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讀書沙龍來過許多講故事的好手,但沒有一個比他更為出色。以至于他講完故事,就被警察帶走了。
沙龍成立有七年,如今每月聚一次,彼此分享點什么,不限于書。地點起初在我破舊的補習班,現在在等待咖啡館。我是讀書沙龍的創始人,過去是。現在已轉給惡童。惡童也是八零后,他有自己的觀影沙龍,但他也想做讀書沙龍。有一天,他找到我,說可以提供讀書沙龍的場地,就是等待咖啡館。
惡童組織力不錯,交際是他的強項。所以我散了我的沙龍,愿意的都加了惡童的沙龍,包括我。
當然,以前沙龍骨干都在。我。老楊——愛講自己村里故事的工程師。秀秀——喜歡東野圭吾,今年懷孕后就沒有參加。高高——高中英語老師,分享些單詞詞根、希臘神話什么的。孩子小,最近兩期沒來。
新加入的有一米九的三石先生,喜歡分享經濟。晶晶,喜歡八卦、雞湯。婧汐,是個吃貨,用她的話講。還有新沙龍主——惡童,愛搖滾,電影,文學,似乎什么都愛一點。
距出事那天,過了九十二天。現在入秋了。我還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我記性不錯,這不是我吹噓,帶過我的老師都這么說。我也不清楚什么原因。高中時,我同桌一周都背不下的千字古文,我看兩三遍就會了(只是偶爾錯幾個無關痛癢的字)。數學課上,我曾背過圓周率——3.1415……我被老師叫上講臺(因為上課發呆),當時背到小數點后幾百位我忘了。只記得背到三百零二位時,同學們全部瞪大雙眼,屏住呼吸,空氣死一般凝固。我瞥見靠窗第三排大眼睛馬麗的嘴微張,兩顆虎牙若隱若現。我心亂跳。
馬麗是我暗戀對象,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不時瞟她一眼,當時,并不影響數字像秋收的豆子從我嘴里滾落。我眼里只有馬麗,掉落的數字是我迷惑眾人的工具。我不時看一眼馬麗。她的表情從平淡到驚奇(我幻想那是她看我單膝跪倒,向她求愛時的表情)。沒多久,她抬起校服袖遮住一半的手。她低頭,捂嘴,輕輕打了個哈欠。我發現好多同學都趴在桌上,除了幾個在說悄悄話,壞笑,看小說。
我第一次為自己的記憶力感到厭煩。馬麗的表情像一朵花,從發芽到成長到盛開,再到凋零。我目睹了全過程。那天的講臺上,我仿佛看到時間無情地加速流動,而我卻無可奈何。
我像過氣的老明星,站在舞臺,下面全是年輕人。再沒有人記起我。他們沒有長久的記憶。他們是短視動物。他們只追求眼前利益,不論是新媒體還是舊報紙,他們都一樣。沒有一個人,能體會我的苦楚。我想我理解了那個傳說:有一位老神仙,目睹自己的幾任妻子,無數子孫不斷死去,并將持續不斷死去而陷入痛苦。他為自己不能死而痛苦。
他們只羨慕我腦子聰明,似乎不費力氣就能學會一切。起初他們羨慕,后來他們嫉妒。他們恨我,孤立我。沒人理解我。我腦中的記憶大廈裝了太多東西,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察覺,也是那天,站在講臺上,馬麗打哈欠的瞬間,我關閉持續流出數字的閘門。我用五秒緩慢瀏覽我的摩天大廈。每一個房間,都已塞滿東西。包括二百一十三層(大廈的頂層),里面的二百一十三個房間,每個房間的二百一十三個木柜,每個木柜里的二百一十三封信,都塞滿了東西。任意打開一封信,淡黃色的信紙都爬滿字。第二百一十三層全部是關于馬麗的,我給馬麗的情書,她每天的裝扮,她的身體狀況,她的一切一切。你是知道的,戀愛中的人都像傻瓜,我迷上了二百一十三,因為馬麗生日是二月十三。
我的大廈沒有完工,像一座在建的通天塔。我本可以繼續搭建二百一十四、二百一十五層。但就在那天,在講臺上,我崩潰了。我的大廈塌了。一片廢墟。記憶被塵土掩蓋。
從此,我一蹶不振,成績下滑比隕石墜落還快。我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名牌大學,一本,二本相繼離我而去。我在一所普通大專混到畢業。期間我學會喝酒。談過三個女朋友。每個都有馬麗的一部分基因,第一個眼睛像馬麗,第二個是嘴,第三個是胸……
2
惡童是我大學同學。我們大學沒有共同語言。他家境優越,積極向上,學生會主席。我喝酒,泡妞,寫詩,看黃書。我是禽獸——這是大學三個女友達成的共識。都是我甩了她們,因為一些特殊的理由。比如我嫌棄第一個女友胸大。有一次她沖我奔來,起跳,我抱起她。她的胸讓我窒息。我用公式推導出我離窒息還有三十五秒。我立馬丟下她,喘了三口氣說,我們分手吧。然后轉頭走了。
她太喜歡讓我抱。她體重在九十(公斤)徘徊。她總說減肥。她總比我能吃。她想永遠做我的天使,讓我抱著。第一次見面,她說我是她二十年來,摔倒后扶她起來的第一人。她說,她發過誓,對著流星。她說,她要嫁給扶她起來的第一個人,哪怕是女的。她說,我是她的真命天子。月光下,她的大眼睛讓我想起了馬麗。分手后,我回想,那天應該沒有月光。所以我低頭走路踢倒她,把她扶起,聽她說了那些話。
我們處了半年不到。據她每周讓我抱起的頻率,我最多三十二歲就會出現關節炎,壽命活不過四十。但我分手時,沒說這些。她不懂。沒有人懂。她懂的只是每天發同一條短信(你要給我一個分手的理由),像唐僧念緊箍咒,她不斷折磨我,如同她用身體壓住我。分手后八十一天,事情有了轉機。我交了新女友。
她開始把那條短信發給我新女友(你要他給我一個分手的理由)。新女友悄悄見了她,在我們一次爭吵后,她叫我下樓。在她開口前,我搶先說,我們分手吧。接著,我每天能收到兩條短信(你要給我一個分手的理由)(你要給我一個分手的理由),直到我遇到第三任女友。
她沒有胸,像馬麗一樣,沒有那么顯著。她平易近人,無可挑剔。關鍵是她不是在校生。女性的直覺令人可怖,在校園我裝作一臉憂愁,出校門便煥發活力。但這一切沒能逃過前任的六只眼(第二任戴眼鏡)。她們發現我在戀愛。她們試圖找到她。她們找到了她。
她們開始把那條短信發給我新女友(你要給我一個分手的理由)(你要給我一個分手的理由)。
她們向她控訴我的罪行。一天夜里,她反復摸我的手,摸我的臉,用她濕潤的嘴唇和海水般的眼淚。她說,她愛我。永遠愛我。直到我不愛她。雖然那段時間,她每天會收到兩條短信。但她說,她愛我。最后,我還是和她說了分手。當然,我沒有歧視她的意思。她是位盲人。
我大學戀愛的路荒了。每個人都知道我。都笑我。
惡童和我沒有深交,但他還是給我很好的建議,在我提出和他借錢買酒的請求后,他和老婆低聲打了招呼。我在樓下的樓宇對講機里聽得清楚,“老婆,那二貨同學又來了,我這就打發他走哈。”
他說,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他告訴我一個發家致富的法子。
他從超市拿出兩瓶二鍋頭,二兩,綠瓶,三塊一瓶。他把酒塞給我。他說,“既然記性好,你不如寫小說。把讀書沙龍那些事寫出來,投個稿,保不準就能發財。”他齜牙,拍我肩膀說,“兄弟,說不準你就是下一個莫言。”
仿佛他是上帝,他說有光,我就看到了光。我終于笑了。我按莫言照片里的笑容笑著,仿佛我就是莫言,莫言就是我。轉而我嚴肅起來,我試著用莫言的眼睛瞪他。我用莫言的口吻說:“誰是你兄弟?你是誰兄弟?不要和我套近乎!”
我不知道莫言喝不喝酒。我用莫言的手,擰開一瓶,咂了一口,啊了一聲。
惡童像太監弓腰退下了。他笑著。我笑著。他越來越小。沒了。
我在太陽下仰望瓶嘴,綠色的太陽,一滴不剩。
這是我采納惡童建議后的第三篇小說,前兩篇分別投出去六百二十天,四百一十八天。他耐心勸我。他勸我耐心。他會發些國外作家退稿信的小文章給我。最近一次他說,兄弟,人家接到退稿信都能成功。何況你呢,有點耐心吧。
如果幾年前的我,聽后可能會發火。如今我熟了,當惡童每次把酒塞我,我便會點頭,像公雞,虛心接受。我真是虛心接受。真的。兄弟,這次的確不一樣,惡童說前兩次失敗的原因可能是故事不好。他發誓,如果把那天警察來的事寫出來,指定發表。他說,他愿意再賭兩瓶好酒。我知道他說的是什么酒。我也知道他說的是哪件事。因為這事,我們的讀書沙龍黃了。七年的讀書沙龍黃了。
今天喝得有點多。我醒醒酒再說。一會兒,一會兒,或者明天,或者一會兒再說。現在晚上十一點十一。天有點熱。我坐在窗邊。光膀子。這是租的房子,三十平,一室一廳,一月五百。有點貴。可是沒辦法。房間右面是一墻書,兩米多高,散放的,像石片胡亂堆砌。厚的,薄的,新的,舊的,我看它們,它們看我。它們是我的女人。是我的兄弟。每當我心情低落,總會和它們坐一坐,彼此什么也不說,也不顯尷尬。
窗外偶爾有風,像馬麗的呼吸,很均勻,撫過我皮膚。外面噪音不斷,空調冷凝器的悶響。我大學專業——供熱通風與空調工程。我在外企呆過幾年。我從廣東回來了。平城不需要空調工程師。惡童也學暖通。畢業后就是公務員。我學空調的,沒錢裝空調。就像蓋房的,買不起房。多么神奇,又多么正常。哈哈。我要小便去。等我……
3
零點十三。對面二樓燈還亮著。酒醒了。我剛沖了一澡。
還是說那天的事吧。我記得格外清楚。或許因為酒的緣故,那天記憶格外深刻。以前讀書沙龍沒有酒喝,雖然等待咖啡館有酒。或許,他的故事太過特別。總之,我在他身上感到一種孤獨,和我一樣的孤獨。藍色的。只能用一只眼睛看到的不可捉摸。
那天特別熱,四十二度。讀書沙龍定在兩點半,往往人到齊要三點。我兩點鎖門,掃二維碼,騎共享單車赴會(月租六塊),像往常一樣。如果按平日速度,半小時就到了。可能太熱了,時間格外長,像熱熔的粘牙糖,越拉越長。柏油路面熱氣蒸騰,古蘭經里的火獄,偶爾路過幾張面孔,都是面無表情。這些面孔幽靈般閃現,你可以想象,他們騎單車或電動車,面孔懸浮在空,目視前方,像塑像,像面具,最像幽靈的面孔,一張張從你面前滑過,悄無聲息。大街鬼城一樣安靜。機械城堡,沒有靈魂,我是其中之一。我兩腿機械轉動,既感不到費力,也感不到不費力。后背沁出的汗既不滾落,也不隱著。所有的所有既不生,也不死。那個下午。
兩點四十二,等待咖啡館。人齊了。我斜視一眼,沖進洗手間。排水馬桶上寫:故障正在維修,請接水沖廁所。紙已泛黃,從第一次來這里,它就在了。提短褲。接水。捧水。沖臉。沖廁所。
“詩人佛燈來了!”惡童打趣。佛燈是我寫詩的筆名。該來的都來了。惡童,老楊,三石,晶晶,婧汐。駱駝——在校大學生,去年寒假來過一次,愛哲學。熊貓,不怎么講話。小張,股票投資什么的。還有三張新面孔。
“我們開始吧,先簡單介紹一下自己。”惡童環視大家,遞我簽到表時說。
我簽上姓名,昵稱,分享內容,電話。他們介紹,我沒聽。沙龍都以昵稱相稱,沒人在意誰身份證叫什么,哪怕寫個假名,也沒人在意。名字不也是個面具嘛,和昵稱一樣,代號而已。
介紹都是兩三句。轉眼輪到最后兩位新人,因為提到酒,我抬起頭。眼鏡男說,“我頭一次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程序。就帶來一桶啤酒作為見面禮。”說話間,坐過道的三石給我端來一杯。低聲說,“這是精釀。”
過道木凳上多了個酒桶,木頭的,最少有五升。平城興起許多精釀門店,可以上門送貨,基本都是當天釀當天賣。我還沒喝過。一桶一百多。白色的酒沫,勾引我喝了一口。可以嗅到糧食香。好酒,還是冰的。
“大家可以叫我歐陽,”他扶了下眼鏡,“我在網上看到這個沙龍,很榮幸可以參加。”隔壁婧汐低聲說,“真帥!聽說是博士。”我這才發現,歐陽穿著長衫,白的。個頭高,和三石差不多,一米八以上。棱角分明。雙眼有神。
“這是我女友——小倩。”歐陽身邊站起的女孩,三十開外,披發淡黃,米色布裙,玉彌勒佩在前胸,左肩泛白的肌膚露出半條胸罩的粉邊兒。
“大家好,我是小倩。”她抬左手,擺了擺,“我是名護士長。我和歐陽一個單位的。我也很高興認識大家。”大伙鼓掌。她瞥了眼歐陽。低頭。坐下。
我嘴含啤酒,閉著眼睛,琢磨它的味道。
等待咖啡館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兩百多平。里面什么都有。吧臺,復古唱機,書架,魚缸,高腳椅……我們坐在進門左手的角落,挨著書架。兩張桌子拼出沙龍桌,周圍一圈木椅。一角還有個吊椅,淺綠的,以前高高坐,懷孕后,秀秀又坐,如今也懷了。她們這次都沒來。新來的另一名女孩坐著吊椅,偶爾晃一晃。她叫什么,介紹時我沒聽清。她穿牛仔熱褲,褲上還有幾個洞。她披肩黑發。看不清長什么樣。她很苗條。三石又給我滿上一杯。
按流程,第二環節我主持,大家分享內容。可以是一本書,一種狀態,一個故事。當天,我記不清誰具體講過什么,只記得大家分享的題目。惡童分享杰克遜。晶晶分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三石分享平城房價漲不漲。駱駝《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書封紅的,血紅血紅的。駱駝分享總會引用許多哲學家的觀點,雖然大家聽得云里霧里,但眼神都不服軟,都盯著駱駝,直到眼神逐漸失去聚焦。老楊《寧遠保衛戰》。吊椅上女孩分享《你一生的故事》。她中間撥弄頭發。我見到她的面容,天使。歐陽女朋友小倩《次第花開》。我沒帶書,背了一首辛波斯卡的《越南》,一首威廉斯的《紅色手推車》。
“最后,讓我們歡迎歐陽……”大家鼓掌,“分享他爺爺口述的故事。”我說完。放下簽到單。
大家再次鼓掌。喝過酒的掌聲似乎更響。
4
“歐陽,不用站著。”惡童提示。
“站著就好,”歐陽從身后取出一個長條黃布袋,放桌上,發出悶響。“里面是一把劍。祖傳的。和今天的故事有關。”
我又干完一杯。三石聳肩,搖搖頭。我沖他點點頭。酒沒了。我似乎清醒不少。
歐陽像文人。劍客。俠客。似乎都有那么一點兒,不是我恭維。
每人分享完主題,如果有興趣,大家會再討論一會兒。之前晶晶分享完房思琪,大家討論了性侵,女權。最后,不知怎么跳到毒奶粉,可能和最近的假疫苗有關。也可能惡童鼻子哼了下說,“才看新聞,毒奶粉負責人因表現好,連續減刑,似乎再有幾年就要出來了。”
“媽的,毒奶粉讓多少孩子致殘,甚至沒了命。憑啥放她出來。應該直接拉出去槍斃!”老楊丟書在桌,用方言怒罵。
“畢竟這是法治社會。在監獄里,她和其他罪犯并沒有什么不同,按規定獎罰,合理。”駱駝用渾厚的普通話闡釋他的觀點。
“扯淡!”老楊說完,拿起書又看起來。
“我朋友孩子就因為毒奶粉。走了。后來,婚姻也破裂了。那孩子兩歲不到。我還抱過他。大眼睛的一男孩兒。”我說完,舉起酒杯,發現沒酒,放下了。
好久沒人說話。大家陷入沉默。
“我們需要一把劍!”歐陽說,“需要一個劍客,替那些白白死去的孩子們報仇。”歐陽看著我,“佛燈,需要我替你朋友報仇嗎?”我苦笑。搖了搖頭。
后來,我們繼續。直到我說,“讓我們歡迎歐陽,分享他爺爺口述的故事。”
大家鼓掌。惡童提醒歐陽,不用站著。
下面是歐陽當天分享的內容。我會按記憶謄寫。我發誓。這些年飲酒,地基塌方,我的記憶大廈成為歷史。不過,我新建了一處院子,四合院。正房有個木柜,像中醫的藥柜,有二百一十三個格子。每個格子有二百一十三封信。
四合院建起七年,但沒一個格子的一封信有字。直到歐陽的出現,讓我當時就把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錄入我的信封。如今,我不過是把信封從腦中取出,再敲在電腦上。可能敲的過程,會有個別紕漏,因為我喝了點酒。但我腦中的原始信息,不會有半點虛假。
好。現在你聽我講,就如同歐陽站你對面講。他穿長衫,眼神望著你背后的虛空:
我爺爺是說書人。下面的故事是我爺爺講給我的。他說,這個故事也是他爺爺講給他的。當時晚上八點半,老家耳窯只有我和爺爺。我們熄燈。躺下。我當時只有十多歲。我不清楚為什么爺爺給我講這個故事。印象里爺爺最討厭我,因我貪玩。調皮。整天按一本古書上的招式瞎比劃,做夢也都是飛來飛去的。有一次做夢,啪一聲,我驚醒,老爹也醒了。原來,同學不斷言語刺激我,在夢中,我忍無可忍,一巴掌打過去,沒想到打中了老爹。
爺爺話很少。對我更是如此。他不喜歡正眼瞧我。我說過,當時我不知道為什么他給我講這個故事。他講的時候,似乎也沒有針對我,似乎是對虛空講的,也許黑暗深處也有他的聽眾。當晚,我聽完故事,就睡了。無夢。再起來,夜里十二點半。一群人跪在青磚上流淚。后炕的爺爺已換上古裝。像電視里的古人,藏青長袍,黑布靴,右手握折扇。仿佛說書人,在后臺閉目養神。
下面是我爺爺當時對我講的,現在你聽我講,就如同我爺爺當面對你們講:
古有暴君。少年便殘暴異常。火燒活鳥,刀砍牛蹄,手挖羊眼,無惡不作。在位十年之際,他命人尋最好鑄劍師,鍛世上最好劍。尋兩年,未果。三年末,在偏地山林尋到鑄劍隱士——干將。
王命干將一年鑄好,呈上。干將耗費兩年。兩年間,干將偶遇愛妻莫邪。
一日。莫邪見干將悶悶不樂,問緣由。
干將坦言,劍已造好,即日出發。
莫邪笑問,夫君復命領賞便是,為何苦惱。
干將嘆,愛妻有所不知。此王暴虐,此去恐兇多吉少。
莫邪急問,那當如何是好?不如打點行李,離開此地。
談何容易。干將苦笑。搖頭。撫莫邪肚子言,相信一切自有定數。
莫邪落淚。干將不忍直視,持寶劍交代,如此去不歸。假若生男兒,待他成人,把此事告之,替我復仇。
莫邪點頭。干將目視前方言,此劍一雄一雌。此次,我獻雌劍。雄劍在南方,山中枯樹內。切記!切記!
君王雙手接劍。寶劍出鞘。大殿閃出一道藍光。劍身如鏡。手掌輕撫,隱有寒氣。指彈之,余音繞梁。
好劍!王悅。轉而發難干將,給你一年鑄劍,為何兩年才到。
干將躬身施禮,王有所不知,此劍獨一無二。削鐵如泥。滴血不沾。
王怒,削鐵如泥乃常劍,寡人要獨一無二之劍。
大王息怒,干將低語,此劍另有神通。一命亡,劍身顯一朵梅花。九十九朵梅花后,此劍自行斷裂。
此話當真?王命人牽來一羊,于大殿外,群臣圍觀。
王揮劍,羊頭滾落。再看劍身,明鏡如新,滴血未沾。但未見梅花。
王問干將,梅花何在?
干將嘆,梅花只見人血。王大笑,用劍抵奸臣。
奸臣苦笑,大王息怒。王有所不知,此劍分雌雄,奸人只獻雌劍,請大王明察。
大王轉手把劍橫干將頸前,問愛臣所言是否屬實。
干將不語。暴君怒。干將人頭落地。
再看寶劍,滴血未沾。近劍柄處,一朵粉梅若隱若現。微嗅,似有梅花香。
干將亡。暴君命人送尸莫邪。并搜雄劍。未果。歸。
十六年后。
一日。暴君夢少年持劍報仇。想起干將。急命人尋。
官兵到。哪知屋舍破落,雜草叢生。有鄰言,婦子二人早已搬離。
再表莫邪。果生一子。十五年后,莫邪告其父干將之事。告其雄劍在南方,山中枯樹內。
子在屋南見一石堆,石堆上見一枯柱。柱內尋到雄劍。
此子史上未留姓名,只聞其兩眉間約一尺寬,后人賜名——眉尺間。
眉尺間背劍,踏上尋仇路。無奈不會武功。一日,在鳳凰城高墻,見貼有懸賞畫像。臨近觀之,與眉尺間極為相似。有人言,此人乃暴君夢中之人。
眉尺間遂逃,于荒野間輾轉。一日苦悶,唱起莫邪教授之歌。此歌悲壯,小溪為之緩流,群鳥為之靜默。
恰巧,有黑衣俠士路過,聽聞此歌,不禁落淚。尋少年,問因何傷悲?
見來人良善,眉尺間雙手抱拳,道出隱情。
俠士聞之,不禁感慨。言,君若信,可為君復仇。不過……
見俠士面露苦色,眉尺間撩衣跪倒。只要能為父雪恨,一切皆可舍命。
俠士坦言,吾有一計。若君舍寶劍與首級。愿嘗試面見暴君,并尋機殺之。
眉尺間未猶豫,砍下頭顱,連同寶劍,雙手奉上。
俠士接首級,寶劍。見眉尺間尸身不倒,便撩衣跪倒。壯士,請君放心,定不辱使命。言畢。眉尺間尸體倒下。
俠士掩埋尸體。數日后,抵達都城。面見暴君。
見眉尺間首級。暴君大悅。命人重賞俠客。另擺筵宴。
宴上王問俠客細節。俠客笑言,此兒幼稚。下人騙可為其父報仇,需其首級。此兒便從。王大笑。命群臣獻計,商議如何處理此頭。
奸臣獻計,棄于狼狗。王言,不妥。命人架大鼎于殿外,待水沸,丟入頭顱。
宴席散,命人觀之。頭顱不爛,且二目圓睜。
王怒。令專人添柴,令旺火不斷。
三日過,奸臣觀鼎言,頭依舊不爛,二目圓睜。眾人面露恐色。
俠客聞之。略微思索,告暴君,下人有言。暴君命其言。
俠客言,聽聞君王威嚴天下,若君王親臨此頭,哪有不爛之說。
王大悅。命人扶出殿外。獨自于鼎前怒視。頭顱當即閉眼。
暴君仰天長笑,還未言語,頭顱便掉落沸水。末了,俠客揮刀自盡。
眾人再瞧。三頭顱于鼎內瞬間煮爛,不分你我。只留三顆白顱沉浮其間。
因不辨面容,后人把三頭骨分葬于三座毗鄰大冢。后人曰,三冢墓。
5
“可能半文半白,大家聽不太清。不過,這個故事自古就有人寫。”
“魯迅寫過?好像讀過。”吊椅女孩傳話。
“對!魯迅也寫過。題目叫《鑄劍》。不過,我爺爺的版本添了些作料,畢竟說書的嘛。”歐陽撩衣坐下。眾人鼓掌。
時間還早,大家又隨意聊起來。歐陽干咳幾聲,乘大家安靜,說:“其實,今天我也是來復仇的!”
大家爆笑起來。隔壁喝咖啡的幾位顧客投來不滿的目光。
“我可以講講我的事嗎?”歐陽用眼神詢問惡童。
現在回想,如果當時惡童婉拒歐陽。可能就不會有后來的麻煩事,警察也就不會來了。當然,這只是如果。世上沒有那么多如果。
“兄弟,你說!”惡童點點頭。他酒剛喝完。
“還是那句話,我們需要一把劍。有些仇恨不能忘。不管毒奶粉,還是假疫苗,在沒弄清所以然的時候,幾乎不到七天,大家關注點就轉移了,不是轉頭關注某某明星八卦,就是關注起其他事件。我認為,我們要像古人學習,懲惡揚善,嫉惡如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歐陽站起,長舒一口氣,說:“我弟九歲時,醫院沒做皮試就輸液,造成過敏。夜里,我媽提醒護士。護士說沒事。就這樣,我弟沒了。后來,父母找醫院討說法。醫院動用黑勢力把我弟尸體搶走,私自火化。就這樣,我父母氣憤下,三年內接連離開人世。”
“對不起,”婧汐收起紙巾,紅著眼圈問,“怎么不去法院告他們?”
“什么都要證據。我那時還有兩年博士畢業。家里無依無靠。況且費用也沒有。難。”歐陽握緊桌上的劍袋說。
“唉!都是命。我們還是珍惜當下吧。”三石感嘆。
“媽的。就該殺了這幫喪良心的畜生。”老楊不改憤恨本色,用方言說。
環顧四周,每個人都面露悲色。只有站著的歐陽,面沉似水。而他女友小倩,此刻臉色慘白,身體微微發抖。
“大家不用替我難過。其實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今天也在場。”歐陽轉頭笑言,“小倩,是吧?”
小倩眼低垂,不由自主抖起來,身體像發生大地震。偶爾還能聽到她牙齒打顫的聲音。
“畢業后。我拒絕了很多大城市的邀請。來到平城五醫院。三年間,我查遍資料,才找到弟弟的病例袋。我發現那天值班的護士,就是如今的護士長小倩。”歐陽從黃包抽出一把劍。劍身遍布精妙絕倫的龍紋,或許因年代久遠,凹槽處有些許銅綠。“這就是那把雄劍——復仇之劍。”歐陽手握劍柄,微笑著。
“兄弟,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惡童起身,雙手不斷下壓。
“是啊,兄弟,冷靜啊,既然有證據,不是有法律呢嗎?”三石也勸。
“我現在很冷靜。”歐陽右手持劍柄,扶了扶黑鏡框,又放在劍柄上。歐陽苦笑:“檔案袋丟了兩頁,細節沒了。后來,我不斷打聽,還是沒有結果。直到我問起小倩,見她隱約其詞。為了進一步證實,我假裝和她戀愛,直到她承認實情。”
當時,咖啡館像地處冬日曠野。其他桌人早溜了。吧臺服務員也沒了蹤影。我們每個人仿佛都感受到來自古劍的寒氣。特別小倩,她持續顫抖,振幅越來越大,似乎用不了多久,她的身體就會震裂,像一塊冰,她處在分裂的臨界點。
這時,遠處傳來溫暖的警笛聲。等待咖啡館所有人都在等待。時間異常漫長,似乎秒針卡住了。沒有人敢大聲出氣,深怕激怒歐陽。
警察到了。“你們這里誰報的案?”一位警察手拿警棍問。
“是我!”歐陽搶答。
突然,歐陽拔劍,插入小倩后背。在他拔劍瞬間,我們所有人都低下頭。再抬頭,吊椅上女孩和熊貓已昏過去。
有警察破窗而出,從身后抱住歐陽,用腳絆倒,手銬銬住。有白手套的警察撿起兇器。寶劍出鞘,這是把殘劍。沒有劍身。只有劍柄。
警察扔起劍柄,在空中丟了丟,“頭兒,這是把木劍。沒有劍身的木劍。”
我這才發現,小倩身上并沒有血。
“你知不知道,亂打報警電話也是違法。”警察壓住歐陽的頭問。
“就是她殺了我的全家。我今天是來復仇的。”歐陽布滿血絲的眼盯住小倩。像五指山下壓著的孫猴子,他狂笑著。
小倩早已泣不成聲,“我不是故意的!歐陽,我……”
“有證據嗎?”警察問歐陽。
他說,“佛燈,我再問你,你愿意讓我替你朋友的孩子報仇嗎?”他用力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
我微微點了點頭,也不知為什么。
歐陽被帶走。惡童和我去警局做了筆錄。讀書沙龍就這樣暫停了,或者說結束了。
北京時間,十二點整。中國之聲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閆肅,“古人有句話很重要,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
關掉收音機。我想起馬麗。
今天我們見了面。這是高中畢業后,我們第一次相見。
“我聽說了你的事!”在等待咖啡館,我們坐在書架旁。
馬麗什么也沒說。她聽我講完歐陽的事。
“你信歐陽嗎?”馬麗抬眼問我。我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她便點頭低語:“我是信他的。雖然我知道你們寫文章的,可能會編個故事來騙我。但是,我信你。”馬麗眼淚掉下來:“李弗,你說,你信他嗎?”
“我信他。我還沖他點了點頭。就像現在我沖你點頭一樣,我沖他點了點頭。”
午夜一點。對面二樓燈關了。
馬麗比以往早關一小時。這是個好兆頭,我想,敲完這幾個字,就去沖涼。沖完涼,我需要出去透透氣。太熱了。天實在太熱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