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

琦 君

從衣著到日用品，我的丈夫一定是“貨比三家不吃虧”，不像我，看到一樣東西就一見鐘情，糊里糊涂買回家，卻是愈看愈后悔，愈用愈發現它的缺點。他笑嘻嘻地說：“這是因為你做什么都感情用事，連買東西都不例外。”

有一年他去日本，千里迢迢地為我買回一個粉盒，素淡的銀白色，上面有一朵荷花。我立刻埋怨道：“你怎么不買鑲彩色亮珠的呢？你不知道我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嗎？”他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沒有藝術修養？亮晶晶多土，荷花多高雅，出淤泥而不染呀。”我還是不欣賞，今年勉強取出來用，竟然愈看愈可愛，真是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

他會計工作干久了，就養成這種挑剔的習慣。比如我拍的照片，他一定要仔細分析，拿起一張用左手遮住半邊說：“你看，構圖差一點，鏡頭移過來一點就好了。”

我寫的稿子寄發前，他一定拿起筆在上面勾勾畫畫，提醒我某處用字不妥，某句詞不達意，某段文氣未貫。我起先總是不服氣，再仔細一推敲，真覺得“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便照他的指正修改后才寄。刊出來以后，得意的不是我倒是他。我說：“你這樣會改人家的文章，為何自己不寫呢？”他說：“我是核稿的，不是擬稿的。”我忘

◎ 琦君了他原來還是個小主管，真是失敬失敬。他在辦公室里核稿的癮過得不夠，回到家里還要過。

他告訴我有一個人退休后無緣無故地體重減輕，食欲不振，他太太大為恐慌，擔心他得了癌癥，趕緊陪他去看大夫。大夫仔細檢查的結果是一切機能健全，完全是心情上的空虛之感引起的。太太恍然大悟，馬上在家中為他特別安排一張小辦公桌，一切文房四寶俱全，每天一早把菜單及家用收支賬目明細表夾在公文夾中，恭恭敬敬地遞給丈夫審核。丈夫在上面批批改改，簽個“可”字，頓覺精神恢復正常，飯量大增。這個故事也許有點夸張，但也可以想見“空虛”之可怕。

像他這樣一點一畫都核得很認真的人，一旦退休的話，我也得為他準備一張辦公桌。我是個不記賬的人，到時候我只能把所有的未定稿，甚至給朋友寫的信，都呈給他審核一番了。

最后我得說一下他隨年事而增的慈悲心。

他本來是個有潔癖的人，反對我飼養小動物。歷年來我從水溝里、道路邊救回來的小狗小貓，一只只都被他送走了，現在卻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對于我的愛寵黑貓凱蒂，他對它由容忍到喜愛。凱蒂對我的愛撫視為當然，常常對我愛理不理，對他卻是萬般奉承，迎送周到。他叫：“凱蒂，打個滾。”它馬上在他的腳背上打個滾。他叫：“凱蒂，瞇瞇眼。”它馬上瞇瞇眼。冷天里，凱蒂總喜歡睡在他懷里。他摸著它的背慢條斯理地說：“凱蒂，你穿了皮襖還怕冷呀？真是把福享盡了，看你下一輩子想不想做人？”凱蒂咪了一聲表示同意。

有了凱蒂在他懷里，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蹺起二郎腿看書看報，要我為他遞茶遞水。我說：“為什么你不自己動一下呢？”他說：“免得打擾你的寶貝凱蒂呀。你看它睡得多好，在我身上，它有一種安全感。”

于是我也心甘情愿地為他伺候一切，不是為了凱蒂，而是為了感謝他的這一份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