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三題

盧群

連鎖反應

隨著男孩的一聲歡呼，杭標騰空而起，拖著美麗的尾翼，飄飛在蔚藍的天空。突然，一股氣流迎面襲來，裹挾著他滿世界亂跑。杭標低頭一看，糟糕，線斷了！

“救命啊，救命啊！”杭標大叫起來。

“杭標，怎么啦？”

妻子按亮了燈，把他從夢境中拽了出來。

“沒什么，睡吧。”

杭標抹了把汗，又回到剛才的夢境。

接任辦公室主任不久，市里開展機關檔案室達標升級活動，因為工作還沒有抓上手，杭標就想請老主任回來協助一下。當他征求老主任意見時，老主任眼睛一亮興奮地說：“行，明天我就去！”

一日，老主任告訴杭標，退休以后，常常夢見自己變成一只斷線的風箏，沒著沒落的，醒來后特別難受，覺得離開單位就像是離開娘親的孩子，孤獨得很。現在又回到了單位，又能同大家在一起，真是太感謝您了。

聽了老主任的話，杭標覺得不可思議。也是，杭標才三十出頭，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哪里能理解老主任的心情？如今，老主任的經歷在自己身上出現，杭標這才意識到，自己也快到讓位的年紀。這些年來，為了抓政績求進步，面子工程做了不少，職工的利益卻很少關顧，如果退下來，不適應事小，只怕還要被大家埋怨。想到這里，杭標出了一身冷汗。

杭標對自己要求較嚴，尤其當上領導干部后，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總是第一個到班，最后一個離開。這就苦了門衛老馬，為了照顧好領導，每天要早早地把茶水燒開，晚上要堅守崗位，家里有事也不敢回去處理。

做怪夢的這天早晨，杭標來到機關，見老馬正在打掃衛生，身上汗濕濕的，頭上冒著熱氣，心里不覺一動。任職的這些年，只要在單位上班，總能看到老馬的身影。老馬樸實、厚道、任勞任怨，從沒向單位提過要求，真是個好同志，于是就在老馬的肩上拍了一下：“馬師傅，辛苦了。”

老馬受寵若驚，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待平靜下來時，杭標已進入大樓。老馬思量開了，徐主任曾對他說過，單位要清退臨時工。老馬沒編制，一聽說精簡腦殼就疼，現在領導對自己這么熱情，難道是……老馬不敢往下想了。老馬上有八十歲老母需要贍養，下有讀大學的兒子需要供給，老婆雖然擺個雜貨攤，但掙的錢還不夠她本人買藥吃，如果自己再丟了工作，這日子怎么過？老馬一著急，竟急進了醫院。

聽說老馬生了病，杭標連忙吩咐徐主任準備鮮花食品和慰問金。杭標對老馬說：“馬師傅，咱倆認識有二十年了，咋一分開還真不習慣，你要好好養病，大家都盼望你早日康復呢。”臨別時還囑咐徐主任要常來看看，有困難及時幫助解決。

徐主任遇事愛琢磨，見杭標對老馬這么好，就以為他們關系不一般，聯想到自己平時的點點滴滴，覺得虧欠老馬太多，就在前幾天，還嚇唬老馬說要辭退他，哎，真是昏了頭了，皇帝還有幾個窮親戚呢！徐主任坐不住了，惴惴不安地熬到下班，飯也顧不上吃，拉上老婆就去醫院，又是檢討又是套近乎，離開時還給老馬留下一個大紅包。

杭標的關懷和徐主任的拜訪，引起了機關人員的重視，于是大家紛紛效仿。不久下屬單位也聞風而動，各種禮品和鮮花，將老馬的病房塞得滿滿的。

重回崗位后，老馬就成了香餑餑，走到哪兒都有笑臉相迎，打招呼的、遞條子的也大有人在。

老馬見誤會鬧大了，就不斷地解釋。可是老馬越解釋人們越認為他低調、有城府。時間一久，老馬也覺得自己跟杭標有關系了。

從此，老馬的腰桿挺直了，對大家的奉迎也心安理得了。可是大家見老馬禮也收了，酒也喝了，答應的事兒卻遲遲不見落實，就認為老馬不肯幫忙，就把怨恨一股腦兒撒到杭標身上。

接到戒勉談話的通知，杭標還蒙在鼓里，待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僅談話的人感到好笑，杭標也連連搖頭：“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怎么能這樣呢？荒唐！”

喜訊

李泉剛脫光衣服，就有人大聲宣布：化纖廠被舉報了！李泉一聽，興奮就像從水底下躥出來的魚，掀動起漫天水花。

浸泡在冷暖適宜的浴池里，李泉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想當年，自己剛掘到第一桶金，表哥就風塵仆仆地找來了。表哥有一百多萬元的招商任務沒完成，這可是立了軍令狀的，完不成任務不僅要黃牌警告，還要影響收入和進步，聽說李泉發了財，好比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高興得不要不要的。這不是要人命嗎？好不容易在城里站穩腳，哪能說走就走？李泉為難極了，眉頭皺成了兩坨疙瘩。表哥連忙打包票：表弟，咱黃港已成為省里重點開發的深水港，發展潛力大著呢，只要你回去創業，保證你心想事成興旺發達。

李泉明鏡似的，家鄉如果真的黃金遍地，為什么還有人往外跑？可看到表哥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里又老大不忍，回去就回去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自己的親表哥？

李泉的回歸，保住了表哥的臉面和前程。感動之下，表哥將項目的審批和基建等一攬子事兒全部應承下來，前前后后忙碌了好幾個月，一個有著五百畝水面的淡水魚養殖場，終于趕在投放魚苗的最佳期竣工了。從此，李泉把家安在了魚塘邊，與工人一起吃飯，一起干活，一起選購魚苗，一起鉆研技術，幾年的辛勤打拼，李泉積累了豐富的養殖經驗，成為全縣水產養殖業技術最好、效益最高的示范戶。摸著豐盈的腰包，李泉有了新的打算。可是新打算還沒有付諸實施，魚塘邊來了幾個人，比比劃劃指指點點的。李泉上前問了一聲，竟問出天大的麻煩，一位客商相中了這塊寶地，要在這兒建化纖廠，如此不僅自己的宏偉藍圖要胎死腹中，現有的魚塘也保不住。懵懵懂懂跑回家，李泉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想了整整一夜，才想清楚怎么去面對。

那晚，李泉正喝著悶酒，表哥來了，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笑嘻嘻地遞到李泉面前：表弟，魚塘給你弄好了，就在漁業鄉，面積是這兒的雙倍。李泉剛準備拒絕，表哥又說：表弟，理賠的事我包了，不讓你吃虧。李泉還想拒絕，表哥緊接著說：表弟，哥知道你要說啥，可人家是大客商，縣里重視得很，誰讓你是我弟呢？你不答應哥就過不了關，就算幫哥一個忙吧，好嗎？

李泉沒法了。父母去世得早，若不是表哥一家的鼎力相助，真不知道會活成啥樣子。

新漁塘很快就建成了，理賠的數目也很可觀，然李泉就是不開心。李泉喜歡吃海鮮，原先的魚塘距離港口只有幾里路，饞蟲子上來了，摩托車一呼就能采購到新鮮海貨。換了新地方，近水樓臺的便利沒有了，想要飽口福還得專門抽時間。尤其鬧心的是化纖廠開工后，港區上空常常飄浮著一股怪味道，泥螺、螃蹄、海賴子等生物急劇減少，塊頭和口味也大不如前。上個月，郭老板特意找到他，要跟他一起聯名上訴化纖廠。郭老板是浙江人，看中了這兒的黃泥螺，就地收購就地加工，完了貼上自己的標簽，搖身一變成為他們那里的美味佳肴，產品暢銷國內外，掙得的銀子不計其數。如今財路受堵風景不再，郭老板豈能善罷甘休？

郭老板的邀約，在李泉的心里泛起了微瀾。然仔細一想，郭老板是外來客，隨時可以拍屁股走路，自己呢？自己可是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啊！

郭老板見李泉遲遲不肯答應，臉立刻拉長了：孬種，窩囊廢，縮頭烏龜！

李泉挨了罵，反倒十分舒坦。自己可不就是孬種嗎，有委屈只會生悶氣，現在好了，期盼的事終于有了眉目，郭老板，有種！

想到這里，李泉不想再泡了，雖然腰仍然疼痛得厲害，泡浴有助于緩解病痛，然李泉是個藏不住喜悅的人，不把喜悅說出來，心里就飽脹得難受。說給誰聽呢？自然是表哥了。表哥是港區的見證人，有權最先知道。

來到表哥家，表嫂說，他被人找去談話了。

談什么話？

化工廠的事啊。

化工廠關他啥事？

他是港辦主任，化工廠出了事，他能逃得脫？

這……

李泉愣住了，準備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

請??客

自進入局機關以來，請客的念頭一直在劍鋒的腦子中盤旋。煙草局，多少人覬覦的單位啊，自己能從數百名應聘者中脫穎而出，領導的慧眼識珠舉足輕重。父母常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這個恩于劍鋒來說，簡直是洪恩浩蕩！

請客離不開鈔票。劍鋒窮學生一個，口袋中的銀子，吃個路邊燒烤馬馬虎虎，正經八百的酒席，差老遠了。找父母贊助？不現實，也不愿意。父母是下崗工人，為培養自己，錢袋子早已空空如也。唯一可行的是“等”，等條件成熟的那一天。有句話說得好：來日方長，取魚不在早半晌。

四個月后，劍鋒終于有了請客的資本。撫摸著那厚厚的一疊鈔票，劍鋒的腦子起了波瀾。單位同事，很多已開上了小轎車，再不濟也是摩托車或電瓶車，唯有自己，一輛自行車，除了鈴鐺哪兒都響。看著同事們呼嘯而來、絕塵而去，劍鋒不免有點感嘆。當然，這種感嘆不是羨慕，更不是眼紅，窮人家的孩子，沒那么多講究。再說自行車低碳、環保、還能鍛煉身體，有啥不好？如果不是因為讀著在職研究生，每天“三更燈火五更雞”，時間緊張得像打仗;如果不是因為住得太遠，每天上下班路途要耗費兩個多小時，劍鋒愿意將自行車永遠蹬下去，一直蹬到共產主義。還有那臺電腦，大二時買的，二手貨，稍有不慎就發脾氣、撂挑子。現在更是大病三六九，小病天天有，更換電腦，也成了當務之急。劍鋒暗忖，自己已有五千大洋，花去請客費用，電腦和電瓶車的錢應該夠了。哦，有錢真好，有錢走遍天下，沒錢寸步難行！

開心過后，劍鋒又琢磨起請客的事來。請客是第一要務，如果不是請客，就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攢下這么多票子。電腦和坐騎再重要，也得等請客過后視情況而定。為了把客請得既漂亮又物有所值，劍鋒特意考察了幾家酒店，權衡又權衡，比較又比較，才將目光鎖定“小楊菜館”。小楊菜館開張不久，設備和餐具都是新的，看著舒服。農家土菜，柴火烹飪，迎合當下懷古思舊的喜好。價格也公道，幾百元就能搞掂。

劍鋒估算了一下，局長副局長、書記副書記，這七位肯定是要請的。辦公室主任乃頂頭上司，也屬必請之列。另外還要請個有身份的人作陪，以示尊重和慎重。

劍鋒將想法講給在政府機關工作的表姐夫聽，并請表姐夫屆時作陪。誰知表姐夫叫道：人事科科長怎么能不請？你轉正定級的事都在人家手上辦呢，把他得罪了能有好日子過？還有財務科、宣傳科、專賣辦、監察室等部門也有一定的話語權，也不能小覷。要我說既然請客，不妨把大小領導都請一下，多個朋友多條路，多根拐棍好走路。

劍鋒說：大小干部三十多位呢，動靜太大會不會違反八項規定？

違反什么呀，又不是公款吃喝。再說你請客是為了報恩，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換做我，不僅干部要請，辦事員也要請。對了，你別小看辦事員，能在機關里混的哪個沒點背景？說不定將來能幫上忙的正是他們呢！另外請客的檔次也不能低，酒席最好辦在和平飯店，規格人均不得低于一百五，酒要上“五糧液”，煙要用“軟中華”，總之所有一切都要“高大上”、“名特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金錢吃不飽飯。兄弟，聽哥的不會錯！

表姐夫的一番闊論，說得劍鋒手腳冰涼，如此排場，只怕再添上五千都不夠。

劍鋒的異常，引起了父親的注意。再三詢問下，劍鋒不得不說出實情。父親說：找他干什么？他自己還沒活明白呢。為個副主任位子，居然無視黨紀國法，請客送禮拉選票，還散布謠言，給競爭對手下絆子。結果怎么樣？竹籃打水一場空，聰明反被聰明誤。事情發生后，他不好好反思，卻去鉆牛角尖，覺得自己生不逢時，英雄無用武之地。哎，好端端的一個人，咋變成這樣？

有這事？我怎么不知道？

本來想告訴你的，可是看到你整天忙碌碌的，怕分了你的神，就沒說。

我說呢，原本謹言慎行的人，怎么突然絮叨起來，唉！劍鋒深深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劍鋒問道：爸，您說我這客還請不請？

當然不能請，你表姐夫的教訓擺著，凈想些歪點子，再說你們領導如果稀罕這個，當初就不會選用你了。所以你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好好工作，好好學習，以實際行動，回報領導的賞識。

不久，劍鋒身邊發生了兩件事，一是表姐夫病情加重，住進了精神病院。二是同事小馬，在和平飯店辦了一桌酒席，可是邀請的領導一個都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