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昭
在我的印象中,吳爺爺?shù)拿嫦嗫傇?5歲到50歲之間游移不定。他可不是等閑之輩,能用一碗清水和黃紙上的朱紅色的古怪符號治病,甚至更為玄虛的是,他能捶鼓作法,百千排工齊聲吶喊,一江的排緩緩前行……
那是1974年春,小泉同學(xué)玩“跳天臺”時不慎崴腳了。怎么辦?趕緊去喊吳爺爺。來了后,他摸摸小泉的腳踝,讓小泉趴在講臺上。“放松,放松?!毙∪獪I水漣漣地看著吳爺爺俯下的臉,嗡嗡地答應(yīng)著?!按蛲胨畞??!焙芸?,吳爺爺手里便端了一碗水,雙目微閉,右手端碗,左手伸出兩指,在碗上不停地劃動,嘴里念念有詞,鼻子也哼起來。噴出水后,又從身上掏出一張黃紙,覆在小泉的傷口上?!巴词遣辉趺赐戳耍褪前W,像有螞蟻在爬。”吳爺爺說,“莫動,癢就好,千萬莫亂動,莫把紙弄下來了。再趴一會兒,等我叫你才準(zhǔn)起來。”過了一刻鐘,吳爺爺喊,“起來吧。”小泉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感覺不到疼痛,再去看腳踝,好像沒有腫過一樣?!盎丶夷岳苯贰?,說完,吳爺爺自個走了。
從那以后,小泉他們幾個就常去吳爺爺家玩耍。吳爺爺很喜歡小孩子,任由他們在門前屋后玩螞蟻、捉蚱蜢。玩得口渴了,大家就直奔廚房去大陶缸中舀水喝,猛然覺得又過意不去,口里很感激地說:“吳爺爺,等我長大了,就幫您挑水?!眳菭敔斦f,“那你得想清楚了,扛得動那水桶嗎?”
又過了些日子,從縣城里來了幾個戴紅袖章的人,闖進(jìn)了吳爺爺?shù)募遥殉隽艘粡垱]穿衣服的人體圖,立刻被送到了上面,卻被告知是張人體骨骼圖。自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過吳爺爺。但他那句“那你得想清楚了”的話,常在我耳邊回響。在做任何事之前,我就會想起這句話,心中充滿了迎接挑戰(zhàn)和機(jī)遇的豪情,就是無畏。
多年后,小泉成了省作協(xié)副主席,他的部分作品還被翻譯成法文、英文。近日讀了小泉的《水師的秘密》才知道,原來吳爺爺先祖來自上游的苗疆,從爺爺那輩起就定居在水府廟附近。吳爺爺繼承祖業(yè),十八九歲就在江上放排,還加入排教。這個教廣泛存在于湖南一帶,祖師爺是晚清時期的李金鰲。李金鰲之后再無教主,只有靠本領(lǐng)、經(jīng)驗和威望產(chǎn)生的各地排頭。排頭不但要精通水上一切事務(wù),還要擁有抵御災(zāi)禍的本領(lǐng),這些本領(lǐng)包括醫(yī)術(shù)、武術(shù)和來源駁雜的法術(shù)。吳爺爺什么時候成為排頭,已不可考。反正在40歲之前,他已成為排教中的重要人物。解放后,他想清楚了,下令再不得提“排教”二字,并洗手上岸,才從下河街搬到了我們那里。如今資江的大小支流,到處橫跨著水電站,木材都從陸路走。曾經(jīng)風(fēng)云激蕩、波瀾起伏的排運,和吳爺爺一樣,消失在了歷史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