羅·蓋蒂博物館信托(the John Paul Getty Museum Trust)。直到1976年6月6日,反復修改后的蓋蒂遺囑宣布將7億美元留給該信托基金。這部分遺產在經歷一些法律糾紛后,最終高達12億美元,并由保羅·蓋蒂博物館獲得。1983年,蓋蒂博物館館長—將前述信托基金的名稱改為“J·保羅·蓋蒂信托”(J. Paul Getty Trust),以反映他為之設想的一系列新活動。J·保羅·蓋蒂信托掌握著蓋蒂的巨額資產,但按照法律,蓋蒂信托必須每年將捐贈市值的4.25%份額花掉。總體而言,董事會的存在使得亨廷頓和保羅·蓋蒂博物館這樣的私立美術館獲得越來越強大的生命力,這是主要依據政府財政支持的歐陸博物館所不具備的。它的主要責任是確保使命的履行。亨廷頓作為一個非營利機構并不存在實際的股東并責成它。然而社會所提供的資金在客觀上將其定位為最主要的股東。在此意義上,董事會有責任以這個集體股東的名義對機構的使命負責。董事會成員必須具有正確的判斷力,對亨廷頓這個非營利機構的原則做出承諾。換言之,這就是美國的藝術博物館館長協會(Association of Art Museum Directors, AAMD)在2006年所提出的“藝術博物館在能夠為世界人民提供持久的教育及欣賞的藝術方面的資源之中,成為最受信賴和尊敬的公共機構。”毫無疑問,亨廷頓100年的存在歷史是這個定位的鮮明注腳,這也是愛德華·亨廷頓夫婦和重要推動者前述黑爾的初衷。作為個案,亨廷頓的管理運營理念在某些方面可資國內美術館、博物館所借鏡。
作者 江蘇省美術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