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巖
〔摘要〕 性別研究是20世紀后半葉出現在西方人文社會科學中的重要研究領域,是集日常體驗、政治訴求、文學書寫、文化表征和批評理論為一體的跨學科話語體系。進入21世紀,西方性別研究領域出現了數部以關鍵詞形式為編撰思路的著作,對性別研究的主要理論觀點做出概括性回顧。與此同時,性別與階級、種族、年齡、地域等分析范疇形成多元交織的視角,具體化了性別的差異性體驗。性別研究對身體和權力問題的持續關注促使其走向生命政治的關懷,試圖透過性別身體的表征審視其背后政治、歷史和文化等多重因素的角力。本文在呈現這一分支領域最新發展狀況的同時,著重指出性別視角不僅豐富了文學書寫與文學解讀,而且使文學特有的人文精神有更加具體的表達。
〔關鍵詞〕 性別研究;多元交織;生命政治;身份;文化政治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9)02-0157-07
性別研究是20世紀后半葉出現在西方人文社會科學中的重要研究領域,它因與性別相關的政治運動所引發,經由幾十年的大學教育和理論探索,逐漸發展成為集日常體驗、政治訴求、文學書寫、文化表征和批評理論為一體的跨學科話語體系。雖然性別研究在世界不同文化區域擁有不同的關注點,但總體而言,其核心論域已經趨于穩定,即性別身份、性別角色、性別氣質、性別心理、性別關系、性別表征、性別教育等。性別研究的出現改變了人們對于性別的傳統本質認知,指向性別的社會和文化建構機制,豐富了文學文化的批評話語,也修正了對于文學經典的閱讀體驗。其跨學科性質不僅使現有學科增添了對于性別議題的觀照,研究視點更加具體而富有人文關懷,而且使性別研究的方法論資源遍及人文社會科學的所有分支學科。
進入21世紀,西方性別研究依然十分活躍。英美學界不約而同出版了數部總論性著作,對性別的核心議題做出總結性回顧和梳理,頗具為性別問題做歷史定位之意。英國南安普頓大學大衛·格洛弗(David Glover)和科拉·卡普蘭(Cora Kaplan)合著的《性別》(Genders, 2000)是勞特利奇(Routledge)出版社策劃的“新批評術語”(“the New Critical Idiom”)系列叢書中的一冊,旨在為性別批評術語提供清晰、簡明的解釋和使用指引,因此,著作依女性主義、男性研究、酷兒理論的線性線索,分別總括了性別理論在上述三個分支領域的主要觀點,尤其聚焦于性別氣質的類型及其復雜性。例如:在討論男性氣質的一章,作者討論了男性氣質的理想模式、男性的天性、男性書寫的范式以及男性氣質的多元變化,指出男性氣質的理想可以追溯到18世紀,由于歐洲工業化和商業化資本主義的興起,男性身體成為“自我紀律和自我約束的場所:能量的聚集可以克服任何障礙,情感的軟弱都能夠得以控制。”①但在卡夫卡(Franz Kafka)的《變形記》(The Metamorphosis)中,主人公卻表現出女性化的人格特征,喪失了其在家庭和社會的地位。②作者在分析了不同男性人物的性別氣質之后總結說:“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這樣的術語帶有“沉重的文化包袱”,無法概括人類的文化普遍性特質。③英國布里斯托大學哈麗特·布拉德利(Harriet Bradley)所著的《性別》(Gender, 2007)一書是政體出版社(Polity Press)策劃的“核心術語”(“Key Concept”)系列叢書之一,該書以生產、再生產和消費這三個現代性理念為依據,梳理了性別研究在上述論域中產生出的理論觀點,從而把性別與現代的社會生活聯系在了一起。該書于2013年出版了第二版,作者更是以兩章的篇幅專門論述了性別與現代性和后現代性之間的關系,從而鎖定了性別命題同人類文明現代階段之間的聯系。作者認為,性別是一個社會建構,是人們理解世界和分析世界的理論范疇,因此總是帶有鮮明的政治印記;性別同時又是一種生命體驗,有其物質性的存在基礎,也受到生活環境的制約。④美國紐約大學凱瑟琳·斯汀普森(Catherine R. Stimpson)和舊金山州立大學吉爾伯特·赫特(Gilbert Herdt)聯合主編的《性別研究批評術語》(Critical Terms for the Study of Gender, 2014)歸納梳理了性別研究中的21個核心術語,包括性、身體、欲望、身份、語言、權力、親屬關系、烏托邦等⑤,可以說是對過去幾十年的性別研究理論做出了一種跨文化視角的總結。
毋庸置疑,幾乎所有涉及性別的命題都關乎文化政治立場。米利特(Kate Millett)最早使用“政治”一詞來描述性別問題,用來指“一群人用以統治另一群人的權力結構關系和機制”⑥,她由此對勞倫斯(D. H. Lawrence)、亨利·米勒(Henry Miller)、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等男性作家在小說中對于女性的歧視性塑造進行了揭露和批判,指出勞倫斯作品中中產階級男性與女仆的性關系具有不平等的剝削性質。⑦以此邏輯從事文學文化研究,批評者無法回避詢問文學為誰言說以及為何言說的問題,也因此走向文化政治的解讀,而遠離了審美的體驗和闡釋,這是文學研究中的性別視角常常被人所詬病之處。進入21世紀,文學研究中的性別視角繼續持有上述政治立場,學者一方面把性別問題同階級、種族、地域等其他分析范疇相結合,考察多元交織范疇下性別問題呈現的特殊性;另一方面,他們把對于性別的尊重上升為對于生命本身的尊重,并把對于性別中弱勢群體的關懷擴展到關懷殘疾人、老年人、兒童等群體。著名文學理論家文森特·里奇(Vincent B. Leitch)把此時的性別研究同殘疾研究、衰老研究、監督與安全研究、賽博仿生人(cyborg)研究等組成一個模塊,將其命名為“生命政治研究”(biopolitics)。⑧
一、多元交織的視角
性別身份是性別研究的核心議題之一,性別研究領域的理論家就性別身份的形成機制做出了深入而細致的分析,并普遍認同了社會和文化對于性別的建構作用。這不僅僅拓展了性別的生理屬性,而且也深刻揭示出性別的認知如何受到父權文化機制的塑造。雖然女性應該尋找共同的利益來挑戰對于性別的刻板印象,但性別問題在全球范圍內的發展很不均衡:當歐美區域的女性主義理論家在討論建構女性理論話語體系的時候,一些第三世界的女性還在謀求教育、選舉等基本的政治權利。有關男性的問題也面臨相似的境遇。進入21世紀,有關性別身份的研究更加細致,更加與地域、文化、歷史傳統相關,也因此可以審視某些具體性別群體的獨特問題。
“多元交織”(intersectionality)的概念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出現的。布拉德利將其歸功于美國法律專家金伯莉·克倫肖(Kimberlé Crenshaw),后者于1989年使用該詞解釋美國黑人及少數族裔(black and minority ethnic,簡稱BME)女性所處的雙重壓迫境遇⑨,其內涵類似于美國非洲裔女作家提出的“雙重邊緣化”(double marginalization)的理念。在克倫肖看來,單一的種族或單一的性別都無法準確描述和解釋處于二者身份交叉之下的多元身份問題,人的身份往往是很多范疇共同交織之下的復合體。兩年后,美國一場著名的聽證會印證了克倫肖提出的概念所具有的現實意義。1991年,美國總統喬治·布什提名托馬斯(Clarence Thomas)為最高法院大法官人選,但在聽證會期間,俄克拉荷馬大學教授希爾(Anita Hill)出面指控托馬斯曾對自己言語騷擾。聽證會連續三天在美國主流媒體現場直播,對公眾產生了廣泛的影響。⑩雖然托馬斯最后以微弱多數通過了提名,但希爾擁有的黑人和女性這一雙重疊加的弱勢地位作為又一現實例證,支持了克倫肖提出的“多元交織”身份的重要性。布拉德利認為,這一視角的必要性在于:其一,思考單一維度導致的弱勢地位有可能扭曲真相;其二,任何一個情境總是會有多種社會因素共同作用,因此應該盡量充分考慮各種因素的合力;其三,多元交織之下的差異有可能帶來最為嚴重的剝削和歧視。(11)由于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分析范疇除性別外,常常包括階級、種族、年齡、職業、地域、宗教、文化等因素,因此,多元交織的視角就是研究在上述范疇中的性別問題,抑或是性別與上述范疇交叉之下的具體身份表征。在實際研究過程中,交織的范疇也不一定都是處于弱勢地位的人群,而可能僅僅是中性的范疇類型而已。但同時思考兩個或數個范疇,可以更為準確地分析某一群體的性別問題。
對于性別研究的多元交織視角所做的理論探索包括:美國馬里蘭大學帕特麗夏·希爾·柯林斯(Patricia Hill Collins)和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塞瑪·比爾格(Sirma Bilge)合著的《多元交織》(Intersectionality, 2016)(12)、美國南加州大學漢考克(Agne-Marie Hancock)所著《多元交織:一部知識史》(Intersectionality: An Intellectual History, 2016)(13)以及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瑪麗·羅米洛(Mary Romero)所著《多元交織導論》(Introducing Intersectionality, 2017)(14)等。這些著作對“多元交織”概念的歷史沿革、學理內涵以及分析效度等都做了細致的梳理。
在文學研究和文化批評領域,頗具代表性的多元交織研究包括: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斯蒂芬尼·羅斯(Stephany Rose)的著作《廢除白人男性氣質:從馬克·吐溫到嘻哈音樂》(Abolishing White Masculinity:From Mark Twain to Hiphop, 2014)選取了有相似背景的三位白人男作家:馬克·吐溫、菲茲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和亞當·曼斯巴赫(Adam Mansbach)作為研究對象,以期對比發現美國白人男性氣質在歷史中的變遷。馬克·吐溫的背景與英國貴族相關,其對于白人性的理解深深植根于美國南方種植園文化、西部邊疆歷史以及19世紀美國的“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WASP”)傳統;菲茲杰拉德生活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其愛爾蘭族裔背景使他作品中的白人男性氣質區別于19世紀的主流男性氣質,增加了多族裔的特性,使其美國的國家身份“遮蔽了白人內部的偏見”;曼斯巴赫的白人性所代表的是“二戰”后美國對于猶太裔身份的歷史性認可,拓展了美國白人性的邊界。(15)作者將上述三位作家的創作稱為“自傳性族裔書寫”(auto-ethnography),將個人經歷融入對族裔身份的認知,以其在大眾中的流行度成為“多產的社會記錄者和批評家”,從而參與了美國社會對于男性氣質的協商和改變。(16)這一研究的多元交織視角體現在性別同族裔、地域和國家范疇的交織之中,把文學作品置于具體的政治、歷史和地理的環境下,使研究具有了動態發展的眼光。
把性別同族裔結合的另一研究范例是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弗格森(Roderick A. Ferguson)所著的《黑色的偏離:走向有色酷兒批評》(Aberrations in Black: Toward a Queer of Color Critique, 2003)。(17)作者的研究對象是非洲裔美國作家,如埃里森(Ralph Ellison)、賴特(Richard Wright)、鮑德溫(James Baldwin)、莫里森(Toni Morrison)等。研究發現,非洲裔人群一直被美國社會想象為具有女性化或同性戀的性別氣質,他者化黑人的目的是為了確立白人男性的主體地位和異性戀規范。作者據此提出了“有色酷兒批評”(queer of color critique)的概念,在性別、種族和階級等多個范疇的交集下審視非洲裔人群的生活現實。這一思路同早年后殖民女性主義者的政治立場極為相似,包括斯皮瓦克(G. C. Spivak)、格洛麗亞·安扎爾都(Gloria Anzaldúa)、莫漢蒂(C. T. Mohanty)和納拉言(Uma Narayan)等在內的后殖民理論家都曾提醒人們注意女性內部族裔經驗的差異性,指責西方知識界使用某種分析模式把有關第三世界女性的認知表述為鐵板一塊的整體,遮蔽了“他者”女性的表達。(18)性別和族裔的交織是多元交織視角中最為常見的研究視角,在文化全球化所推動的不同族裔混居的社會中,這一視角有助于體察不同性別群體的差異性經驗,并針對霸權的話語體系和知識體系做出反思。
德國記者安德森(Pablo Dominguez Andersen)和法蘭克福大學溫特(Simon Wendt)合作編著的文集《現代世界中的男性氣質與國家:在霸權和邊緣之間》(Masculinities and the Nation in the Modern World: Between Hegemony and Marginalization, 2015)把男性氣質同國家的范疇相交織,審視男性氣質在19世紀至20世紀中葉的國家身份建構中所發揮的作用。文集中收錄的12篇文章在民族主義、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背景下,研究不同國家的男性氣質如何被用來維系和鞏固政治和文化霸權,包括“國家化的霸權男性氣質如何被生產,在國家形象的建構過程中,霸權男性氣質和邊緣男性氣質之間的界限如何被跨國因素所模糊及其影響”等問題。(19)其重要觀點之一是:邊緣白人男性氣質常常被建構為“一個中間范疇,幫助強化‘想象的共同體這一有關國家的集體概念”,從而重新反思了霸權與邊緣這一對立的男性氣質類型。(20)
美國克瑞頓大學莉迪婭·R. 庫柏(Lydia R. Cooper)的《美國西部文學中的男性氣質》(Masculinities in Literature of the American West, 2016)則把性別同地域/地理相結合,分析美國當代西部小說對男性氣質的呈現如何違背了早期西部文學作品所呈現出的刻板印象。西部小說是美國文學的重要類型,同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西進運動有直接關聯。西部的荒野象征著“田園般地逃離過度工業化的、技術領先的城市中的所有惡疾” (21),不過,要把荒野變成田園,仍然需要腳踏實地的開墾和勞作,尤其是要面對嚴酷的自然環境和人與人之間的殘酷競爭。在人們的通常想象中,美國的西部英雄“迷戀槍支暴力,沉默寡言,執迷于伸張正義”(22),這一形象一直以來代表了男性的英雄理想。但在庫柏選取的20世紀末、21世紀初四位美國西部小說作家——麥卡錫(Cormac McCarthy)、西爾科(Leslie Marmon Silko)、漢森(Ron Hansen)和韋爾奇(James Welch)——及其創作的八部小說中,男性氣質得以多元化表達。作者認為,這八部小說的唯一共性是男性氣質與權力之間的區分,即男子氣概的表征與針對他人實施的霸權之間并沒有直接聯系。(23)作者雖然也討論男性身體與暴力之間的聯系,但在她的研究中,男性身體也同時是其所處空間的化身,是維護美國邊疆正義的隱喻。(24)
上述多元交織視角下的性別研究關注的是不同范疇交織之下的性別身份,是對性別研究中原有身份問題的進一步發展。它在更加微觀的層面觀察性別特征的表達,使研究更加具有針對性,能夠在有關性別的普遍性關注之下,體察其在不同時空和不同范疇下的變異,從而使性別研究更能觀照到人的多樣生存狀態。
二、生命政治的關懷
性別問題歸根結底與人的現實生存有關,對于性別差異的尊重就是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尊重,這是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核心理念的現代發展。由于大多數性別問題都涉及權力關系,因此,??拢∕ichel Foucault)有關權力的論述一直都是性別理論家經常借助的分析利器。例如:福柯《性經驗史》的開篇之句是他對于性別規范所做的奠基性論述:“長期以來,我們一直忍受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生活規范,至今仍然如此。這位一本正經的女王還出現在我們性經驗的徽章上,矜持、緘默和虛偽”。(25)他對于18世紀歐洲規訓制度的討論常常被女性主義理論家征引,用來闡釋父權文化對于性別(尤其是身體)的規約和訓誡作用。??乱暽旧頌橐环N權力,以戰爭和死刑為例分析人的生命如何受到資本主義體制的規訓,社會肌體的各個層面(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司法等)都不得不接受人為的調節和控制。(26)在這個意義上講,針對身體的所有人為控制都是有關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問題。進入21世紀,性別研究中對于生命政治的關注不僅僅表現在揭露父權文化機制對于身體的規訓作用,而且還把身體視為文化政治隱喻,透過身體的表征審視其背后的政治、歷史和文化走向?!吧眢w的歷史形塑過程實際上就是各種歷史事件的有形檔案庫,也是各種歷史事件的物質見證”。(27)性別研究對于政治和權力關系問題的關注使生命政治的議題在近年得以持續發展。
對生命政治問題做出理論探索的著作包括:德國法蘭克福大學蘭姆柯(Thomas Lemke)所著《生命政治導論》(Biopolitics: An Advanced Introduction, 2011)(28)、美國康乃爾大學坎貝爾(Timothy Campbell)和阿默斯特學院西澤(Adam Sitze)合作編著的《生命政治讀本》(Biopolitics: A Reader, 2013)(29)、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米爾斯(Catherine Mills)所著《生命政治》(Biopolitics, 2017)(30)、芬蘭赫爾辛基大學普羅佐羅夫(Sergei Prozorov)和西班牙圣路易斯大學蘭蒂亞(Simona Rentea)合編的《勞特利奇生命政治手冊》(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Biopolitics, 2017)(31)等。芬蘭赫爾辛基大學杰邁瑪·里坡(Jemima Repo)在《性別的生命政治》(The Biopolitics of Gender, 2017)一書中,追溯了“性別”一詞的歷史沿革,認為該詞的使用本身就是政治力量博弈的結果。她高度認同??碌纳螌W說,認為“生命政治”和“生命權力”(biopower)可以用來分析規訓生命和控制身體的某種力量。(32)
在文學研究和文化批評領域,生命政治的議題也受到比較集中的關注:美國加州藝術學院德·波佛(Arne de Boever)所著《敘事關懷:生命政治與小說》(Narrative Care: Biopolitics and the Novel, 2013)研究的對象是庫切(J. M. Coetzee)、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奧斯特(Paul Auster)和麥卡錫創作的四部小說。作者注意到,小說作為一種文類,其崛起的時間恰恰與??滤缘纳蜗辔呛希?3),因此,這二者的關聯成為該書的基調。在庫切的《慢人》(Slow Man, 2005)中,主人公保羅在車禍中失去了一條腿,兩位女性讓他重拾生活的信念:護工莫里亞娜對他的關懷讓他重獲“博愛”(caritas)。但一旦關懷演變為“愛”(eros)就變了味道,作家伊麗莎白的到來讓該作品成為“一部探索關懷與小說創作之間關系的元小說”。(34)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 2005)發生在克隆寄宿學校,這里的學生一生都在等待捐獻器官以挽救正常的人類。在德·波佛看來,這所寄宿學校宛若集中營,學生的生命遭遇了福柯對于生命政治以及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命名的“赤裸生命”(“bare life”)般的境遇。(35)第三部小說是奧斯特的《幻影書》(The Book of Illusions, 2002),作品講述了兩個人的生命故事如何產生交集,并與文學寫作發生關聯。麥卡錫《記憶殘留》(Remainder, 2005)的主人公在遭遇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創傷后,試圖用巨額事故賠償金恢復人生記憶,重新書寫生命體驗。德·波佛把小說中對于生命體的關懷置于生命政治的維度中,小說成為“關懷的想象與小說的生命政治起源之間永恒的張力之所”(36),從而把性別、身體與文學書寫緊密結合在了一起。
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布羅伊(Christopher Breu)所著《物的堅守:生命政治時代的文學》(Insistence of the Material: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Biopolitics, 2014)研究的對象是“二戰”后的五部英美小說,圍繞兩個命題展開討論:其一,關注生命政治時代的“物”并將其理論化;其二,認識語言在理論化“物”的過程中所具有的局限。(37)在巴勒斯(William S. Burroughs)的《裸體午餐》(Naked Lunch, 1959)中,物質性具體體現在語言、身體和政治經濟學這三個維度;品欽(Thomas Pynchon)的《V》(V, 1963)呈現的是宗主國和殖民地國家之間在生命政治領域的張力;巴拉德(J. G. Ballard)的《撞車》(Crash, 1996)講述在汽車工業代表的新的暴力形式面前,人的身體脆弱不堪;貝拉米(Dodie Bellamy)的《米娜·哈克信札》(The Letters of Mina Harker, 2004)表現女性身體如何抗拒話語控制,從而突出一種超越性別刻板印象的生命政治哲學;西爾科的《死者年鑒》(Almanac of the Dead, 1991)謳歌大自然,從而強調了人的生存所依賴的生態環境和物質基礎。(38)這五部小說時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空間也從美國的舊金山、圣迭戈和索諾拉沙漠,到倫敦和西南非洲的德國殖民地。不過在作者看來,上述小說產生的時代有共性:“生產環境、再現模式、身體塑形以及日常生活經驗都與晚期資本主義的生產、消費和表征實踐深刻地交織在一起”(39),因此可以從不同側面反映“物”在生命政治中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布羅伊把生命政治的議題同“死亡政治”(thanatopolitics)相結合加以審視,從而看到了影響人的現世生存的多重因素。
美國羅格斯大學凱拉·舒勒(Kyla Schuller)所著《情感的生命政治:19世紀的種族、性別與科學》(The Biopolitics of Feeling: Race, Sex, and Scienc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2018)通過細致研究19世紀的文學作品,論述環境和經歷如何影響人的情感體驗和表達,并由此決定了不同的生命政治形態。作者認為,“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是一種技術形式,通過政治實踐循環并規范情感,也進而鞏固了有關種族、性別和人種的現代等級制度”。(40)她對美國作家杜波伊斯(W. E. B. Du Bois)的研究表明,種族是在文化的經年發展中逐漸成形的,而非固化的生理屬性,由此挑戰了現代優生學對于種族的本質論認識。(41)舒勒在生命政治的維度中具體分析人的情感,研究在19世紀美國的主要政治和社會事件(奴隸制、殖民主義和西進運動等)背景之下,遺傳因素、人生經驗、生育條件和醫學手段等如何影響和改變人的情感和情緒。這一研究把自然科學的成果引入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對文學作品實施了跨學科的解讀,彰顯出人的存在如何受制于環境的多方位影響。
在全球化加速的歷史時期,現代西方政治和經濟秩序也帶來了更多的邊緣人群,包括不斷涌入歐洲各地的難民,他們成為鮑曼(Zygmunt Bauman)所言的“廢棄的生命”(42):冗余而無用。生命政治恰在此時發揮了重要作用,文學研究逐漸開始增多對于殘疾人物的分析,對于老年人的關注以及對于移民、難民面臨問題的研究,這些研究不僅聚焦各種政治力量在人的生命上的博弈,而且還體現出對于生命體本身的尊重。在人工智能迅猛發展的當今社會,身體的物質意義絕不僅僅局限在可見的細胞、血液、皮膚、組織等,而可能由技術高度參與,形成賽博仿生人這樣的“后人類”(posthuman)存在方式。那么,技術的開發者和使用者如何參與改變了生命體本身,人類對于性別的認知和體驗將發生何種變化,人是否還能夠主宰自己的性別、思維和情感,這中間將涉及新的性別、科技和倫理問題,也會因此促成新的文學書寫。石黑一雄《別讓我走》的主人公就是一群克隆人,其存在的價值是為正常的生命體提供器官,而其本身的生命價值沒有得到尊重。嘉蘭(Alex Garland)導演的電影《機械姬》(“Ex Machina”)安排男程序員對女智能人進行圖靈測試,人類智力和情感的雙重潰敗不得不讓人們對智能生命刮目相看。這樣的情景也許很快就不再是科幻小說和科幻電影中的情節,而是活生生的現實選擇。因此,文學中的生命政治還將生產出更多新的命題。
2018年8月,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在北京召開,美國性別理論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作了以法國哲學家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命名的主題演講:“翻譯中的性別:超越單語主義”(“Gender in Translation/Beyond Monolingualism”)。在演講中,巴特勒提醒人們注意“性別”一詞在不同語言中的指涉有所不同,“每一種指涉性別的方式都有一定的偶然性”,即使是在英語中,使用者也挪用了該詞最初的用法。在20世紀50年代,心理學家莫尼(John Money)和精神病學家斯托勒(Robert Stoller)借用語法范疇中的“性別”(gender)來區分解剖學意義上的性別及其社會角色,其主要目的是通過實施外科手術協助雙性兒童完成性別身份的認同。但后來的性別理論家卻用該詞來表達性別身份的社會和文化建構機制。巴特勒承認,“為了成為我們自己,我們不得不在單語主義世界中并保衛其邊界,抵御任何外語的入侵”,但她也同時呼吁人們充分認識概念和術語的不可譯性,超越單語主義的思維。(43)這次大會演講的內容涉及語言在建構性別身份和討論性別問題時的作用,同時也影射了單邊主義政治政策的危險。巴特勒隨后于8月14日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參加了主題為“相生之道”(“The Art of Living Together”)的對談,更加明確指出了在當下復雜的國際環境中,人類更需要相互依存,謀求尊重差異的相處之道。巴特勒在中國的學術活動以及在此期間表達的學術主張印證著性別研究的新趨勢,性別研究已經從對性別身份做整體考察過渡到了觀照不同范疇下具體的性別體驗和經驗,著眼于“性別”一詞本身在不同語言中的差異性內涵和文化指涉,并從對性別相關問題的探索透視其背后的生命政治議題。這一趨勢延續了性別研究的核心論域,并將其推向對更為具體的生命體的關懷,從而維護了人文主義精神的根本旨歸。
總之,國際學界持續對性別問題抱有關注,這表明這一分支領域在新的歷史時期繼續擁有新的現實意義和學術活力,它將不斷推動我們利用多種學科的方法論資源從不同角度審視文學的基本問題。
① ② ③ David Glover and Cora Kaplan, Genders, 2nd ed.,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pp.89, 111, 112-113.
④ ⑨ (11) Harriet Bradley, Gender, 2nd ed.,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3, pp.4-6, 206, 207.
⑤ Catharine R. Stimpson and Gilbert Herdt, eds., Critical Terms for the Study of Gender,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⑥ ⑦ Kate Millett, Sexual Politics,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0, pp.23, 244.
⑧ Vincent B. Leitch, 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KG*3〗〖QX(Y15〗21〖QX)〗〖KG-*2〗st Century: Theory Renaissance,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4.
⑩ 關于此次事件的始末,參見Jane Mayer and Jill Abramson, Strange Justice: The Selling of Clarence Thomas, Boston, MA: Houghton Mifflin, 1994.
(12) Patricia Hill Collins and Sirma Bilge, Intersectional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6.
(13) Agne-Marie Hancock, Intersectionality: 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14) Mary Romero, Introducing Intersectional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15) (16) Stephany Rose, Abolishing White Masculinity:From Mark Twain to Hiphop, Plymouth: Lexington Books, 2014, pp.8-9, 9-10.
(17) Roderick A. Ferguson,Aberrations in Black: Toward a Queer of Color Critique,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4.
(18) C. T. Mohanty, “Under Western Eyes: Feminist Scholarship and Colonial Discourses”,Boundary 2, vol.12, no.3 and vol.13. no.1 (Spring-Autumn 1984), p.333.
(19) (20) Pablo Dominguez Andersen and Simon Wendt, eds., Masculinities and the Nation in the Modern World: Between Hegemony and Marginalizatio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p.14, 8.
(21) Patricia A. Ross, The Spell Cast By Remains: The Myth of Wilderness in Modern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1.
(22) (23) (24) Lydia R. Cooper, Masculinities in Literature of the American West,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p.3, 4, 18.
(25) (26) 〔法〕米歇爾·??拢骸缎越涷炇贰?,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91頁。
(27) 馮俊等:《后現代主義哲學講演錄》,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501頁。
(28) Thomas Lemke, Biopolitics: An Advanced Introduction, trans. Eric Frederick Trump,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1.
(29) Timothy Campbell and Adam Sitze, eds. Biopolitics: A Reader,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3.
(30) Catherine Mills, Biopolitics,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31) Sergei Prozorov and Simona Rentea, eds.,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Biopolitics,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32) Jemima Repo, The Biopolitics of Gend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1.
(33) (34) (35) (36) Arne de Boever, Narrative Care: Biopolitics and the Novel, New York: Bloomsbury Academic, 2013, pp.9, 10, 11, 13.
(37) (38) (39) Christopher Breu, Insistence of the Material: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Biopolitic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4, pp.2, 31-32, 26.
(40) (41) Kyla Schuller, The Biopolitics of Feeling: Race, Sex, and Scienc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p.18, 175.
(42) 〔英〕鮑曼:《廢棄的生命》,胡欣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43) 有關巴特勒的發言,參見《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論文集》,黃子洵譯,第382-3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