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生華
1984年寒冬的一天,余華裹著一件棉大衣,向我走來。

兩天前,他從海鹽縣城打來電話,說讓我陪他去鄉下走走看看。我知道,他是為積累創作素材而來。
天氣出奇的冷。輪船從縣城出發,開了3個小時,趕在午飯前到達我工作的地方——海鹽縣齊家鄉集鎮。我已等他多時,遠遠看見余華從路的南邊走來。他穿了一件黑灰色的棉大衣,衣擺垂到膝蓋下。西北風吹得急,余華兩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往前箍,把臃腫的大衣裹出束腰的樣子。那件棉大衣從此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我陪余華去鄉集鎮附近的村子里游蕩,村民熱情地與我們打招呼,而且樂意解答余華提出的任何問題,還領著我們走進家里參觀。
余華像久未登門的親戚,坐在農家長凳上,聽村民講家長里短,直到我催促后才起身回去。他還有些驚訝地問我:“他們怎么都認識你啊?”我哈哈笑了。我生于此長于此又工作于此,與村民抬頭不見低頭見,怎能不熟。而余華生活在縣城,雖心系鄉下,但畢竟走在石板路上,與真正的鄉村生活隔著幾公里距離。所以我很理解,余華為什么愿意在大冷天跑老遠的路來到窮鄉僻壤采風,為什么與這些初次謀面的村民能夠快速接近。
我安排余華住在鄉布廠招待所,請余華吃了一碗肉絲炒年糕。余華說鄉里的炒年糕比縣城的好吃。第二天,余華回縣城,我送他到輪船碼頭。他走上輪船后,向我揮手示意,讓我回去。
此次一別,余華的文學之船揚帆遠行,創作出如《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細雨中吶喊》等一批膾炙人口的優秀文學作品。其間,我一直默默地關注余華,每當與人說起他,便想起他那件棉大衣。
再見余華是在時隔16年后的2000年金秋。那年我去中央電視臺進修一個月,有位在京城工作的同鄉朋友邀我和余華一起吃飯。當時余華的文學創作已碩果累累,已是著名的大作家。久別重逢,余華直呼我名,依然不拘小節,他的眼神和有點俏皮的微笑還是在海鹽時的模樣。我們不談寫作,只憶當年。我說他穿著那件棉大衣來鄉下,他說那碗肉絲炒年糕真好吃……我們都珍藏著記憶深處的美好。
2014年4月20日午后,我在沈蕩酒廠辦事。從門外走進來一群人,沿廠區走了一圈后,站在發酵中的醬缸前觀看、議論。領著他們參觀的一位廠里人認出其中一人好像是余華,便喊我過去。真是他!我和余華都很興奮,熱情相擁,拍照留念。余華是為拍攝電影前來勘察古鎮現場,行進途中巧入酒廠與我意外相遇。
最近一次見余華,是在2018年12月25日夜晚,我們一起喝酒聊天。我說:“你穿著那件黑灰色棉大衣在冷風里走來。”他說:“你帶我吃的那碗肉絲炒年糕太好吃了……”
34年,我們來不及說當下,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原點。原點,就是最初的生活。文學創作也是這樣,從原始生活出發,由原始積累提煉。
余華的那件棉大衣里,裹著溫暖的人物與故事。
(大浪淘沙摘自《解放日報》2019年3月30日,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