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星
蒼頭特起 畫風清新接地氣
趙望云原名趙新國,1906年9月出生于河北省束鹿縣周家莊一個兼營皮行生意的農民家庭,自小對繪畫等藝術就有著天然的敏感和濃厚的興趣。五六歲時,辛亥革命爆發,清廷統治被推翻,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到處張燈結彩,敲鑼打鼓,趙望女把鄉下農民在莊稼地里歡慶的情景畫了下來,貼在墻上。這是他的第一幅繪畫作品,據說當時轟動十里八鄉。就是這幅少年習作,奠定他后來一生創作的追求——關注多難的民族和最底層農民。描摹民瘼成名的趙望云,終身踐行“為生民立命”的藝術人生。
1925年秋,在親戚資助下,趙望云到北平,先后進入私立京華美專、國立北京藝專求學,聆聽齊白石、魯迅等大家的講學。后來結識了同學中經歷相似、同樣從鄉下來北京追尋夢想后來成為畫壇大家的李苦禪、王青芳、孫之備、侯子步等畫壇青年才俊。聚會聊談中,這些青年學子對宋明以來奢靡的畫風同聲聲討,一聲提議,同道呼應,組織成立“中西畫會吼虹社”,致力于國畫的革故鼎新,并編輯《吼虹月刊》,聯合在北京舉辦畫展,才名初露。
癡情于繪畫的趙新國因生活困頓,不得不輾轉寄身于北京西山名寺碧云寺,但依然作畫不輟。他敏銳地注意到,北伐勝利,南北統一后,沉悶的故都北京出現了一些新氣象,便整天去周邊采風,創作了《廠笛》《郁悶》《幸福夢》等關注現實的作品。1928年3月,他和一些同仁在北京北海漪瀾堂公開舉辦新作展覽,趙望云這個鄉下少年以接地氣、清新的畫風開始受到畫壇關注。美術教育家、畫家王森然對他的畫作格外欣賞。王森然當時正在《大公報》編輯《藝術周刊》,他約趙新國寫其兩年來深入民間、接地氣、踐行中國畫改革的文章,并和數幅畫作在《藝術周刊》上發表。
在王森然的影響下,趙新國更加廣泛地學習國內外進步文藝理論,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藝術為民眾服務主張影響,眼界大開,認為中國畫倘若囿于畫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是沒有前途的。他堅決走出象牙之塔,重回黃土地,深入自己從小長大的鄉下民間接地氣,逐漸形成“直接面對人生,切入勞苦大眾的現實生活”的鮮明創作主題,確定以改革中國畫的方法表現社會反映現實和人生的志向,以弘揚兩千多年文人儒士“為生民立命”的傳統。
從1928年3月3日至12月28日,《藝術周刊》連續刊載趙望云在田間地頭的畫作《疲勞》《地績問題》《悵望》等27件。這些作品,表現勞苦民眾的苦難生活,給一向描摹所謂“陽春白雪”的國畫界以極大沖擊,受到社會各階層和書畫界同道們關注,引起很大反響,他因此被譽為“蒼頭特起”之藝術前鋒。“蒼頭特起”,源自《史記·項羽本紀》,本意則為“與眾異也”。這個來自鄉下的年輕人以卓然不同的畫風,崛起于畫壇,遂將姓名改為趙望云。
《大公報》于1928年10月26日發表馮玉祥將軍秘書魏瘦鵬的《趙望云與國民革命》一文,認為趙望云“提倡平民的人生的藝術,以推翻貴族的玩賞的藝術,在國畫中實為革命”。
1932年,趙望云在華北農家寫生的畫作結集《田園集》出版,這也是他的第一部作品集。
旅行寫生 鼓舞全民抗日士氣
“九·一八”事變后,悲憤至極的趙望云懷著深深的道義感,行走于長城內外,大江南北,深入農村民間旅行寫生,以畫筆記錄貧苦百姓遭受的深重災難,將自己的藝術和國家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
1932年年底,應《大公報》之邀,他為該報特約旅行寫生記者,開始旅行寫生。懷天下之苦人,求筆墨之生動。趙望云從最熟悉的河北農村開始,徒步行走,天野采風,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寫生,再現農民疾苦和呻吟,不愿做亡國奴人們的掙扎和吶喊,筆觸蒼涼而苦澀。從1933年早春2月至初夏6月,整整5個月,足跡遍布冀中農村15個縣鄉村。《大公報》開辟“趙望云農村旅行寫生”專欄,共連載他130幅作品,每一幅都深深刺痛打動國人,他由此獲“平民畫家”稱號。
1933年夏天,趙望云第二次應《大公報》之約,沿正在修建的隴海鐵路旅行寫生。他經江蘇、山東、河南3省100多個縣,行程上千公里,最后在8月中旬到達陜西漳關,陸續在《大公報》發表作品30幅。平均每天發表寫生畫作一幅,是很勤奮辛苦的。同年9月1日,天津《大公報》將趙望云周游河北冀中平原寫生畫作集結為《趙望云農村寫生集》出版。
《大公報》連載趙望云農村旅行寫生作品時,“布衣將軍”馮玉祥從畫作中看出老百姓苦難的真實生活。他特意將趙望云的畫作一一剪貼在日記本上,時時翻閱,并用4個月時間為每幅畫配上白話詩:“炎炎烈日高,父子同鋤苗”“小村莊,小村莊,一片衰落的景象!去年旱災才過,今年又遇水荒,說什么農村建設,說什么農村改良”“小媳婦,大姑娘,坐在院內話短長;兩腳行路難,坐下疼得慌;又潰爛,又發癢;有什么好看,不把小腳放。”
這年的10月25日,趙望云應邀赴泰山拜會馮玉祥將軍,馮將軍見面即以兄弟相稱,將配畫詩作送給自己的父親。趙望云自此與馮玉祥建立了超乎尋常的友誼。《趙望云農村寫生集》再版時,特意將馮玉祥將軍的配畫詩加上,詩畫相映成趣。馮玉祥還寫了該書序言。據說,再版畫作印刷5次,印數達數萬冊,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
后來,趙望云遵馮將軍囑托把泰山附近一帶人民的貧苦生活描畫下來,馮玉祥又給每一幅畫配上詩,刻在石碑上,立于泰山,以警國人。
1934年春,趙望云第三次應《大公報》之約,到日軍占領的塞上寫生。他與記者楊汝泉一道,從唐山出發,至玉田、遵化,冒險通過日軍占領區羅文峪、喜峰口,又經薊縣、古北門、八達嶺,順京綏線到張家口,然后從大同北上內蒙古大草原,歷時3個月左右,沿途寫生創作。《大公報》從4月19日至7月24日,分15輯連載其寫生作品99幅。作品描繪國土淪陷后農民辛勤勞作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真實情形,刻畫礦工生活的悲慘景況。
又是馮玉祥將軍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談對這些畫圖的深刻理解,并再次為每一幅畫配寫白話詩。同年12月,這本由“馮玉祥題詩、楊汝泉說明”的《趙望云塞上寫生集》在《大公報》社出版,可謂畫、詩、文珠聯璧合,再次引起轟動。
1934年冬,趙望云第四次應《大公報》之約,赴江西黎川寫生。次年元旦起,《大公報》設專欄繼續連載父親的江西寫生通信,到2月28日,共刊出寫生畫48幅。
1935年夏,魯西、蘇北發生大水災。趙望云第五次應《大公報》之約,與該報記者蕭乾一起赴災區速寫災區景象及人民生活,前后歷時半年之久。蕭乾優美的文字通訊,趙望云的水墨淡彩的圖畫,相得益彰,使有良知的國人深深為災區老百姓的困苦生活揪心,紛紛向災區捐款。
1936年2月,“趙望云旅行印象畫展”在南京舉辦,引起極大轟動,徐悲鴻、田漢、馬彥祥、吳組緗、簫乾等文化界人士全力協助,民國元老于右任等政要紛紛前往參觀。展后,《大公報》社在當年5月又出版《趙望云旅行印象畫選》。徐悲鴻不僅為該書作題簽,還寫了一篇題為《專寫民瘼之趙望云》的藝術評論文章,贊其作品中“筆法生動,無八股氣”,獲“三千畫家之唯一”盛譽,推崇其“五百年來一大千”。
全面抗戰爆發后,趙望云西進北上,成為一名以畫筆為武器的戰士。當時,他隨第六戰區長官馮玉祥,從事抗日宣傳,主編《抗戰畫刊》。從抗戰開始的1937年直到1941年,趙望云先后輾轉武漢、長沙、桂林、重慶、成都等地,在各種物資極其短缺的困境中,堅持出刊《抗戰畫刊》達30期。《抗戰畫刊》不僅刊登李可染、張樂平、江敉、高龍生、汪子美、張文元、侯子步、黃秋農等人不同風格的作品,還刊登趙望云大量宣傳抗戰的寫生作品。引人矚目的是,此時趙望云第三次與馮玉祥合作,又刊出抗戰詩配畫。張大干曾說,在國難當頭、救亡圖存的時刻,趙望云的畫是民眾最需要最歡迎的食糧和炭火。趙望云還舉辦抗戰畫訓練班,編印《抗戰畫選集》,積極參加抗戰藝術家活動,擔任中華全國美術界抗敵協會常務理事、中蘇文化協會理事之職,成為活躍于大后方的抗日美術家。
在抗日戰爭進入最艱難的1941年,因各種物資極其短缺,《抗戰畫刊》不得不停刊。馮玉祥將軍要為趙望云在政治部安排工作,但他沒有接受。當時,只有30多歲的他,毅然選擇了北上西進,進入大西北旅行寫生。趙望云知道,大西北雄奇蒼涼的山河、星羅棋布的文物古跡,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源頭,是抗日戰爭奪取最后勝利的支柱。1943年初,趙望云回到重慶,舉辦“西北河西寫生畫展”,周恩來、馮玉祥、郭沫若、老舍、茅盾、梁又銘、王昆侖、曹孟君、張西曼、高龍生、關山月等前來參觀。當時身在重慶的周恩來,參觀畫展后還定購了一幅《相馬》,并向趙望云發出訪問延安的邀請。趙望云特意送去兩張畫作,其中一張免費贈送周恩來。畫作《相馬》后來被周恩來帶回延安,專門掛在延安交際處。
對此次畫展作品,郭沫若賦詩盛贊;老舍則高度評價趙望云的技藝精湛。不久,《趙望云西北旅行畫記》在成都東方書社出版。
深入西北 寫生創作開“長安畫派”
1943年深秋,趙望云第二次西北旅行寫生回到西安,就在這一年冬天,收黃胄為學生。他高興地對人說:“今天遇到一個小孩子畫得非常好。我從不收學生,但是今天我收了他做學生。”黃胄自拜師之日到1949年參軍,整整6年一直住在趙望云家,他和后來陸續拜趙望云為師的方濟眾、徐庶之,都被當作趙家的成員。后來他們都成了各有成就的著名畫家。
1946年12月1日,趙望云創辦圖文雜志《雍華》。在當時,《雍華》雜志這本嚴肅的文藝刊物得到徐悲鴻、葉淺予、張大千、姚雪垠、黃苗子、丁聰等眾多進步的文學藝術家的支持。1948年夏,趙望云率黃胄、徐庶之兩位弟子開始他的第三次西北旅行寫生。趙望云在蘭州舉行畫展,西北行轅主任張治中前往參觀,并邀趙望云到新疆寫生,趙望云欣然同意。張治中遂派新疆日報杜社長王次青陪同趙望云和黃胄師徒二人乘飛機到迪化(烏魯木齊)。趙望云在迪化用了近3個月的時間完成了50幅描繪當地民族風俗生活的作品,交由“天山學會”出版。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趙望云先后當選中華全國美術工作者協會理事,任西北美術工作委員會副主任、西安“國畫研究會”主任、中國民主同盟西安市文藝支部主任等職。
在反“右”政治運動中,趙望云被定為“右派”,后又“不以‘右派論處”,至1962年才摘去“右派分子”帽子。
趙望云在逆境中依然持續深入民間,沒有中斷寫生創作。他以陜西農村生活為主兼及西北風情的新作迭出,如《雪天馱運圖》(1954年)《萬山叢中》(1955年)《終南春曉》(1956年)《巴山春耕》《巴山頂上》(1958年)《早春之晨》《幽谷新村》(1960年)《走馬烏鞘嶺》《風雨歸牧》(1962年)《秋實累累》(1963年)《暮色蒼茫看勁松》(1964年)等,寓有雄強不屈之內力……此間,趙望云僅提供20多幅林區寫生畫稿,入選“西安美協國畫習作展”晉京展。
1961年,首都中國美術館展出了石魯、趙望云、何海霞、李梓盛、康師堯、方濟眾的國畫作品,引起轟動,被稱為長安畫派第一次亮相。隨后,在廣州、杭州等地舉辦展覽。葉淺予曾說趙望云是長安畫派奠基者。
“文革”中趙望云被造反派打成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在壓力最大的年月,趙望云很少說話,只是在精神稍好的情況下不停地作畫,累了,便靠著床頭,搭著小棉被,微閉著雙眼,手中的香煙忽明忽暗,這個時候他的兒女誰也不會打擾,他們知道父親雖然停下手中的畫筆,可他心中的筆卻沒有停住。在子女小心攙扶下在戶外散步時,病弱的趙望云仍然興致勃勃,向往著康復后再去關中平原,看看那里春天怒放的杏花;再去陜南,看看漢江之濱清風中搖曳的竹林和芭蕉。
1977年,趙望云病危,當兒女攙扶他從床上坐起來時,他突然推開他們的手大聲說:“拿紙來,我要畫畫,我要畫大畫!”那是趙望云是對生命、對藝術的依戀。1977年3月29日凌晨5時,71歲的趙望云告別了他深愛的人間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