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惑

尹金輝

一

熊有財已逾不惑之年，供職于中等城市的事業單位，他是一個要害部門的負責人。其妻柯氏，就職于經濟效益很好的中央企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她每月拿的獎金有時還高過丈夫工資。兒子熊旺高中畢業就安排在市直事業單位，是正式編制。其優裕家境讓鄰居、同學、朋友妒羨。

熊有財有個好哥們叫朱智，有二十幾年的交情，近幾年采礦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幾年功夫賺錢過千萬。一天下午，熊有財接到他的電話，說有幾個朋友晚上聚會，邀他參加，六點鐘到天覷酒樓見。

熊有財一到酒樓，朱智早在門口等候，親熱地遞上煙、點著火，然后勾肩搭背地進入二樓包間。

服務員上了茶。熊有財呷了一口，打趣道：“朱大老板，今天是什么好事呀，這么客氣？”

朱智趕緊說：“哥千萬別這么叫，我是你老弟，什么大老板的，哥這樣叫我就太見外了，就算我是老板，在哥面前永遠是老弟。不瞞哥說，今天請你來是有事要哥幫忙。”

“什么事？只要我辦得到的一定幫。”熊有財干脆地說。

朱智又遞上煙，笑嘻嘻地說：“我就知道哥會幫我的。最近接了個單，差點資金，等手頭的貨出手后來不及，請哥幫忙借點錢周轉一下，時間一兩個月都行。”

“借多少？”

“三十萬。”

熊有財望著手頭的煙，若有所思地說：“錢是有，可是都存了定期，要把定期取出來，利息銀行是按活期算的，會損失不少。”

“哥，這個好說，銀行損失的利息我照數補到位，我借的利息每月按一分半付，即借一萬每月付息150元，30萬每月4500元。”

“我回去商量一下，明天回電話。”熊有財應承道。

事情剛談完，朱智約好的四個朋友來了，他分別作了介紹后叫服務員上菜。六人推杯換盞，兩瓶白酒喝完后，每人又喝了一瓶啤酒。

熊有財回到家中，妻子還沒有睡，他就把朱智找他借錢的事與她商量，妻子知道朱智的生意做得好，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只是說時間短了點，要是半年或一年最好。熊有財當即就給朱智去了電話，說了這個意思，朱智滿口答應，說能借一年更好，約好了明天上午十點到銀行辦理轉賬手續。

二

轉眼一年即到，朱智到期悉數還清了30萬，同時還送了兩瓶酒和一條好煙，價值一千多元。熊有財夫妻倆盤算著，一年收利息五萬四千元，復利也

有千余。

第二天上午，朱智又打來電話，說：“昨晚有個好友唐健找我借錢，我說了上次做那筆生意的錢是向你借的，剛還給了你，他非要我介紹他認識你，想請你把錢借給他，時間也是一年，利息一樣每月付。唐健生意做得比他大，人老實信譽也好，他可以擔保。”熊有財本來就想把錢借出去，這個電話來得正中下懷。而且又有朱智擔保，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湊齊40萬借給了唐健。借條上，朱智簽字作擔保人。

唐健信譽確實好，每月都按時付利息。生意應酬也常請熊有財作陪，一來二往，關系也日漸密切。

一天，唐健打電話說今天還錢，叫把銀行賬戶告訴他。當晚，唐健專程登門拜訪，奉送一條黃鶴樓和兩瓶瀘州老窖特曲表示感謝。

熊有財從兩次放貸中嘗到了甜頭，借錢人不僅如期還本付息，還外送煙酒感謝，春節又登門拜年，奉以厚禮。于是，他認定了這是一條輕松的生財之道，開始謀劃著如何長期把它做下去。

熊有財尋思著，要把放貸長期做下去，必須要像銀行那樣辦個抵押手續才保險。于是，他專門咨詢了銀行貸款如何辦理抵押，學習了抵押擔保有關法規。為了擴展業務，熊有財決定跟中介公司聯手，通過中介在店面門前和報紙上打出廣告，招攬客戶。

到民間借錢的人越來越多。開始運作都效仿了銀行的做法，要借錢人拿其房產證和土地證到房產部門辦理抵押備案手續，放款額度也都控制在一定保險系數內。放出去錢的本息都如期悉數收回，形勢喜人。

三

改革開放不斷深入，私營經濟蓬勃發展，微小企業和私人業主對資金的需求迅猛增加。由于到銀行借款門檻高、手續繁難、審批時間又長等原因，銀行貸款不能應微小企業和私營業主用錢之急需。在熊有財幾年來放貸運作的影響下，多家中介也辦起了民間借貸業務，一個由中介公司為媒介的民間借貸群體應運而生。

民間放貸，一般是每月付息，到期還本。從民間借錢，只要拿房屋產權證和土地證，夫妻雙方的身份證、結婚證和戶口簿便可辦理，正常情況下當天可以拿到款子。企業借款，只提供營業執照、房產證、土地證、法人代表和經辦人的身份證。不論是個人還是企業，放款最遲不超過三天。

當時，微小企業和私人業主難以在銀行貸到款子，即使能貸到，手續麻煩，時間又長，無法滿足生意需求。民間借款雖然利息高些，但其有手續簡便、費用少放款快、能應急的優勢。因而，微小企業和私人業主只要融資，大多數都選擇了民間。這就使民間借貸得到迅猛發展。不到一年，從事借貸的中介增至十幾家，到中介登記放款的人達數百之眾。

通過幾年的放貸，熊有財在民間借貸中不但賺得利錢過百萬，而且圈子里的名氣越來越大。經朋友介紹，他認識的微小企業老板和私營業主越來越多，這些老板只要到民間融資，首先想到的就是找熊有財。他的錢都能及時放出去，收益達到了最大化。

四

幾年來，放貸順風順水，熊有財擁有了良好的人脈資源。他開始琢磨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跟多個中介建立合作關系，一方面介紹放款人去中介登記，另一方面又介紹人到中介借款，中介從中收取百分之二的手續費。這樣一來，不但中介會感謝他，而且借貸雙方各得其所，多有酬謝。

肖明和吳昊都是私營企業老總，也是市里知名的民營企業家，都因為生意急需資金，到銀行貸款時間來不及。經熊有財介紹到中介去借，上午辦完手續，下午三點拿到錢，他們原以為最快三四天的，沒想到幾個小時錢就到了賬，很有感觸。利息雖然高點，但手續簡捷，效率高，放款快，能應急。他們高興得要請熊有財喝酒，當即訂了酒店。

熊有財來到酒店，肖吳二人將他迎入包間。一進門，在座的幾個人都起身打招呼，肖明一一進行介紹，熊有財和眾人一一握手。大家都請熊有財坐上席，其他人就近而坐。席間，杯酒言歡，不知不覺，四瓶白酒已喝完。熊有財醉態難以把持，說自己還能喝，自詡在民間借貸里面他渠道多，信息廣，資金足，兄弟們今后遇到資金周轉困難盡管找他，保證沒有問題……

眾人連忙恭維附和。熊有財本來已喝得醉醺醺的，聽到大家對他多是謙恭溢美之辭，不由得飄飄然起來，把自己的片名逐一遞上。

五

熊有財在民間借貸圈子里的名聲越來越大，這些年，有不少找他幫忙借過錢的人都能如愿。他自己的現錢不僅全部借了出去，還用房子抵押在銀行借了30萬轉手放貸，用每月收的利息支付銀行每月所要還的本金和利息尚有結余。四年所收的利息就能把銀行貸款的本金和利息全部還清，凈賺30萬有余。

放貸出去的錢都是每月收息，每湊到一萬再放，利滾利。熊有財欲望越來越大，與妻子商量到同事、同學、朋友、親戚、鄰居去攬借資金，利息低進高出從中獲利。這些人彼此有來往，都知道熊有財這幾年發了財，家境殷實，加上有人曾經借過錢給他，都能如期還本付息，信譽一直良好，大家對他倆都很信任，你十萬，他二十萬，不幾天功夫就攬借到200多萬。這些放錢人只認熊有財，由熊有財直接打借條，月利息一分半，滿一年結付。熊有財將這些錢按月息兩分放出，從中一年獲利12萬，每月所收的利息再放出去還可收復利萬余多。

有的老板急需短期用錢，往往還提高利息。多數老板都與熊有財都有過一來二往的借錢交道，有著良好的誠信記錄，建立了一定的誠信基礎，后來再借錢逐漸地不辦抵押備案手續了。起初還把借錢人的房產證押在手里，慢慢地，證也不押了，一借就十幾萬，就只打一張白紙借條。這種運作雖然冒險，但尚未出現意外，本息回收正常。

每月數萬元利息入賬，熊有財夫妻倆沉浸在收錢的愜意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之中。

六

2013年，熊有財從事民間借貸已有十幾年，由于他頭腦靈活，善于交際，既賺了錢又賺到了人氣，有了廣泛的人脈資源，在民間放貸圈子里可謂佼佼者。他被微小企業老板和私人業主視為及時雨，無不感激景仰，也被同學、同事、親戚、朋友和鄰居奉為搖錢樹。

由于市場原因，有些行業的生意下滑，民間借貸漸漸出現不按時還清本錢的現象，時而因糾紛訴訟到法院。有些小心謹慎者見狀收回資金不再放貸，使民間借貸資金本來供不應求的矛盾更加突出，給急需用錢者帶來了融資困難。有少數急需者不得已把月利息提高到三分，有的提高到四分去競爭。而條件是不辦抵押手續，沒有抵押物。

借錢不辦理抵押登記手續，又不提供抵押物，借十幾萬甚至上百萬打個白條子，風險是極高的。到時候，客戶無力還錢或有意賴賬，沒有資產制約就拿他毫無辦法，后果極其嚴重。然而，熊有財過去冒險放貸了幾年，本息無一例外地收回來了，因而麻痹大意了。再加上每借出一萬，他從中每月獲利一百多，十萬就一千多。在高息誘惑下，熊有財完全失去了理智。有言道，談戀愛中女人的智商為零，而男人在金錢或利益的誘惑面前有時智商也會降到零。

熊有財在高息的誘惑中不能自拔。知情的同事、好友曾多次善意提醒過他，他都置若罔聞，自認為找他借錢的那些“好友”都是生意興隆、家境殷實的鐵哥們，因而利令智昏，我行我素，執迷于無抵押放貸。

七

陳強前幾天去澳門賭博又輸了300萬，加上前幾次已輸了1000多萬。幾個月前，因為沉迷賭博，妻子與他離了婚。

由于宏觀政策調整，進口礦石價格的品位高，其性價比遠高于國產礦石，導致國產礦石生意日漸蕭條，近年來屢做屢虧，慘淡經營難以為繼，這門生意已無法做下去了。陳強本想去賭一次扳本，沒想到輸得這樣慘，淪落目前窘境，悔恨不已。

生意不做也罷，債務怎么辦？銀行借的錢拿房子做了抵押，還不了錢，房子肯定被拍賣還債，那倒可以還清。只是原來借熊有財的錢是沒有能力償還了。想來想去，還是要去澳門賭一次，把本扳回來。

可是手頭沒有錢，本錢哪里來？心里盤算著，一不做，二不休。還是找熊有財借，能撈回來就一起都還給他，撈不回怎么辦，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熊有財的手機響了，陳強親熱地喊著熊哥，說：“好久沒見了，今天晚上我做東請你和幾個朋友聚一聚，下班后我來辦公室接你。”熊有財沒有推辭，只說不用來接，告訴地點我直接來。

席上，大家待熊有財為上賓，輪番敬酒，陳強更是頻獻殷勤，哥前哥后地叫著。熊有財受這眾星捧月式的禮遇而喜形于色，情不自禁地說：“今后只要哥們借錢盡管找我，保證有求必應。”大家附和說：“哥哥是我們的及時雨，我們發了財忘不了哥哥。”

離開酒店時，陳強還塞給熊有財兩包黃鶴樓。

此后的十多天，陳強尋找各種機會和理由宴請熊有財，席間，多是談論生意上的規劃和前景，感謝熊有財多年的支持，承諾今后只要有好的項目一定忘不了他，有錢和他一起賺。

熊有財聽了陳強推誠待己的感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諾，愈來愈把自己視作他的生意伙伴，幻想著將來從他那里賺到更多的錢。

一天下午，陳強邀請熊有財去越南、朝鮮、韓國等國旅游，承諾報銷一切費用。熊得知具體時間后，就同意了。這次旅游，陳強和他的朋友給熊有財提供了一條龍的優質服務，交通、吃住、玩樂等費用全部包了，連熊有財自己購買的紀念品都沒有讓他出一分。雖然只玩幾個小國家，熊有財玩得輕松、開心，充滿快樂。一路上優哉游哉，怡然自得。

陳強出手闊綽，在熊有財面前展現出良好的老板風度，留下了家境殷富的形象。此后，熊有財更迷失于鐵哥們的義氣之中，在放貸方面完全喪失了理智。

八

熊有財從民間放貸中獲利數百萬，除投資購買了一套百萬的豪宅外，其余的錢仍在民間全部借出。

這個月，陳強提前幾天把利息轉到了熊有財的賬上，特地打電話告知三天后要還本金200萬。熊有財本來在謀劃著如何將到賬10多萬利息早點放出去，想不到幾天后還要回籠本金200萬，神態惘然。

幾天后，陳強打來電話，說他又接到一樁大生意，前天說還的那200萬不能還了，還要請熊有財再幫忙借三四百萬，保證兩個月還清。還說這樁生意利潤高，月利息可按四分計算，還本時再感謝熊有財。熊有財答應盡力而為。

熊有財琢磨著，如果能借到400萬，自己每個月能從中獲利8萬，實在誘人。他給妻子商量，分頭再去想法多借一些，按兩分付息。由于以前的信譽，兩天就借到了200萬，先轉到了陳強的賬戶。說差的部分他再想辦法。

幾家中介尚無消息，意想不到的是黃總還回本金100萬，熊有財喜出望外，悉數又轉到陳強的賬戶，并打電話告訴了陳強。

說來也巧，第二天高總來電話說，他還本金80萬已轉到了賬戶，熊有財收到了銀行信息，立馬將錢全部轉給了陳強。

九

一個月過去了，未見陳強付利息過來，熊有財先以為是生意忙忘了未在意。又過了幾天仍無信息，他就給陳強打電話，語音提示“你撥的手機是空號”。熊有財先以為是撥錯了，核對后再打，提示還是空號。他深感不妙，驚慌失措。

熊有財急忙打電話告訴妻子，說自己馬上回來，叫她到樓下等。妻子正要問是什么事，電話就掛了。見面妻子又問是什么事，熊有財沒答，只是叫她一起去陳強家，路上才告訴妻子陳強的手機已變成了空號。

敲了幾聲陳強家的門，開門的是陳強的前妻，沒讓熊有財進屋。

熊有財慌張地問：“陳強在不在家，他的電話怎么是空號？”

“你們別再來我家找他了，我跟他離婚了。”陳強的前妻解釋說。

熊有財很疑訝，連問：“怎么離婚了？什么時候離的？他從來沒說他離婚呀！”

陳強的前妻拿出離婚證給熊有財看，說：“他這兩年常去澳門賭博，把家都敗光了。”

熊有財看離婚證上的日期是在半年前，又急忙問：“你知道他現在住在哪里嗎？”

“鬼曉得他死到哪里去了！”陳強的前妻語氣冰冷地說。

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熊有財渾身松軟，癱倒在地上。其妻感覺天塌下來了，不知所措。還是陳強的兒子幫忙把熊有財兩口倆送到樓下。

回到家中，熊有財好一陣才緩過氣來，去查詢陳強夫妻二人的房產和汽車，結果都抵押給了銀行。

找出陳強借錢的賬，三張借條共計借了560萬。

十

這天，朱智特意打電話說：“礦老板高總和黃總由于市場原因，生意虧損嚴重，如果在你那里借了錢，你務必抓緊催討。”熊有財吃驚地說：“不會吧，他倆信譽很好，一直都按時付息，從未拖欠。前幾天他倆還了一筆錢。”朱智說他的消息可靠，讓熊有財看著辦。

通完話，熊有財倏閃不祥之感，如果真如朱智所說，那就要大難臨頭了。自己夫妻倆的房產和汽車都抵押給了銀行，全部變賣還銀行貸款不一定夠，這使他惶恐不安起來。他決定晚上親自探個究竟。

熊有財突然造訪，黃總已猜到來意。他坦誠地說：“公司現在已資不抵債，回的最后一筆貨款100萬全部還給你，估計再也沒有錢還你了。我知道還欠你150萬，將來如有翻身之日一定連本帶息還清。翻不了身，那只有對不住哥哥了。”熊有財聽后失魂落魄，無奈離去。

來到高總家，熊有財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高總如實介紹了自己的情況，說：“欠的借款我暫時無力還了。現在就算把我逼死，也還不了錢，只要將來我翻了身，一定連本帶息還清，人不死債不爛。”熊有財嗓子哽咽，渾身冷顫，再三哀求，卻無濟于事。

熊有財回來查賬，高總還欠款200萬，黃總還欠150萬，包括陳強的560萬，三人總共910萬。這都是夫妻倆從30多位同事、同學、親戚和朋友那里打借條借來的。他們討債不可能找那三人，肯定都找自己。就算是把自己的300多萬現金和兩套房子變賣全賠進去，也只有400來萬，仍有500多萬的窟窿無法填補。夫妻二人算清賬后相覷無語，慘然枯坐在沙發上。

（黃石市房產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