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媛 張屹山


〔摘要〕 以企業為主要形式的經濟組織在市場經濟下適應性發展,市場經濟通過經濟組織化走向繁榮,二者是在交互作用中不斷融合發展的。經濟組織通過規范人的社會屬性和行為特征在改變社會關系網絡和社會治理秩序的同時,也推動社會趨向全面的組織化。從宏觀結構的視角,經濟組織已將我國社會從工業化時代帶入了信息化時代,并促使社會權力結構呈現出一定的層級化、平面化樣態。未來當物質積累達到更高程度后,隨著社會組織化進程的加速,社會的權力結構將重塑,繼而形成立體化的復雜系統。由于社會主體之間的權力結構在截面層級形成的對等權力關系與法治社會內在需求的對等化權力結構正好相契合,所以經濟組織化在推動市場經濟發展的同時也能促進法治社會的形成,進而實現市場經濟與法治社會的深度融合。
〔關鍵詞〕 經濟組織化;市場經濟;法治社會;權力結構; 深度融合
〔中圖分類號〕F26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9)02-0086-08
一、問題的提出
歷史證明,社會經濟發展模式是社會中多方利益主體反復博弈的結果,因此“法治與現代市場經濟體制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任何一種經濟體制都具有一種特定的有關經濟活動的游戲規則,而現代市場經濟作為一種體制的根本游戲規則就是基于法治的規則”。①“法治建設是市場經濟發展的配套保障”②,并且“市場經濟是競爭經濟,也是法治經濟”。③上述認知已不只局限于學術探討的范圍了,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明確指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本質上是法治經濟”。由此可見,法治于市場經濟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既然市場經濟與法治關系緊密,那么以組織化為特征的市場經濟對于法治的作用也是巨大的。但檢索目前已有的文獻,發現多從概論角度分析市場經濟對法治的意義,例如黃立民(2000)指出了市場經濟與法治的內在親和性④,柯衛(2009)論證了“市場經濟是法治國家形成的經濟基礎,民主政治是法治國家形成的政治基礎,公民法治意識的形成是建立法治國家的文化基礎。”⑤顯而易見,上述文獻并未系統論證市場經濟特征對于法治發展的重要作用。
在法治社會建設過程中,組織的作用已引起研究者的關注,比如部分研究者探討了組織對個體權利維護的作用⑥,部分研究者分析了組織化對社會治理方式的影響,強調在治理過程中權力關系的轉變⑦,同時也有學者對組織的發展趨勢進行分析,例如張康之(2014)在認同法治與組織一致性的同時,質疑法律約束與組織內部個體自由特性的沖突與矛盾,認為合作制組織相比官僚制組織更適合后工業化社會的發展。⑧本文將深入挖掘經濟組織化與市場經濟之間的交互作用機理,探索經濟組織在市場經濟下適應性發展,市場經濟通過經濟組織化走向繁榮的共生效應。同時以社會個體在經濟和社會活動中產生的豐富而完整的利益訴求為基礎,以權力結構為分析紐帶,進一步論證經濟組織化在促進社會組織化的同時是如何在改變社會關系網絡和社會治理秩序、逐漸促進其與法治社會相契合的社會權力結構的形成,推動社會走向法治化的。通過本文的分析將證明:經濟組織化繼而誘發社會組織化是實現市場經濟與法治社會深度融合并同步深化發展的有效途徑。
二、市場經濟與經濟組織化的交互影響
毫無疑問,經濟組織的形成與發展是形成市場經濟的前提條件。在農耕社會后期,不斷的財富積累形成了對商品的顯著需求,商品貿易因此越來越活躍。為了保護交易利益這一共同目的,商人結成了行會(或稱基爾特)、普通合伙(或稱索塞特)、有限合伙(或稱康孟達)、特許公司等商業貿易組織。同時不斷增長的商品需求促使人們嘗試新的生產方式以進一步產出更多的產品,通過市場貿易轉變為新財富。生產型企業在這種市場需求下伴隨新型的生產關系應運而生。另一方面,市場經濟規模的發展和質量的提升也促進了經濟組織化。在市場經濟交易過程中,只有具備市場優勢的企業才能在價格競爭中占據有利地位,而通過組織化的生產和經營活動能夠有效地節約成本,形成規模效益,反哺企業通過研發活動創造異質性商品,從而在市場交易過程中擁有一定的市場優勢。為了適應市場經濟內在的競爭機制,企業需要通過優化組織結構、調整制度安排,實現競爭能力的不斷提高。所以,經濟組織化的實現形式在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是不斷演變的,從無限責任公司到有限責任公司,從獨資公司到股份制公司,從垂直結構公司到事業部制公司……經濟組織結構的每一次調整都是市場經濟內在機制推動的結果,也是利益驅動下自發調節的結果。
而以契約為基礎的生產企業制度和商業組織文化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塑造了市場經濟(特別是現代市場經濟)的核心特征——效率至上,契約守信,自主決策,相互制衡。首先,市場經濟極具效率。從微觀個體角度看,單個企業通過優化資源配置提高經濟效率;從市場角度看,通過競爭機制,效率低下的企業會逐漸被淘汰直至退出市場,繼而使市場經濟整體效率提高。正因此,市場經濟展現出極強的活力。迄今為止,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都紛紛走上了市場經濟道路,并不斷形成趨同的經濟體制。其次,市場經濟依賴信用形成相對穩定的企業網絡關系。經濟理論已經充分證明,企業為提高經濟效益更青睞于長期契約,并為此愿意選擇遵守承諾而非背信棄義,長此以往市場便形成了穩定的結構。再次,市場經濟主體會自主決策,適應性地調節決策行為,并不需要像新古典經濟學那般將完全理性的條件強加于經濟主體,關于這一點我們觀察市場經濟下的企業實際決策便可知了。從我國改革開放的實踐經驗中也能夠發現,長期依靠指令性計劃安排將無法調動企業生產的積極性;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企業會充分使用決策權,通過內部治理結構的優化和技術升級提高經濟效率。同樣的,對于服務性商貿企業而言,服務的差異性在一定程度上等價于產品的差異性,所以每個企業都會自主地尋求吸引客戶的恰當方式,以提高自身收益。最后,市場經濟下企業始終在相互制衡。任何企業都是獨立而非孤立地存在于市場中的,由產業鏈條和商品市場將各企業連接在一個錯綜復雜的網絡之中,無論是競爭關系還是合作關系,企業都會受到與之關聯的企業和市場的牽制和影響,從而保持市場結構的相對平衡,產品價格和企業收益的相對穩定。即便在壟斷程度很高的市場中,政府也會通過強制性手段,破除非自然形成的壟斷門檻,維持經濟系統的平衡。但需要注意的是,市場經濟的制衡特征并不只是代表企業之間會相互掣肘甚至惡意競爭,良好的競爭秩序同樣可以起到激勵同行業企業共同發展、相互成全的效應。
因此,經濟組織化塑造了市場經濟的品格,市場經濟又將其品格融入企業精神之中;經濟組織在市場經濟下適應性發展,市場經濟通過經濟組織化走向繁榮。接下來后文將通過層層遞推闡明經濟組織化對于法治社會形成的作用效應,從而得出經濟組織化能夠促進市場經濟與法治社會相互融合發展的結論。
三、法治社會發展的內在需求
經濟組織化過程規范了市場經濟秩序,相應的,經濟組織也需要國家形成一種法治制度,以保障市場經濟秩序良好,因此經濟組織化引致了對法治社會的需求。關于什么是法治,英國思想家洛克認為“個人可以做任何事情,除非法律禁止;政府不能做任何事情,除非法律許可。法治,是給公民以最充分的自由,是給政府以盡可能小的權力。”法治社會需要一種權力結構,公民的權利必須保護,政府的權力必須限制,與此背離便不是法治社會,而法治則是對社會各個主體的權力與權利的平等保護和限制。
1. 法治蘊含著國家內部利益分配的基本原則
法治在政治學領域是一種社會治理方式,在法學領域被視為一種社會運行所遵從的無上精神和基本規范,在經濟學領域的內涵是國家內部利益分配的原則和基本制度,是社會主體利益的根本保障,利益分配則是社會中一切行為的根本動因。這并不是一種庸俗的經濟學觀點,而是人類行為的內在驅動力,有了對某種利益的追求,人才會有所行動。并且作為一個具有完整社會屬性的個體,人的利益訴求是全面的、多維度的,不單純出于經濟利益,也出于對政治利益和社會文化利益等的考量,不只包括物質利益,也包括精神利益。在豐富而全面的利益追求驅動下,人投身于社會生產活動并獲取滿足生存需要或提高生活質量的經濟利益,參與選舉等政治活動,以實現個人的政治利益,扶助社會公益、體驗各類文化活動,實現個人的社會文化利益和其他精神利益。另一方面個人利益是動態的,隨著參與社會活動的廣度和深度而變化,并且因受到各種制度的限制而存在邊界。
首先,法治社會確定了社會主體的利益下限。人的利益是全方位的,獲取利益的方式和手段也可以是多樣化的。在繁復的個人利益競爭中,人與人之間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零和博弈下的利益沖突。但在一個法治社會中,公民的利益是受法律保護的,法律確立了公民的基本權益,即不可被侵犯的利益邊界,任何其他主體的獲利行為若對其利益底線造成侵犯都將受到法律的干預和制裁。特別是,在法治社會中,法律制度保護下的公民脫離了身份特征,社會組織法人化,所以社會是平等的。
其次,法治社會明確了社會主體的利益上限。法治社會一方面要維護公民的基本權益,同時也要約束公民的獲利行為。在經濟活動中,經濟主體通常希望獲取更大的收益,為此采取的逐利方式是多樣的,有時通過事前合約劃分利益的歸屬,但是由于契約通常不完備,從而為一些人謀取超額收益創造了條件,尤其在資源有限的社會約束下,一些不當行為可能幫助一部分人攫取原本屬于他人的利益,此時只有法律才能成為制約這一類行為的利器。當不當得利出現或者達到一定程度時,法律便以強制的方式對其進行懲罰,削減或剝奪其非法利益。因此,法治社會也同時確立了社會主體不當利益的上限。
2. 立法和司法是社會權力關系的體現
雖然法治在政治學與法學中具有精神化特征,但是在經濟學分析框架下,作為社會治理的依據和利益分配的規則,法治也是實體化的。法治可以分為立法和司法兩個主要過程,立法,即法律制度的制定過程,以確立社會主體的法定權利;司法,則是在既定法律制度下法律的執行過程,決定了社會主體的實際權利。立法和司法同屬于社會主體之間的權力博弈。
立法過程即是確立一個國家的法律制度的過程,社會主體通過國家的立法機關,根據既定的立法程序展開相應的權力博弈。各個國家由于立法程序不同,會形成對參與立法過程的社會主體博弈行為的一定的限制。在這種限制下,社會主體按照自己的利益價值目標(既包含自身利益,也包括公共利益)展開博弈行動,而博弈的結果便是相應的法律制度的確定。因此法律制度與社會主體之間的權力結構為同構,并由法律確立一種法定的社會權利體系。社會主體之間存在什么樣的權力關系便會在法律制度中規范出相應的行為約束準則。當法律條款涉及社會中不同群體的利益時,法律的制定過程便成為利益相關方的博弈過程。各利益相關方在不同的權力結構下所確立的法律顯然也是不同的,例如控槍法令在許多國家都能得以立法通過,但是在美國卻遲遲未能在國會獲得通過,這便是軍火商在經濟利益驅使下雇傭游說團體在國會游說的結果,而這個例子也佐證了權力結構對立法的影響。
司法過程是社會各利益主體以法律手段分割實際權利的過程,司法過程中不同的權力關系決定了各方的實際權利。基于法律至上原則,司法過程中似乎不應該存在權力博弈的空間,或曰實際權利應與法定權利相吻合。但是,無論在重視法典的大陸法系下還是在重視判例的英美法系下,實際的司法過程中都存在著自由裁量空間,自由裁量空間的幅度大小決定了相關利益方再博弈的余地,從而增加了實際權利偏離法定權利的可能性。特別是在一些行政集權國家,更有可能加劇實際權利相對于法定權利的偏離。
3. 法治的實現要求內生形成與之契合的社會權力結構
法治的基本精神是平等性,同時法治所包含的立法和司法過程需要依托社會權力結構,這就使法治的實現需要一種與之契合的權力結構,并且這種權力關系必須能夠充分反映法治的平等性。
與法治相契合的權力關系鑲嵌于立法與司法兩大過程之中,法治的精神也需要通過立法和司法的整個過程得以體現與維護。若要立法體現法治的平等性,則必然要求相關利益各方均能參與立法過程,并在這一過程中充分伸張自身的利益訴求。所以,這一過程客觀上要求各個利益相關方處于同一權力層級,且權力關系相互對等,如此才能保障所立法律能夠兼顧各方利益,維護平等的法定權利。而在司法過程中,一方面應保證司法權力的獨立性和完整性,另一方面應保證司法利益相關方的權力的對等性,盡可能地保障實際權利與法定權利的吻合。
四、經濟組織化與社會關系網絡的變遷
前面分析了法治社會要求的內在權力結構,那么社會能否自發地達成這一權力結構從而實現法治社會呢?本文認為,經濟組織化能夠推動社會逐步自發形成與法治社會相契合的社會權力結構。社會在不同的發展階段產生了不同的經濟生產組織,而在社會的演變發展進程中經濟活動也經歷了復雜的組織化過程,比如由家庭化組織過渡到社會化組織其中便內含了生產力的提升,技術和制度的革新,以及社會關系網絡和社會秩序的變化。
1.經濟組織家庭化,社會關系網絡結構局部化
在農耕文明社會及之前更為原始的社會中,受制于當時的生產力水平,家庭是基本的生產單元,農業耕作、畜牧狩獵都以家庭或者家族為生產和分配的單元,生產資料以小型生產工具和家畜為主,這些工具的生產能力適合小規模生產活動,所以按照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形式,一家人合作創造家庭產出。受限于較低的生產力水平,交易活動的頻繁度也較低,從而形成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
經濟組織家庭化決定了當時的社會網絡是局部化的。經濟活動產生的社會網絡關聯主要通過生產合作和交易活動而形成,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家庭生產的剩余產品并不充足,僅需就近交易即可完成剩余產品向家庭直接財富的轉化。并且受運輸能力不足的限制,無法滿足大量商品跨地域交易的條件,所以社會網絡只能依賴地緣的關系建立。勞動嚴重依附于土地這一最為重要的生產資料,社會人員流動緩慢,家庭和人口的地理分布穩定,地緣關系也因此可以穩定地延續下去。此外,以家族和姻親關系結成的血緣、親緣關系構成了社會網絡的另一重要組成。由于人口流動性較弱,所以經過一段時期的繁衍生息,一個地區便會產生大家族,雖不是生產活動的基本單位,卻是社會文化和政治活動的基本單元。族長在家族內部享有很高的聲譽和權威,擁有調解和裁斷的權力。
2.經濟組織社會化,社會網絡結構平面化
工業革命將世界帶向工業化發展的新時期,經濟活動從此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勞動力總是趨向依附于最具生產性的生產資源,比如農業社會勞動力依附于土地要素,工業社會勞動力則依附于物質資本要素。在工業革命初期,雖然勞動力的轉移因帶有一定的血腥和殘暴而廣受詬病,但是從均衡觀點看,勞動力總是會服從邊際生產率的差異性規律從低效率部門向高效率部門轉移,所以當工業部門的邊際生產率高于農業部門時,勞動力也自然地開始了由農業部門向工業部門的遷移,從而促進工業企業成為生產活動的主體。從西方國家的發展看,工業企業的發展還同時帶動了農業企業的形成和發展,進而在全社會由企業代替了家庭,成為基本的生產單位。
與這一進程相伴隨,社會網絡結構隨之發生了深刻變化。當勞動力不再與土地要素捆綁,人口便同時出現流動,即勞動力從農業部門向工業部門轉移的結果是人口從農村向城鎮的轉移,這一轉移打破了原有的地緣、親緣、血緣為主的社會關系基礎,形成陌生人社會。在農業社會,家族在族長權威和皇權權威的影響下,社會個體習慣遵從自上而下的社會治理規則和權力束縛;進入工業化陌生人社會后,企業則更重視激發個人能力,發揮個體的主觀能動性和創造力,營造平等互信的企業文化。企業文化的形成正是市場經濟制度營造了企業間平等交易的外部環境的一個結果。由此,社會主體間競爭與合作的博弈開始在各自所處的社會層級內展開,之前農業社會單一的縱向權力路徑被打破,轉而形成更加平面化的橫向格局。此外,在工業化社會中資本表現出強大的聚集特征,使社會層級在平面化特征之余顯現出明顯的層級特點,而社會層級是稟賦差異與效率競爭的必然結果。
3.經濟組織多元化,社會網絡結構立體化
工業時代物質財富的積累和科學技術的創新將人類帶入一個全新秩序的世界,計算機和互聯網的普及改變了人們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在科技爆發和經濟組織化的后工業社會,社會秩序和治理關系再次被重塑,社會關系網絡的空間壁壘被打破,組織類型呈現多樣化,空間不再是決定人與人關聯性的絕對指標,一墻之隔的鄰里可能從無交流,千里之外甚至異國的朋友卻可以相談甚歡。除了工作性質的人際交流以外,陌生人也可以輕松地根據共同的興趣愛好、共同的信仰、共同的利益需求,依靠互聯網絡形成密切聯系的團體,或者通過達成共同愿意遵守的制度協議而形成正式的組織。在后工業時代以物質積累為前提的社會經濟背景下,經濟組織不再是社會個體交往的最主要渠道。隨著非經濟組織的數量擴張和規模拓展,社會個體間的跨區域、跨行業、跨文化交流將社會網絡帶入了立體化的復雜階段,非生產性社會活動不再受到物質資源稟賦的硬性約束,跨物質層級的社會活動交往在互聯網的輔助下越來越頻繁,工業社會的層級式平面化社會關系網絡慢慢趨向立體的復雜關系網絡,使社會關系的網絡維度日益復雜,權力附著的網絡截面也日益呈現多樣化。
五、經濟組織化外延與社會權力結構的演變
1. 經濟組織化的外延效應是促進社會組織化
經濟組織的影響力遠不止于對經濟發展的巨大貢獻。當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人的物質需求得到基本滿足,人內在的豐富的利益需求與外部經濟環境的變化將共同驅動社會走向全面的組織化。雖然經濟組織化難以被證實是社會全面組織化的唯一驅動,但本文認為至少是社會組織化過程中不可忽視的重要推動力量。
首先,經濟組織化為自發性社會組織的形成提供內在條件
經濟組織化下社會個體的自主性是自發性社會組織形成的基礎。經濟組織結構隨著市場邊界的擴展和企業經營活動的豐富而不斷變化,已經形成了包括直線制、職能制、事業部制等多種企業組織結構的制度安排。已有研究證明,經濟組織集權化、過度正規化與組織個體的自主性之間存在負相關關系,組織結構的復雜程度與組織個體的自主性則呈現正向相關關系。而現代企業的發展正在逐步從集約式管理模式向分散化管理模式轉變,以調動組織成員的創造性和自主性。經濟組織內部的實踐活動能夠催生社會個體的思維自主性和行動自主性,這是自發性社會組織形成的必要條件。只有社會個體有意愿共同達成某種社會利益并結成社會組織,才有可能促進自發性社會組織的廣泛形成。
經濟組織化下社會個體的契約性是自發性社會組織發展的條件。經濟組織化過程改變了個體的契約精神和秩序意識,為社會活動的組織化培育了發展的土壤。以企業為代表性形式的經濟組織通常體現為契約化是其社會關系的基本特征,而外部制度約束和內在行為激勵兩個條件在契約達成過程中至少需要滿足其中之一。當存在外部制度約束的情況下,參與契約的各方不得不依照外部制度的規定履行契約內容,否則將面臨制度懲罰從而損害個人利益。當然,個體履行契約的過程并不總是被迫的,且在多數情況下是自愿履約的,原因在于契約本身存在著利益驅動下的激勵性,從而能夠有效地提高參與人的積極性。為了達成長期的契約關系,參與人“發現”了信譽的價值。而重復博弈理論則論證了長期博弈關系下基于對長期利益的關注會促使參與人采用信譽行為并使博弈走出囚徒困境。
經濟組織化下社會個體利益的拓展是社會組織存續的關鍵。經濟利益是經濟社會維系個體生存的最基本利益,經濟個體通過經濟利益的實現獲取生存必需品,在這一過程中,人通常表現出自利的利益特征;而企業由于是兼具競爭性與合作性的經濟活動組織,通常會更加注重激勵內部合作關系,尤其是現代企業更需要良好的合作機制以激發社會個體的互利意識,這恰恰正是社會組織形成的價值基礎。另一方面,社會組織在價值目標上顯然有別于經濟組織,不以經濟利益為發展目標,而以互利性的社會價值最大化為發展宗旨,互利甚至利他主義是社會組織存在的價值前提,所以是經濟組織化為社會組織的存續奠定了價值基礎。
其次,經濟組織化為自發性社會組織的形成提供外部環境
經濟組織化為社會組織化提供了更充分的經濟支撐。社會組織活動不以經濟利益為發展目標,同時也不為社會創造經濟利益,但其運轉需要相應的經濟支持,并且社會組織的規模越大,需要的經濟支持也越大。經濟組織被證明是提高經濟效率的有效制度安排,經濟組織化的過程為社會提供了大量財富,財富的積累則為社會組織的運轉提供了必要的經濟儲備。有了經濟支持,社會組織才能吸納更多的社會個體參與,幫扶更多的社會困難群體,創造更多的社會價值。
經濟組織化解放了勞動力,為社會個體參與社會組織活動提供了更大的空間。社會組織的發展除了需要必要的經濟支持以外,另一個重要條件是社會個體的參與。前面已經闡述了經濟組織化過程具有激發社會個體參與社會活動的內在意愿的功能,但是要將其個體的意愿轉化為行動還需要一定的外部條件,那就是對勞動力的解放,只有當社會個體從經濟活動中被解放出來才能有更多的精力與時間參與社會活動。經濟組織化過程的效率性的另一個重要實現條件是通過技術創新實現勞動力的解放,無論是勞動強度還是勞動時間都得到有效降低,從而使社會個體能夠在勞動之余有精力投入社會活動,推動社會組織的形成和發展。
在內部條件與外部環境的共促下,經濟組織的發展會帶動社會組織同步發展。從我國民政部逐年公布的社會組織發展數據看,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最近20年我國社會組織的數量穩步提升,并且呈現出多樣化特征,而經濟組織規范成熟的發展經驗為非經濟組織提供了有益參考。相比美國等國家的發展經驗,我國的社會組織還有非常巨大發展空間,未來伴隨著經濟改革的不斷深入,社會組織也將持續在數量、領域和影響力等諸多方面得到全面提升。
2.組織整合社會資源對社會主體之間權力關系的改變
在社會組織形成之前,社會資源是分散的,社會生產活動也是分散的;而在組織形成以后,不僅社會關系網絡發生了變化,社會資源也被重新整合與利用,無論是家族這一農耕時代的基本社會單元,還是企業這一工業社會的最常見組織,其存在的最大意義是能夠更加有效地組織社會生產活動,通過資源的整合利用,最大化地形成生產能力,降低生產成本。從歷史演變的視角,企業在發展過程中大致經歷了從作坊到獨資公司,再到股份有限公司以及集團公司等多次的整合與分化,技術進步是其中推進企業發生變革的重要原因,但是企業變革的目的卻始終在于通過變革不斷提升生產性資源的使用效率,所以企業必然會選擇最有利于資源創造效益的組織形態。而非經濟領域的組織也是一種資源的整合者,比如慈善基金會可以聚集大量有意愿參與慈善活動的社會個體,通過集中慈善捐款的形式,組織義務幫扶活動,將分散的慈善類社會資源整合在一處加以有效利用。
進一步的,資源關系是決定社會個體間權力結構的關鍵因素,當組織整合了資源,讓資源煥發出生機的同時也改變了社會內部的權力關系。⑨一方面當組織外部的資源進入組織內部,新進入的資源所有者與組織內部成員之間的關系可能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比如企業引進稀缺的管理和技術人才,或者重新布局內部管理權,或者對人才施以薪酬甚至股份激勵計劃,都將改變組織內部人員之間的權力結構關系。另一方面社會個體進入組織后將被定位于一個特定的功能職位,通過組織活動或者增加其收益,或者交換獲取更具個體偏好的資源。相比較于組織外部的社會個體,進入組織的社會個體的社會資源結構會發生相應的改變,社會權力關系也將隨之變化。所以盡管社會權力結構隨著組織的變遷總是呈現局部動態調整的特征,但是隨著組織化過程的深入,社會權力結構在一段時間內也會顯現一定的宏觀穩態。
3.社會組織在信息時代形成立體社會網絡中的新層級維度
社會總是結構化的,層級特征是每一個社會都存在的一種特性,對此在一些討論中學者們更愿意使用階層或者階級這樣的詞匯描述社會層級,特別是在政治學的討論中。因為階層或者階級這樣的詞匯本身包含著權力轄制的意蘊,并且這種社會結構的形成多是自上而下的。然而,從經濟或者社會活動的角度看,自發地結成組織是一種常見的現象,豐富的組織化活動讓社會主體的關聯關系和社會秩序發生了顯著變化。在經濟活動和社會活動的自發組織過程中,共同的利益追求、相近的行為偏好成為組織達成的基礎,且主體之間具有相對的平等性和尊重,因此本文將不使用階級和階層這樣具有強烈的強制性權力(甚至暴力)和社會地位屬性的詞匯,而是使用社會層級或者社會網絡這類的詞語。因為“社會層級結構是對權力大小、地位高低和身份有別及由此形成的層級社會關系網絡的表達”⑩,所謂層級通常是指“同一類事物因大小、高低等不同而形成的差別,表示事物的結構可分和過程連續”(11),而“每個社會都有社會層級(social stratification)和依之而行的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社會層級是社會分類和社會價值及社會地位由之而劃分的架構。”(12)
但是,組織化改變了社會的層級結構。在傳統的農業社會,組織稀少,社會層級結構與社會的政治權力結構相吻合,社會層級即是社會階級的反映,擁有越強的政治權力便處于越高的社會層級,社會層級呈現一種金字塔式,無論是權力結構、制度層次還是社會層級都是單一化的垂直結構。然而以企業為代表的經濟組織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大量涌現改變了這種格局,社會個體在經濟組織(企業)的發展過程中不斷地聚集,從零散地參與社會活動轉變成在一定規章下的有秩序的社會行動,所以企業這一經濟組織的出現和發展不僅為社會創造出巨大的經濟財富,也改變了社會秩序和社會個體之間的結構關系,扁平化的社會治理特征代替了垂直化的社會治理特征,層級結構因此發生較大改變。從整體上看,企業遵從市場交易的平等原則,打破了農業社會的垂直化社會結構,拉動社會層級形成平面化結構。從市場的局部看,經濟組織整合資源依賴于物質資本的稟賦特征,導致社會內部出現多平面的層級特征;而社會結構的重大變革通常發生在其他社會組織大量涌現的過程中,比如公益組織、興趣協會、宗教團體等都是從社會個體的非經濟屬性特征著手對社會個體進行重新整合而成的,且這一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可與財富的多少、政治地位的高低等身份屬性相分離。尤其互聯網的出現隨機地將部分社會個體組織在一起,這種新組織創造了跨越以物質資源稟賦為參考的層級形成的可能性,進而在社會關系網絡中建立起新的層級截面,使社會關系網絡從平面化結構轉向立體化結構。當社會形成充分的組織化時,社會關系網絡中便存在著充分多的立體化截面,繼而形成無數有著共同利益追求的組織及其所構成的社會層級。
4. 立體化的社會層級促進經濟社會形成與法治相契合的權力關系結構
充分的社會組織化建構了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形成豐富多樣的社會層級,而社會權力結構與社會層級息息相關。權力是社會主體之間的影響力,社會層級是權力行使的平臺和載體,處于同一層級的組織關系決定了層級內的權力關系,繼而決定了完整的社會權力結構。在充分組織化的社會關系網絡中,自發性組織建立在平等的價值觀念之上,組織內部平等是其組織維系的價值基礎,而組織間平等是組織交往的基本原則。所以,平等原則促使社會層級內以及組織間形成對等的權力關系,對等權力關系的固化依托于層級制度,而制度則進一步強化組織間對等的權力關系。
當然不是所有的組織都能成為永久組織,組織內部的結構會隨著財富、政治勢力、社會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影響而發生改變,這種改變會直接影響組織化層級截面上的主體權力關系,權力關系的破壞會導致組織結構的偏移,甚至容易造成組織的解體。那么,在這種情況下,立體化的社會層級結構會不會產生?與法治契合的權力結構能不能持續?
我們的答案是,無論是立體化的社會層級還是與法治相契合的權力結構都能產生并長期持續。原因有兩點:其一,單個組織的存續不會改變社會組織化發展的大方向。社會組織產生和發展的根本動力是社會個體之間追求共同利益的意愿及由此產生的自發性行為,如果沒有自發性特征,單獨依靠政治化的手段或者行政指令的安排,組織成員之間將難以達成利益共識,也難以協調形成促進組織發展的制度安排,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組織將很難具有政治、經濟、社會活動的動力,或將直接消亡,或將名存實亡。自發式組織則能夠在平等尊重的基礎上制定有利于長期發展的制度規則,盡量發揮組織的作用,并且其自發性特征還會促使社會組織層出不窮。而一些制度設計不合理、組織管理落后的組織長期來看可能會逐漸在社會發展中被時代淘汰,但同時也會有新的組織產生,因此,社會在組織化過程中進入了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組織發展過程,單一組織的存續并不會影響立體化的社會層級結構的形成。其二,在組織化過程中社會主體不間斷地享受著秩序性帶來的利益,繼而形成對有序組織的偏好。從現實生活中看,社會上人才的流動方向確實是從無序的企業向有序的企業在流動,比如許多人在職業選擇過程中更愿意加入那些管理先進、秩序井然的企業,現實中也不乏一些規模龐大但是管理混亂的企業逐步走向衰敗的例子。而當社會進入豐富的組織化階段后,社會主體的秩序偏好會起到加速組織的正規化建設,降低組織形成的不必要成本,繼而推進立體化的社會層級結構形成的作用效應。
六、市場經濟與法治社會深度融合的基礎條件
經濟組織化不僅推動市場經濟走向繁榮,同時也是推動社會法治化的重要動力。經濟組織化過程一方面改變公民的社會屬性,一方面革新社會各個層級的權力結構,并通過不斷的組織化過程,形成與法治社會相契合的社會權力結構,從而真正實現社會法治化。
當前我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全面發展并且正在日益強調法治化,這不僅是社會主義國家現代化發展的標志,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客觀需求。從英美等國家的發展歷程看,也反映了經濟組織化和社會組織化同步的態勢,但是尚無足夠的依據證明其發展是完全自發和內在驅動的。我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客觀背景與歐美國家的發展路徑有著顯著的差異,其中最為明顯的是政府決策力與執行力強大,因此在我國法治化發展的道路上,政府一方面呈現了行使權力和限制權力的矛盾性,另一方面還要盡量發揮政府在社會發展中的先進性和指導性,從而更加快速有效地推動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進程。為此,政府應科學有序地引導經濟社會走向輕限制、重規范的組織化。
經濟和社會組織化盡管已經被證明可以內在地驅動法治社會的形成,但社會主體之間能不能充分組成社會組織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既定的法律和制度規范,對此許多國家對社會團體的建立和發展都有不同程度的要求。從政府角度看,首先應承認社會組織的存在對社會發展、特別是對社會法治化發展的積極作用,在制度和政策制定過程中適當地逐步地為社會組織的進一步發展創造必要的條件,同時充分認識無論經濟組織還是公益性社會組織都能培育人的社會意識,因而認知政府自身的社會責任和義務是不可或缺的基礎條件。
同時政府對社會組織的形成和發展進行必要的規范化管理也十分重要。長期看,社會組織化對法治社會是有很大貢獻的,但是短期內的某些組織活動或有可能對社會產生破壞性作用。正義的力量凝聚起來是無窮的,邪惡的力量一旦凝聚其威力也是巨大的。比如當前不少國家出現了威脅其他社會成員生命安全的恐怖組織力量,在一些國家內還出現了部分社會成員打著自由平等旗號行民粹主義之實,將個人的政治主張、價值要求強加于其他主體而形成傷害他人的情況。面對這一類組織,政府應在國家法律框架下采取必要的強制性措施,維護廣大社會成員的利益和社會組織良性發展的環境。
(感謝吉林大學數量經濟研究中心權力經濟學研究團隊的寶貴建議)
① 錢穎一:《法治是市場經濟制度基礎》,http://finance.sina.com.cn/review/hgds/20141118/025020844526.shtml,2014年11月18日。
② 張千帆:《憲政、法治與經濟發展:一個初步的理論框架》,《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李玉虎:《論我國經濟發展的法治基礎》,《現代經濟探討》2009年第2期。
③ 衛興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法治》,《經濟研究》2015年第1期。
④ 黃立民:《權力制衡:現代法治形成的直接條件》,《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⑤ 柯衛:《法治國家形成的社會基礎》,《法制與社會》2009年第13期。
⑥ 王錫鋅:《利益組織化、公眾參與與個體權利保障》,《東方法學》2008年第4期;黃冬婭:《組織化利益表達:理論假設與經驗爭論》,《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⑦ 馬金芳:《社會組織多元社會治理中的自治與法治》,《法學》2014年第1期。
⑧ 張康之:《論法治社會及其組織規則》,《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14年第4期。
⑨ 張屹山等:《資源、權力與經濟利益分配通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高麗媛、張屹山:《實現共同富裕的分配制度選擇——基于權力結構的理論剖析》,《社會科學研究》2018年第1期。
⑩ 殷海光:《中國文化的展望》,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
(11) (12) 韓慶祥:《社會層級結構理論——面向“中國問題”的政治哲學》,《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