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珊 趙洪波
[摘 要]景教是有確切歷史記載及證明的最早傳入中國的基督教派別。景教屬于基督教的聶斯托利派,聶斯托利派曾被基督教判定為“異端”,進而被西方世界所排斥,主要在東方世界傳播,因此被稱為“亞細亞孤兒”。6世紀時景教率先傳入新疆地區,唐代和元代時獲得較大的發展,隨后在明清時期湮沒無聞。景教在中國歷史上綿延了千余年,通過不斷與中華文化的交流融合,成為中國化的基督教——中國景教。景教的中國化在其特定的歷史背景、地理環境與人文基礎上,具有其自身的鮮明特點。
[關鍵詞]景教;基督教;中國化
[中圖分類號]B978?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672—4496(2019)04—064—04
1623至1625年間,在陜西西安地區出土了一塊唐代碑刻——《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其中記載:公元635年,景教從大秦(波斯或者敘利亞)傳入中國長安,先后受到唐太宗、高宗、玄宗等5位皇帝優渥的禮遇 ,達到了所謂的“寺滿百城”興旺之勢。此后,經過各方人士多種求證、探索,我們得知:景教屬于基督教的聶斯托利派,它是比較古老的東方派別,早在基督宗教分裂為羅馬公教、東正教和新教的之前就存在;它也曾被定為基督教的“異端”。早在6世紀,景教就傳入中國新疆地區;7世紀傳入中原地區,隨即開始傳播和發展。公元845年,唐武宗會昌滅佛,景教也受到了牽連被取締。宋元時期,景教在以吐魯番為中心的高昌回鶻王國發展。元代,景教隨著蒙古貴族再次進入中原,并迅速發展壯大,當時景教與天主教一起被稱為“也里可溫”,“也里可溫”的意思大約是“蒙福的人”“有福緣的人”“信奉上帝的人[1];元亡后,景教也在中原地區逐漸湮沒無聞。不過還有余續,北京房山留有明代正統年間景教徒活動的遺跡。[2]
景教在中國大地上綿延存在了近千年,并且對中國的歷史、經濟、文化等均產生了一定影響。究其原因,最主要的一點就是景教作為一種外來宗教,解決了與當地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問題,即中國化問題。宗教與本土傳統文化的融合,不是權宜之計,而是必經之途。宗教本土化,不僅是外來宗教對本土文化的適應,而且是本土文化對外來宗教內涵與外延的重塑。[3]本文試將對景教中國化的實踐特點進行闡述,并辯證地對其歷史影響進行分析。
一、實踐活動
宗教的本土化,既是對本土傳統文化的深刻理解、共鳴與融入,也是外來宗教向本土文化的主動敞開和自我更新。一種宗教,不管它的發源地在哪里,不管它最初的文化背景如何,既然來到中國,就成為“中國宗教”。所以,宗教的徹底中國化,需要突破原來的文化背景和教義闡釋體系,重新構建具有中國文化底蘊的中國宗教教義體系,建立中國宗教的主體性。[4]景教作為基督宗教的一支,在傳入中國以后,經歷了長期的、主動的中國化,逐步與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相適應。雖然,景教仍然被稱為“胡教”,但其實佛教也時常被這樣稱呼。佛教在中國歷史上影響巨大,以至于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骨干組成部分。聶斯托利派的基督教會在中國也完成了中國化,因此稱為中國景教。景教傳教使團在歷史上翻譯經典、建造教堂、度化徒眾,曾經“法流十道” “寺滿百城”,盛極一時。
(一)翻譯經典
景教來華,首先面臨著經典翻譯的問題。如何將外來宗教經典翻譯并加工為與本土思維習慣相適應的本土語言,這是外來宗教本土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5]。據《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載,當時景教的經典是“二十七部”,這與天主教現在用的新約卷數相符。景教碑文記載唐太宗年間,阿羅本“遠將經像來獻上京” “翻經書殿”和“翻經建寺”,說明當時的統治者非常重視景教經典的翻譯,設置了專門的翻經場所,還建立了相應的寺院。
發現于敦煌的《尊經》末尾有段附文,明確標明了景教譯經的具體數量:“謹案諸經目錄,大秦教經都五百州部并是貝葉梵音。唐太宗皇帝貞觀九年,西域大德僧阿羅本屆于中夏,并奏上本旨。房玄齡、魏征宣譯奏言。后如本教大德僧景凈譯得卅部,卷余大數具在貝葉皮夾,猶未翻譯。”通過這些記載我們得知:當時傳入的景教經典有530部之多,但翻譯成漢文的只有30部。現已發現的景教文典除景教碑以外,還有7篇,它們是《序聽迷詩所(訶)經》《一神論》《宣元至本經》《大圣通真歸法贊》《志玄安樂經》《三威蒙度贊》《尊經》。經學者研究,《序聽迷詩所經》《一神論》《宣元至本經》《志玄安樂經》四部屬經文,《大圣通真歸法贊》《三威蒙度贊》《尊經》三部為頌文。[6]故而,唐代景教經典的翻譯數量十分有限,因此影響不是很大。
在中國化的演進中,景教經典的翻譯受到了當時的佛道儒文化的深刻影響。洛陽出土的《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首先經文開首“清凈阿羅訶,清凈大威力……”這些帶有唱詩意味的“祝”詞,從文體章法角度可以看出此時的景教在明顯的效仿佛經中的“偈語”及“梵唄”。其次,經文中斷續出現的“因緣” “造化” “究竟” “常樂” “受持” “自在”等佛教術語 [7],也從側面反映出漢地景教在模仿佛教傳統。第三, 這件經幢題記中所見“嗣嫡” “孝誠”“庭訓” “奠酹”等遣辭用語,亦明顯帶有漢地儒家意識的色彩。
(二)傳教活動
雖然景教傳入中國后,其教堂采取了通俗易懂的稱呼“寺”,傳教士稱為“僧”,禮拜活動稱為“薦”,但事實上景教的具體活動仍然與佛、道教完全不同。據考古挖掘出及現存的史料可知:景教教士均落發留須,不使奴婢,不積財務。每七日禮拜一次,每日為生者和亡者誦經七次,行禮必向東方,擊木為號,行洗禮,敬十字。教士則分“清節達娑”與“白衣景士”二者,前者為常居修院的修士,后為“在俗司鐸”。景教的教士可以結婚,這與后世的新教類似。景教常做社會救濟和社會慈善活動,給病人醫藥,給窮人衣物。有些信徒還在平定“安史之亂”過程中做出了很多貢獻。
元代,景教的發展更加興盛。成吉思汗時期,將聯姻賜予符合兩項條件的蒙古部落:第一曾協助其取得政權最終完成霸業,第二信仰景教。譬如與與成吉思汗家族世代聯姻的汪古部,就是一個信仰景教的突厥部落。因此,在元代景教徒受到了極大的尊崇,作為皇親國戚的座上賓,景教徒高超的醫學知識受到了元代統治階級極高的贊譽。許多景教徒被委任為朝廷的高官,在朝廷中開始發揮巨大的影響力。
景教的活動也受佛教的深刻影響。《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碑記是河南洛陽隋唐故城東郊出土了一件珍貴的唐代景教石刻,從石刻外在器物形制的樣式及碑記內容所反映的意識形態兩方面都可清晰的看到佛教文化的痕跡。這種八面棱柱的經幢結體,即直接仿照了唐代佛教陀羅尼經幢的形制特點。而刊經上端除了“十字架” 圖徽明顯帶有西方基督教裝飾理念外,其對稱兩側的飛翔天神的刻畫,并非沿襲景教舊邦習習常見的帶翼“天使” 的模樣。其曲折婀娜的身軀及身后腰間凌空飄逸的披帛、裙下流蕩的祥云,將這類畫面人物刻畫得與佛教造像中的“飛天” 極其接近。[8]通過洛陽出土的這件景教石刻文物,其漢字刊刻的經文、幢記,對于一個粟特部族的景教社團來說,不僅透露出他們在語言生活中已與中原漢族文化保持著極大的同一性,而且在潛層信息領域內,實際上折射出當時東來景教教團必然在漢族民眾中有意實施弘法行徑的史態。
另有,在洛陽龍門石窟發現的埋藏唐代景教信徒骨灰的一個瘞穴。它的形制規則同石窟內大量存在的佛教瘞穴相同;穴口處也鑿留出佛教瘞穴常見的封堵遺跡,方穴上方雕刻出十字架,亦與佛教瘞穴上方雕鑿出佛龕或佛塔的形式相似,這些跡象顯示出當時洛陽地佛教的教門儀軌對景教的影響相當深刻。
根據不多的史料我們還可知:唐代武則天時期曾經壓迫景教,景教為了度過危機,還為武則天建立了“大周頌德天樞”;元代景教傳播的過程中曾與佛教發生沖突,把佛教的寺院變成了景教教堂,引起了紛爭;元代景教還與當時來的天主教發生了一些沖突,天主教認為景教是“異端”,曾一時成功說服統治者改變信仰;清代的某天主教傳教士還說服了兩個“韃靼人”改信天主教,等等。
二、歷史影響
從中國歷史來看,景教的傳播影響不深,很多過往都淹沒在歷史中。在1625年《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出土之前,國人甚至不知道曾經存在過這樣一種宗教。也不知道元代比較盛行的“也里可溫教”就是景教。后來隨著敦煌出土的景教經典,新疆內蒙等地景教遺跡的發現等,世人開始抽絲剝繭,逐漸了解道:景教在唐代傳入中原,之前曾在西域一些民族中流傳,傳入中原以后受到唐代5位皇帝的支持,獲得了較大的發展,對中國與西方的經濟、文化、宗教交流起到了很大作用。
總體看來,作為一種外來宗教,景教沒有佛教那么成功,它來時已晚,佛教已經深入中國發展了幾個世紀,與中國傳統文化水乳交融,根深蒂固。它也沒有向后來傳入的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那樣頑強地在中國大地上生存發展壯大。一種宗教的傳播成功,需要很多因素,比如天時、地利、人和等。景教的傳播,在這些方面的條件是略有欠缺的。
(一)歷史時機的欠缺
張曉華先生在《從佛教景教傳播中國的成與敗看外來宗教本土化的若干理論問題》一文中給出了確切的答案:在景教傳入之前中國的儒釋道三學已有高度的發展。中國先哲的思想體系與佛教思想之合流,理論思辯足以和基督教(景教)思想相媲美,因而不需要對它們的學說進行調整或填充,此時中國文化的傳統滲透了中華民族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法的各個方面,它是吸取外來文化的母體。與景教風貌極不相同的中國文化,極大地制約了中國景教文化及它的具體發展方向。當時社會繁榮而開放,雖然思想界也顯示多元共容的文化格局,但這其中為主的只有儒、釋、道三家。它們在當時的中國思想舞臺充當主角,當勢力弱小的景教進入中土時,已經沒有插足這一事局、并向社會施加重要影響的機會,它能做的只有側身三教其間左右依傍,作為一個觀眾注視著三家在唐代意識形態領域里各顯神通了。
(二)政治經濟、背景的缺乏
近現代時期,基督宗教的天主教和新教各派傳入中國,也取得了較大成功。我國現在主要有五大宗教:天主教、基督教(新教)、佛教、道教和伊斯蘭教。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屬于基督宗教,占了其中之二,并有重要地位。近現代時期傳入的基督宗教各派,在中國經歷了很多社會政治變遷之后,仍然穩固存在和發展起來,這與其強大的政治經濟背景分不開的。而景教的傳入,則完全沒有這些強大的勢力支撐,所以影響不大,這是可以想見的。
近現代時期,正是中國社會貧窮落后的時期,國家受到各種侵略,風雨飄搖,人民生活困苦,對自己的文化就沒有漢唐時的自信感。而國門打開之后,人們的眼界開闊起來,發現了除傳統儒釋道以外還有其他東方文明及西方文明。并且,近現代傳入的基督宗教各派,都有強大的政治、經濟、軍事背景;在中國積貧積弱的情況下,信仰基督宗教能帶來的政治庇護、經濟文化支持等確實具有很大吸引力。近現代時期,基督宗教各派蓋教堂、辦醫院、辦學校教育、收養嬰兒等,做了很多現代意義的活動,對于基督宗教的深入人心,起到了很大作用。因此,基督宗教才能在中國深深扎根發展起來。
而景教則不具有上面的條件。景教面臨的是強大而自信的盛唐帝國及根深蒂固的儒釋道三教文化。景教沒有強大的軍事、經濟、文化實力與之相匹配。景教徒未曾享有國教特權,他們必須從事各種職業以謀取自給自立,這樣集商業傳統、工藝技巧于一身的景教徒便很快成為成功的商業社團。景教士可以經商,商人也可任圣職,傳教和經商并行不悖。景教教會的興衰幾乎與東西商路的興衰緊密相關。14世紀末,興起于撒馬爾罕的察合臺汗國改信了伊斯蘭教,并占領了景教的各傳教地區,景教隨之而衰落。
三、真信與世俗之辯
景教在中國歷史上綿延存在了近千年,在我國新疆、內蒙古、西安、洛陽、遼西、遼東、北京、揚州、鎮江、泉州等地區都留下了遺跡。雖然在唐代和元代曾經烜赫一時,但終究在中國歷史上湮滅無聞。一些人認為景教的滅亡因為它脫離了宗教的范疇,變得世俗化,因為沒有強大的宗教精神的支撐而消亡。筆者認為這樣的觀點有些偏頗,從我們能見的史料記載來看,景教傳教使團的傳教活動也是非常虔誠的。
比如,根據《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記載:唐代有位著名的景教徒伊斯,他在朝廷任軍事上的高職,在平定“安史之亂”時做了很多貢獻;他性情溫和,睿智博學,虔誠奉行景教;他得到肅宗皇帝的重用,但為人謙和;樂善好施,施舍衣物給貧窮者,施舍醫藥給病者,施舍棺木給死者,等等。可見,這是一位非常虔誠的景教信徒,所作所為也堪稱基督徒的楷模。又如,根據《元至順鎮江志·大興國寺記》載:元代有個著名的景教教徒在鎮江及其附近建立了7座景教教堂;附近還建立了景教徒公墓;當時政府還賞賜了土地作為教堂的產業;興建教堂的人為了一心修建,辭官不做,避免擾民。這也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的活動。
雖然景教經典翻譯過程中會有很多本土化、中國化的變遷,在傳播過程中采取了中國本土人們所能接受的形式;但在本質上景教就是基督宗教的一支,傳播的是基督宗教的信仰與教義。根據相關史料我們知道:景教信仰阿羅訶(上帝),接受三位一體,信仰教主彌施訶(彌賽亞),接受耶穌道成肉身,從童貞女誕生,信耶穌復活升天,等等。一般說來景教傳播的是古老的基督宗教信仰。
當然,歷史上,聶斯托利派曾被羅馬教廷亞歷山大學派定為“異端”,他們自己也承認脫離羅馬教廷;但是,景教并沒有脫離基督宗教。只能說是教派不同,傳播方式有差異。按照西方的諺語“條條大路通羅馬”,或者按照唐太宗李世民的說法“道無常名,圣無常體,隨方設教,密濟眾生”;景教傳播的基督信仰是毋庸置疑的。
1539年,馬丁·路德曾經為聶斯托利本人辯解,他認為許多人對聶斯托利的神學立場有誤解,聶斯托利不是異端。1895年,在敘利亞發現了聶斯托利被放逐后寫的辯護書,從內容上看,他的觀點比較正統,與當時大公教會對他的指責不同。1994年,天主教教宗與東方亞述教會簽署聲明,放棄對聶斯托利“異端”的裁定。總體說來,景教不是基督宗教的異端,他們傳播的是基督宗教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