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萌萌
摘 要:近年來,我國大力發展信息技術,民眾逐漸發現網絡是討論公共性事務的理想場所。在這些公共性事件中,涉及愛國主義的話題占據了相當比例。從初期的抵制家樂福事件到最近的杜嘉班納事件,都是首先在網絡上發起,形成輿情后進入到公眾討論的視野。從理論上講,我國官方與民眾在媒介事件中存在三種互動形式。文章通過案例分析、話語分析及最新的計算機輔助大數據文本分析等方式得出較準確的具有學術性的結論,在案例出現后的第一時間對忠誠-協調型互動進行了解讀,也對十年間網民的心態成熟度做出對比性思考。在這種互動模式下,民眾在相關事件中合理發聲,政府通常會給出協調型反饋與民眾形成互動。此基于理性的互動模式在后真相時代意義凸顯。
關鍵詞:網絡事件;互動模式;忠誠-協調;愛國主義;后真相;家樂福;杜嘉班納
上世紀末,我國官方開始加大力度發展信息技術。從那時開始,中國民眾逐漸發現網絡是討論一些公共性事務的理想場所。在這些公共事件中,涉及愛國主義的話題占據了相當比例。從初期的抵制家樂福事件到最近的杜嘉班納事件,都是首先在網絡上發起,形成輿情后進入到公眾討論的視野。具體而言,網絡公共性事件可以定義為由特定突發事件引發,以互聯網為主要活動平臺,眾多網民共同參與,圍繞特定目標展開,形成強大的網絡輿論,并對相關人員甚至整個社會產生重大影響的公共事件。這類事件與愛國主義相聯系在理論上會給我們何種啟示?它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改變以往的媒介生態?以十年做維度進行對比,中國網民在心態及成熟程度上有何提升?在后真相時代,我們應該對類似案例中的民眾情緒作何具體解讀?本文嘗試從多角度對涉及網絡協調型互動的愛國主義事件進行剖析,希望得出規律性的探討結果。
一、互動模式的理論基礎
學者Albert Hirschman提出,“商業或政治組織的成員在發現他們所在的組織出現問題時有兩種主要選擇。第一種,他們可以退出(從這個組織及所屬關系中退出);其次,他們可以發聲(以發聲求改變,嘗試修補這種關系)”。第三種選擇可被認為是一種忠誠的行為,即“表現出對這個組織的依戀”。如果Hirschman的理論可被認為是從公民的角度研究互動的話,另一位學者Russell Hardin的理論可用來從政府的角度詮釋上述互動。Hardin提出三種互動的模式,包括沖突型互動、合作型互動以及協調型互動。在沖突型互動中,一方的獲勝是建立在另一方失敗的基礎上的;在協調型互動中,雙方可同時獲勝;對于合作型互動,雙方在平等交換中各取所需。
如果把上述理論根據中國網絡事件的實際狀況做適當綜合,可以看出在這些事件中民眾與官方的關系可以歸納為如下三種:發聲-合作型互動,退出-沖突型互動以及忠誠-協調型互動。重慶釘子戶事件中的互動可稱之為發聲-合作型互動,一些重大案件的庭審具有退出-沖突型互動的因素。在涉及愛國主義的案例中最常見的則是忠誠-協調型互動,即民眾在關于民族情感的話題上在網絡世界發出聲音,政府傾向于支持相關的表達,給出協調型互動以增強社會凝聚力。抵制家樂福事件以及杜嘉班納事件可作為具體案例來說明忠誠-協調型互動的過程。
二、忠誠-協調型互動的案例分析
2008年,奧運會火炬傳遞活動全程被藏獨分子干擾。在法國巴黎,事態尤其嚴重,甚至有人試圖從火炬接力手手中搶奪火炬。在此事件后,有中國民眾在國內掀起了抵制法國超市家樂福的行動,因為有傳言家樂福的主要股東LVMH曾經向達賴喇嘛捐款。在當年的5月1日這一天,抗議者組織了在全國范圍內對家樂福超市進行抵制的活動。
此事件體現了忠誠-協調型互動的作用。以新浪網為例,從2008年4月15日到2008年4月20日,共有444篇報道與抵制家樂福事件相關。針對此事的報道共有三種不同態度,分別是對此行動支持、批評及保持中立。其中135篇報道(30%)顯示出對相關行動及政府外交政策的支持,98篇報道(22%)體現批評的態度,持支持態度的比例超過了反對的態度(見下圖)。對比其它兩種互動中相關數據(退出-沖突型互動中支持官方的態度占壓倒性優勢;發聲-合作型互動中批評態度的比例高于支持的態度),說明在此類事件中政府表現出對不同意見的寬容且民眾傾向于支持政府的立場。這種由網絡觸發的涉及愛國主義的事件,只要在可控范疇之內,民眾的發聲可望與官方的政策傾向形成共鳴,被視為可以協調的忠誠行為。當政府給出協調性互動允許相關意見表達的時候,社會凝聚力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增強。
抵制家樂福事件中,新浪網報道的評論部分也可以作為研究對象來說明這類互動的基本狀況。在《網民呼吁抵制家樂福》一文的評論中,截止2008年4月17日,共有3012人參與此討論,可見評論54條。也就是說,評論的呈現率為1.8%。在另一篇與此事有關的文章《理性表達愛國熱情》中,截止2008年4月20日,共有516人參與討論,可見評論14條。即評論的呈現率為3%。相關評論能夠呈現,說明不同意見是可以表達出來的;比率較低,說明政府希望這種抵制是可控的。
對此事件的評論內容進行具體的話語分析,首先,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言論傾向于支持抵制。另一方面,其他的聲音如“根本沒有用處”,“我們應該冷靜下來”也可以在新浪網的評論上找得到,可見網站對各種言論都持較寬容的態度。當然,呼吁克制的言論能夠擴散與政府希望將相關抵制把握在可控層面的目的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在此類事件中,當政府判定網絡上的發聲屬于忠誠行為時,相向而行的協調型互動會被給出。
從百度指數的角度進行觀察(下圖圖表上方為用戶關注度曲線,即網民對此事的關注狀況;圖表下方為媒體關注度曲線,即媒介機構對此事的關注狀況),用戶關注度的峰值首先出現,媒體關注度的峰值隨后跟上。也就是說,對重大事件的討論民眾通常走在前面,新聞機構反而滯后。這與前互聯網年代民眾向傳統媒體爆料,傳統媒體主導報道進程截然不同。在當代中國,媒介機構的關注依然代表了一種官方態度。從百度指數數據分析可以看出,媒體關注度峰值緊跟用戶關注度峰值,這說明民眾在此事件中的忠誠行為得到了官方認可,為官方下一步給出協調型互動奠定了基礎。
2018年11月,意大利時尚奢侈品牌杜嘉班納(Dolce&Gabbana,D&G,DG)為同月在上海世博中心舉行的時裝秀宣傳,發布了飲食文化宣傳片《起筷吃飯》,這組廣告描述的是一名華裔女性用筷子吃意大利美食,但發現筷子和意大利美食并不搭配的過程。杜嘉班納官方表示這組廣告是一個名為“DG愛中國”系列活動的一部分。對于此廣告,有中國人及亞裔以為有種族歧視之嫌,認為這是在侮辱中國人和亞洲人用筷子吃飯的方式,還存在侮辱中國及亞洲女性的嫌疑,因為廣告的旁白一直在“教”視頻中的華裔女性如何吃意大利菜。其后,杜嘉班納創始人之一加巴納在社交媒體上回復網友對此廣告的質疑時,多次使用侮辱性詞匯,受邀出席時裝秀的中國藝人隨即紛紛宣布將不會參加該活動。最終該時尚展演迫于各方壓力宣布取消。11月23日,杜嘉班納兩位創始人在官方微博上傳二人的道歉視頻,并在末尾用中文說“對不起”。
此事件在互聯網上迅速傳播。以新浪網為例,從2018年11月20日至2018年11月23日,共有70篇報道與杜嘉班納事件有關。對此事報道的態度可主要分為兩種,即D&G應遭譴責及保持中立。其中持應遭譴責觀點的有33篇(47%),其余37篇(53%)文章則保持中立。與抵制家樂福事件相比,因為此事更多地涉及到文化問題,民眾的反應更加理性,并未引起成規模的線下抗議,但相關的評論文字仍值得進一步分析。
在《奢侈品牌DG來滬辦秀 預告廣告片涉嫌歧視華人》一文的評論中有這樣一些文字出現,如“stick shaped cutlery 棍子形狀的餐具和大寫加粗的 GREAT 偉大的瑪格麗特披薩。用詞已經是在嘲諷中國人了。至少我們從沒說過他們的叉子是縮小版的釘耙吧”,“希望中國人創立很多很厲害的時尚品牌,從根本上秒殺這些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從誕生起就高人一等的品牌。 真是拿無知當優越,拿傲慢與無禮當臉面的DG。中國的謙遜有禮是一直以來的大國風范,可惜讓阿貓阿狗認不清自己來金龍面前擺譜了”,“就在前一周,我還用一頁PPT把DG涉嫌辱華的海報作為品牌價值觀導向不明的案例進行分享,與其它國家對比,非常明顯,絕不僅僅是一次失誤”。另外在《人民日報評“D&G辱華”:不尊重他人者只會被拋棄》一文后能看到如下評論“誠然,走在脫貧攻堅沖刺路上的中國,還存在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但只是簡單地把一個國家的多維發展圖景‘折疊成平面,有失公允,更容易產生誤導效果。難怪不少中國消費會因此認為‘自己沒有受到尊重而抵制其產品。由此也可見,尊重消費者的品牌才能被尊重,尊重不同國家文化的商業行為才配得上全球化”。在此事件中,民眾的愛國主義熱情再次在文化方面被激發出來。與抵制家樂福事件相比,時隔十年,網民的理性愛國程度有了一定的提高。從前述文字的長度可以看出,相當數量的民眾在分析此事件發生的內因和外因,爭取從客觀的角度仔細評價此事,避免情緒化。盡管仍然有一些激動的表達,但這些表達往往會成為其他網民進一步討論的出發點。對比之前發生的網絡愛國主義事件,單純的情緒發泄比例在下降。在事件發生三天后,新浪網轉載文章《外交部回應DG辱華:不想上升為外交問題》,陳述了政府對此事的態度,即“此事本質上不是外交問題,中方也不希望其上升為外交問題......應該問一問中國民眾,看他們如何看待這個問題”。這樣的回答一方面呼應了之前《人民日報》對此事是文化及商業問題的定位,另一方面也肯定了事件發生以來民眾在網絡上的討論。正因為民眾在此類涉及愛國主義情緒的事件上表現得日趨理性,政府愿意將相關發聲視作“忠誠”行為并給出協調型互動予以一定程度的支持。
三、中國當代的愛國主義及其在后真相網絡社會的影響
認清以上事件的關鍵,在于把握愛國主義這個概念。此概念看似簡單,實則內涵復雜,嚴格地說,愛國主義屬于一種基于對故土熱愛及依戀的民族自豪感,這種情感通常與持有相同意識的本國公民共享。比如,英國的愛國主義包含其對議會的熱愛;美國的愛國主義有對憲法和民權法案效忠的內容;俄羅斯的愛國主義強調軍事實力的重要性。在當代中國,愛國主義在線上線下的呈現多數是以對政府對外政策的支持為基礎的。當然,這個定位有一定的演化過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政后,從1950年代到1970年代,愛國主義與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一起成為主流意識形態。改革開放初期,愛國主義是與四個現代化建設和國家榮譽感聯系在一起的。進入1990年代,在一些突發事件的影響下,中國的愛國主義更多地增加了民族主義的成分。民族主義與愛國主義有諸多相通之處,但其中的一個重要差別在于它具有反抗對本國不利的外部因素的成分。在1999年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炸事件以及2001年南海撞機事件之后,此趨勢逐漸形成。從歷史上追溯,這種愛國主義意識來源于19世紀中后期,當時的清政府在對外作戰中屢屢失敗,遭遇了領土被占領以及財富被大量掠奪的重重危機。后續的一系列改革及反思皆源于此,包含民族主義成分的愛國主義也隨之開始生發。進入21世紀,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尤其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后,中國在各方面融入世界的步伐逐漸加快,更多的國際合作開始出現。與此同時,諸如抵制家樂福以及杜嘉班納事件等也時有發生。互聯網時代,相關的愛國主義言論可以更多地在網絡上被發現并進行分析。能夠看出,在多數事件中,民眾的愛國主義情緒表達與政府當時的對外政策相一致。這種帶有一定民族主義色彩的愛國主義在近年來呈現出更多的理性色彩。基于此,政府愿意將其視為忠誠行為,并給出協調型互動予以一定支持。在這個過程中,政府和民眾力量得到了增強,社會凝聚力也得以提升。
當然,在具體事件中,上述傾向可能會有具體的表現形式,甚至會與互聯網時代的某些特點結合。比如在社交媒體不斷普及并發展的年代,后真相作為一種新現象浮出了水面。所謂后真相,指一定條件下,客觀事實在形成輿論的重要性上逐漸讓位于情感及個人信念的情況。這種狀況在當代中國的網絡愛國主義事件中也時有發生。在之前談到的杜嘉班納事件中,出現過一個小插曲,也引起了相當程度的網絡震蕩。在2018年11月23日,杜嘉班納兩位創始人發表了致歉視頻,一度火熱的愛國主義情緒在互聯網上開始降溫。但在12月1日,網絡上一篇名為《DG撤回道歉宣布與中國決裂》的文章在包括中國經濟網官方微博在內的華文社交媒體上熱傳。這篇文章談到DG創始人揚言要與中國徹底決裂,“如果中國人不繼續買D&G的東西,請所有意大利人別吃中國餐館。毒衣服,偷稅漏稅,繼續使用的過期食品,所有一切有關中國的東西都別購買”。這使得帶有民族主義色彩的愛國主義重新被激發,諸如“建議國家直接勒令抵制”,“只要辱華,我們就永遠不用其產品,讓他們知道,辱華后果是嚴重的”等話語可以在新浪網的網友評論部分被找到。此文在網絡傳播后不到1天,有細心的網友發現相關言論出自一名意大利的DG品牌擁躉,其在杜嘉班納品牌創始人社交媒體下的留言被誤以為是公司撤回道歉之舉,造成了烏龍事件。在社交媒體盛行,用戶對情感宣泄的追求勝過對事實真相探索的后真相時代,民眾的愛國主義情緒極易被或真或假的涉外新聞點燃。在當代中國,愛國主義一定程度上具有民族主義色彩,也就是說帶有反抗對本國不利的外部因素的成分。因此,網絡上一旦出現傷害國人民族感情的相關信息之時,其在社交媒體上的傳播力是非常強勢的。當然,在信息日益開放的今天,民眾在網絡上能夠迅速判斷大部分新聞的真假與否。盡管仍然存在逆火效應、確認偏差等一系列基于后真相時代的心理因素,但就像杜嘉班納事件后續的烏龍信息被迅速糾正一樣,民眾的理性和對事實真相的探索在意見的自由市場中會最終占據主導地位。這有利于民眾在網絡愛國主義事件中理性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與社會和政府形成良好的互動。
總而言之,在當代中國,涉及到網絡協調型互動的愛國主義事件是以民眾對政府對外政策的支持為基礎展開的,涉獵范圍包括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領域,具有一定的民族主義傾向。在上述領域的一系列事例中,中國民眾與政府在網絡上進行了大范圍、多角度的互動,形成了較為固定的模式。此模式有別于輿論監督及案件審判等新聞中的互動模式,可稱之為“忠誠-協調”型互動。2008年奧運會之后,中國融入世界的過程在加速,世界對中國的了解也在不斷增加。在交流的過程中有共識也有誤解;有積極合作也有消極對峙。想要解決出現的一系列問題任重而道遠,關鍵在于了解對方行為的出發點,從文化甚至思維邏輯的角度入手分析,才能找準解決問題的突破口。如果有關矛盾只屬于文化差異,我們可以本著求同存異的原則去處理。如果通過理性分析得出結論矛盾的癥結在于以錯誤理論做支撐的歧視行為,民眾完全可以在網絡上發出基于自己周密思考的有理有力的聲音。從官方角度講,當政府遇到某種程度的外事危機之時,民眾對其進行支持是必要的。在這個時刻,民眾于網絡上表達的愛國情愫也會得到相當的尊重。另外,因為這樣的發聲與政府在一段時間內的對外政策是契合的,只要總體狀況可控,政府傾向于給出協調型互動允許理性的愛國呼聲在網絡上傳播。由于在協調型互動相關事件中民眾與政府利益一致性較強,故忠誠-協調型互動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增強社會的整體凝聚力。從上述事件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基于網絡的愛國主義行動可以使民眾表達出愛國熱情,支持國家的對外政策;另一方面,官方行為的民意支持在這個互動過程中也得到了加強。因此,這種類型的互動可以同時增加社會和政府的力量。也就是說,一個“忠誠行為-協調互動-力量增強”的循環模式在當代中國的網絡空間中逐漸形成,對發端于網絡的愛國主義事件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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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研究為2018年度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當代中國媒介事件中政府民眾互動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018SJA0755)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