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利
一
1864年11月,鄂豫皖交界處的霍山一帶,一場持續了數日的大戰正在激烈進行。大火熊熊燃燒,刀劍格擊聲、廝殺吶喊聲此起彼伏,各色散亂的旗幟在獵獵秋風中嘩嘩作響,讓這個黃昏愈加蒼涼悲愴。
對陣的是清軍僧格林沁部和太平天國西北遠征軍。為了贏得勝利,雙方都拼盡了全力,此時差不多快到了極限。
“你們的天京已經被攻陷,你們的忠王、幼天王已經被俘殺了!快快投降吧!”這個消息是從清軍中傳出來的,正在浴血苦戰的太平軍戰士聽后頓時被驚住了——“解救天京,營救忠王、幼天王”是他們拼死南下的目的。很快,苦苦堅持了數月的20萬大軍頃刻崩潰。清軍乘勝追擊,一路斬殺無數,收獲極豐。
在兵荒馬亂中,有一支數千人的太平軍部隊始終保持著隊形。他們進退有序,避實就虛,借著地形穿插往復,成功避開了大股敵人和散亂的潰兵,趁著蒼茫夜色果斷突圍。不知道跑了多久,喊殺聲漸漸遠了,星光月色越來越明亮清澈,這一支太平軍確信自己已經跳出了敵人的包圍圈。他們身心疲憊、困頓至極,當聽到“不許點亮(太平軍管“火”叫“亮”),就地休息”的命令后,再也支撐不住,紛紛扔下武器倒地而眠。
冷月清光下,唯有一個漢子屹立不動。他風塵滿面,長鬢染霜,看起來十分蒼老憔悴,一雙眼睛卻依舊堅定沉著、熠熠有光。他是這支部隊的主將、太平天國遵王賴文光。
作為參加過金田起義,見證了14年太平天國辛苦悲壯歷史的高級將領,此刻面對國滅兵敗,賴文光無比痛苦彷徨。他扶劍登上一座小山丘,遙遙望向東南,隔著千山萬水,仿佛看到了依舊在熊熊燃燒的戰火,仍然在浴血奮戰的戰友們。十余載崢嶸歲月滾滾而來,讓這個身經百戰的將領不覺淚濕戰袍。
二
賴文光是廣西人,家境尚可,幼年也曾折節讀書,渴望光宗耀祖。只是,當他長大時,已是鴉片戰爭之后,廣西大地滿目瘡痍,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不斷,烽火連天。如此憂患的江山,讓一腔熱血的他又憤慨又迷茫。所以當“拜上帝會”這個秘密組織在廣西山鄉如火如荼地發展時,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之光,立刻就參加了,成為一方領袖。當“團營”的號令一下,他和所有會員不惜毀家起義,帶領自己的部眾義無反顧地奔赴金田,在南中國點燃熊熊烽火,從此虎兕出柙,揚鞭慷慨蒞中原,好男兒要一展胸襟抱負。
相比眾多出身底層、目不識丁的太平天國大小官員將領,賴文光不同。他幼讀圣賢之書,有著深厚的文化素養。這正是起義軍中稀缺的人才。所以從起義之初,他便司職文官,參與運籌帷幄,書寫命令告示,更親筆起草了一篇篇激昂飛揚、酣暢淋漓的檄文,直指對手要害,讓清軍喪氣,讓百姓歸心。
從金田起義到定都天京(今江蘇南京),太平軍一直被圍追堵截,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與清軍交戰,戰場的勝負自是比文字更具力量,所以賴文光雖然官職不斷提升,卻少有機會揚名。這對于他來說還真是無關緊要,在這個懷抱理想的青年心中,只要看到天國的旗幟能飄揚神州,實現百姓“無人不均勻,無處不保暖”的夢想,他愿意安于平淡,不負自己和千萬伙伴毀家起義的初衷。
然而,一場無比慘烈的內訌打破了他的夢想,各戰場不斷喪城失地的戰報讓他焦慮,他開始重新審視太平天國,重新定位自己。經過漫長的思考,他向天王洪秀全提出,自己要棄文從武,去最激烈的戰場,為天國守衛每一寸土地。
從1856年開始,賴文光放下了手中溫暖熟悉的筆,拿起陌生寒涼的刀,開始了戎馬生涯。一道道山梁跨過,一場場艱難的戰役打過,他完成了從一個書生到武將的轉變,風霜苦累強健了他的體魄,卻也日漸侵蝕了他儒雅的容顏,只在眉宇間留下一絲屬于文人的氣質。
賴文光領兵后,一直在英王陳玉成部下,參與了二破江南大營、第二次西征等很多重要戰役,名聲漸漸響亮起來。此時太平天國已經開始走下坡路,隨著安徽重鎮安慶失守,太平軍日漸困難。1862年正月,陳玉成派扶王等率軍遠征西北,期望能夠恢復安徽。賴文光已經受封為“遵王”,他加入了這支西北遠征軍,成為扶王的主要助手之一。
部隊開拔前,賴文光在馬上遙望遍地烽煙、處處危機的皖北,心中充滿不祥的預感,只覺有離開之時,再無歸來之日。他們穿過重兵把守的關隘,翻越陡峭的秦嶺,直抵潼關腳下,一路奏凱,重新變得兵強馬壯。
然而賴文光等遠征軍的勝利無關大局,在天京附近的主戰場,太平軍接連戰敗,天京岌岌可危。賴文光他們得知后,急忙回師救援,卻被清軍擋在大別山,全軍覆沒。
現在,國破主亡,眾多將領士兵都喪失了希望,唯有賴文光以堅韌不拔的意志從失敗中重新站起來。他收攏失散的潰兵,以“復國”的目標為號召,聯合北方的另一支反清武裝力量捻軍,繼續高舉太平天國的旗幟,走出一條亡國后的名將之路。
當然,他已經是太平天國最后一個名將了。
三
五月的春風吹綠了山川原野,也吹開了駐扎在山東曹州(今山東菏澤)的太平軍將士們的笑顏。
在賴文光的運籌帷幄下,他們從霍山突圍而出,與同樣處于困境中的捻軍合兵作戰。賴文光以太平軍的軍制整編了捻軍,并以太平天國的名義對捻軍重要將領封以王爵,隨后采取避實就虛、小股部隊騷擾的方式對付清軍,讓他們占不到任何便宜,卻疲于奔命。
一場場小勝利不斷累積,讓整支捻軍(這支部隊雖然還打著太平天國的旗號,但因為原來的捻軍數量眾多,無論清方還是史書都以“捻軍”相稱)的士氣重新振作起來,賴文光決定打一個大勝仗,于是統率部隊輾轉來到曹州這片山清水秀、牡丹飄香的地方。
不,他們不是來欣賞牡丹的。文官出身的賴文光雖然對曹州的牡丹向往已久,但此刻還是騰不出時間,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對他們緊追不合的僧格林沁身上。
僧格林沁是清朝最為倚重的蒙古親王,他統帥的部隊也是最精銳的八旗騎兵。這些年來,他一直與太平軍作戰,擒殺了多位太平軍和捻軍名將,不久前的霍山之戰就是他指揮的。大勝之余得知賴文光這支部隊竟然逸出,他十分憤怒,一定要親自將之消滅,于是開始日夜奔襲追擊。
賴文光看準了僧格林沁此時又驕傲又焦灼的心理,他精心謀劃,幾個月來不斷派出小股部隊誘敵深入,此時在曹州高樓寨做好了一個口袋,就等著僧格林沁往里鉆。
一向精明的僧格林沁求戰心切,眼看著捕捉到了捻軍主力,哪里肯放過。他拋下大隊人馬,親率萬余騎兵直撲過來。賴文光縱馬立于高崗之上,統觀整個戰場。當他看到僧格林沁進入了包圍圈,立刻下達命令:“殺妖!”緊接著,數萬名以逸待勞的捻軍將士立刻從四面八方沖入清軍陣地,“殺妖”“殺妖”的喊聲此起彼伏、驚天動地。連續追擊了數日、早已疲憊不堪的清軍再也組織不起有效的防御和進攻,唯有潰敗奔逃。僧格林沁突圍不成,身邊侍衛全部戰死,被一個16歲的捻軍少年在麥田地里斬殺。
這一場勝利酣暢淋漓,讓全軍上下都沉浸在喜悅狂歡中。唯有賴文光還是一臉平靜,慶功宴上與將領們舉杯暢飲之后,他就獨自從大營中走出來。初夏的夜空繁星璀璨,身畔飄來陣陣牡丹花香,賴文光想起故國的山河明月,不覺心潮澎湃。
作為三軍統帥,他比部下看得更遠,想得更深。僧格林沁死了,清廷一定還會派出更多的官兵來追剿,當年兵強馬壯的太平天國都未能成功,自己以一支孤軍與傾全國之力的清軍作戰,就算能夠取得幾次勝利,最終勝負也是殊無懸念。可是,失敗又有什么關系呢?那就從頭再來。他當然明白未來將有無數艱難困苦,復國的希望十分渺茫,然而他愿意為之奮戰到底。
四
時光就在一場場攻守交戰、一次次進軍、修整、再進軍中輾轉流過,轉眼兩三年過去,形勢也慢慢發生了變化。
因為戰斗需要,捻軍分成了東西兩支,賴文光統帥的東捻軍一直在中原與清軍鏖戰,打過損失慘重的敗仗,也有過斬殺湘淮軍名將的輝煌勝利。無奈因為長期流動作戰,捻軍沒有建立起鞏固的根據地,不得不經常為糧食而戰。意氣飛揚的時代已經遠去,歲月日漸艱難起來。
1867年底,嚴寒籠罩在山東大地,東捻軍陷入了淮軍利用六塘河、運河、膠萊河構筑的“河防”的包圍中,左沖右突都無法突破,反而處處落敗,舉步維艱。最后一場壽光大戰過后,東捻軍幾乎全軍覆沒。賴文光僅率數千殘兵苦戰突圍而出,一路披霜踏雪,來到了揚州郊外,迎面遭遇了清軍的猛烈阻擊。
眼看著身邊的戰士一個個倒下,自己也身負重傷,賴文光意識到,也許最后的時刻就要到了,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他想起自己18年大江南北的轉戰,多少戰友或者倒在了戰場,或者死于敵人的刑場,而死亡將意味著與他們重逢,如此也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賴文光更是見證了太平天國從金田起義到天京陷落乃至拼力想要復國的全過程,這一生已是無憾無愧。
1868年1月,賴文光在揚州附近被俘就義,用忠誠和熱血寫完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章,此時距離天京陷落、太平天國敗亡已經三年半了。
在太平天國時期,太平軍將星閃爍、名將代出,賴文光一直籍籍無名。直到太平天國覆亡,他才終于脫穎而出,綻放出名將的氣質和風采。雖然他已經是最后一個名將了,雖然他“復國”的信念和夢想沒能實現,但在逆境中堅持,在挫折中不屈的精神始終讓人凜然生敬。
賴文光文采很好,被俘后親筆寫下的自述讀起來慷慨激昂,深切感人。他還有一柄馬刀傳世,在南京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展出,向參觀的人們無聲地講述著太平天國最后一個名將堅韌不拔、勇敢無畏的故事與傳奇……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