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中
1
這里是丘陵地區,少數山嶺突出丘陵之上。104國道從連綿的群山中穿過。李家莊在104國道邊上,一大片紅瓦白墻的院落。再往里二三百米就是山了,依稀能看見山上有一些古色古香的廟宇。村頭國道邊高高地聳立著一個長約十六米、寬約九米的巨幅廣告牌。廣告牌左邊一半是四幅小照片,內容是山間的綺麗風光;右邊一半是一幅十分醒目的大照片,是一位老太太的半身近景肖像。老太太照片的空白處有一行金色魏碑體大字:“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神泉宮歡迎您?!焙孟襁@句話是她說的。
照片上這位老太太看上去七十歲左右,一頭雪白的卷發,戴一頂黑色羊毛呢圓頂禮帽、一副白框茶色太陽鏡,穿一件大紅色高領羊毛衫,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細長的煙卷,沖每個看她的人微笑。她神情安詳、從容、沉靜、親切,雖然兩腮的幾條豎紋清晰可見,但仍不失雍容、華貴、優雅、端莊??聪嗝?、神情和氣質,很像老年的美國好萊塢著名女影星梅麗爾·斯特里普。那些開車匆匆路過的人們,也許會把她當成某位一下子想不起名字的中國老一代表演藝術家。但附近十里八鄉的人們都知道,她名字叫王葵花,就是國道旁邊這個李家莊的;還知道她的三個兒子都死了,她是天底下受苦最多的人。
李家莊現在居住很集中,五排院落七十多戶人家都緊靠公路,距離公路最近的不到五米。但在五六十年前,104國道還沒修建的時候,還有十幾戶人家零零星星地住在山上。因交通不便等原因,104國道建成后,這十幾戶人家陸續搬遷下來。王葵花家的房子在104國道建成前四五年才蓋起來,還很結實,不舍得搬,山上就只剩下她一家。她和丈夫李凡昌經常下山到村里的代銷點買煤油,點燈照明。
王葵花有三兒一女,最小的是女兒。她的三兒子四歲那年死于火災。
那年深冬的一天,王葵花抱著不到一歲的女兒下山,到村里的代銷點打煤油;李凡昌去上??赐〉睦瞎?。三個兒子都在家里,其中老三有點感冒,正躺在被窩里熟睡。屋門后頭堆放著一捆曬干的玉米稈。老大老二在屋里燒紅薯吃,不小心把那捆玉米稈給點燃了?;鹈绾芸炀蛙f到了玉米稈的頂部。屋頂蓋子是高粱秸,窗戶是楊木窗欞。玉米稈頂部的火苗瞬間燒到了屋頂。直到屋頂落下土來,兩個小子抬頭一看,才知道失火了,急忙從屋里跑出來,嚇得蹲在院子里大哭。聽見老三撕心裂肺地哭,這才想起老三還在屋里。他們想把老三抱出來,但看著一股股黑色的濃煙像老綿羊一樣從屋門往外沖撞,都嚇得不敢進屋。
最早發現失火的,是一個在附近山里打野兔子的中年人。他扛著槍跑進院子時,屋頂已塌下去鍋蓋那么大一塊,窗欞也已燒掉了大半扇子,紅色的火苗像某種巨獸的舌頭,從屋頂和窗戶伸出來。中年人聽見屋里有小孩的哭聲,那哭聲像狼叫一樣,都沒有人腔了。他想沖進屋把孩子救出來,可每次到屋門口,巨大的氣浪就把他推一個趔趄,根本沖不進去。他對著山下“砰——砰——”連放了兩槍,又聲嘶力竭地大聲吆喝:“失火啦,失火啦……”
山下村里有人聽見了槍聲和喊聲,這才看見山上一股股濃煙像狼奔豕突一般,馬上報告給了大隊支書。大隊支書跑到村中的大槐樹下,急促地敲響了上工鈴,并大聲吆喝李凡昌家失火了,請老少爺們馬上去救火。村里的拖拉機手開著拖拉機,用三只氨水桶拉了水上了山。幾十個青壯年提著水桶和臉盆往山上跑。王葵花抱著女兒,也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
當大家趕到時,大火已燒了半個多小時,屋頂全燒沒了,只剩下四面焦黑的土墻。屋內的大床、櫥子、衣物以及檁條、椽子等等,所有可燃物都成了黑色的灰燼。幾麻袋麥子、玉米、地瓜干也都燒焦了,發出刺鼻的焦糊味。只有兩根屋梁還沒燒盡,但都斷成了幾截。幾只老鼠“吱吱”地叫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老大老二早已哭啞了嗓子,縮在院子角落的雞欄前,張著嘴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火被澆滅了。大隊支書帶人找來棍子,在廢墟中扒拉著尋找老三的遺體,只找到了一塊比較完整的大腿骨。大隊支書叫王葵花過去看一眼,王葵花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算了算了”。她看上去十分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和難過。她抱著女兒,和幾個人一起在院子里尋找有用的東西。在院子角落找到兩把鐵锨和兩把鋤頭,用白色尼龍繩編織的雞欄里還有七只雞。那個打兔子的中年人鉆進雞欄里,從腰間解下一個尿素袋子,把七只雞裝進去。
王葵花讓兩個兒子分別扛著鐵锨和鋤頭,她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提著那只尿素袋子,對打兔子的中年人說:“大哥,你看我抱著孩子,要不就給你磕個頭了。”打兔子的中年人咧了咧嘴,眼紅了紅,轉過臉去。王葵花對大家說:“天快黑了,大家都回家吧。”她慢聲慢語,那語氣像是她得了感冒,不好意思麻煩這么多人來看望她。聲音也不高,像是怕嚇著正在懷里熟睡的女兒。
王葵花和大家一起下了山。大家不時回頭往山上望一眼,王葵花一次都沒回頭。
2
經大隊安排,王葵花一家住在一棟廢棄的學屋里,算是安了家。這棟學屋在村西頭,蓋起來已經十五六年了,孤零零的三間屋子,沒有院墻。墻基是石頭砌的,再往上是土墻,屋頂是藍瓦。里面空空蕩蕩的,除了墻上貼著“馬恩列斯”的大幅畫像,什么都沒有;地上積了一層白花花的浮土。
公社撥給王葵花二百元救濟款。大隊給了她一些糧食,還發動村里人捐了些鍋碗瓢盆和被褥、衣物等日常用品。她的兩個娘家弟弟和兩個姐姐也幫襯了一些。日子總算能湊合著過下去。后來又壘了院墻,蓋了廚屋,這個家才慢慢有了一個家的樣子。
從這年冬天開始,三十冒頭的王葵花抽起了旱煙。李凡昌不抽煙。煙葉是王葵花跟娘家弟弟要的。來年立夏后,她趕集買了幾十棵煙苗,種在院子里。大暑前后,煙葉成熟落黃,她摘下來攤在高粱箔上曝曬,直到焦黃,然后裝在布袋里搓碎。煙葉上的青筋用菜刀切碎,再在蒜臼子里搗軟。
王葵花抽煙不用煙袋鍋,是卷紙煙。她從大隊部拿回家一些報紙,用剪刀剪成比撲克牌略窄一些的紙片,很厚的一沓,用細繩扎著。隨身帶一小沓,用皮筋扎著,和火柴裝在一側的口袋里;煙葉裝在一個荷包里,荷包裝在另一側的口袋里。她卷煙的時候,抽出一張紙片,用食指和中指捏一小撮煙葉放上面,卷成一個長約八公分的細長的圓錐體。粗的一頭比筷子略粗,細的一頭比火柴桿略細。手指來回捏捏、捋捋,使細碎的煙葉均勻分布,不留空隙。然后舌頭輕輕舔一舔紙邊,粘合煙卷。再然后,像包包子一樣把粗的一頭擰死,用尖利的指甲蓋把細的一頭掐下來一小截,再捏扁。這時候,一支煙卷就做成了。
她抽煙的時候,是右手架著煙卷,同時左手抱在胸前。抽完了煙,左手從胸前放下來,兩手同時抄在褲子口袋里。她不抽煙的時候,如果手里沒拿東西,就把兩手抄在褂子或褲子口袋里,好像不抄口袋里就沒地方放似的。
那個年代都窮,王葵花家里格外窮。只在過年的時候,她才買半斤豬肉包餃子。那半斤豬肉掛在院子樹上凍半透,然后切成黃豆粒大小的肉丁,一個餃子里放三塊。全家五口人,包八九十個餃子。三個孩子每人二十個,剩下的二三十個,兩口子再分。即便這樣,兩人還舍不得都吃了,總是再分給孩子們幾個。正上小學的大兒子冬天沒有棉褲,里里外外穿了五條打補丁的破褲子。二兒子去縣醫院治病,在病房里聞見其他病人滴了香油、放了香菜的掛面的香味,饞得牙齒打顫,腦袋“咚咚”地撞墻,額頭上鼓起一個雞蛋大小的包。
秋收秋種之后,地里沒有多少活兒了。李凡昌和兩個親戚結伴去山西挖煤,出苦力掙錢。按照多年的慣例,黃河復堤也是在這個時節。各家各戶要么出一名男勞力當河工,要么出一些錢。王葵花想都不想,就報名當河工。女人當河工,大隊支書不敢做主,就匯報給了公社書記。公社書記知道王葵花家的情況,就和帶工的縣武裝部部長商量??h武裝部部長二話不說,破例批準了。王葵花在工地上做飯,和本村的十幾個男人住一個窩棚。她睡在窩棚的一個角落里,一領破席子固定在兩根木樁上,和大家隔開。好在只有十天左右,也不算太難熬??h武裝部部長說,王葵花是參與這一浩大工程的唯一一名女河工,本縣沒有,外縣也沒有。
冬閑時節,王葵花宰狗賣狗肉。她的一個娘家弟弟干這營生很多年了,來錢比較快。她戴著男式的綠色“火車頭”棉帽子,穿著黑色的皮褲子,圍著黃色的皮圍裙,帶著皮鞭和麻袋,騎著笨重的“大金鹿”自行車走村串戶收狗?;丶野压吩琢?,燉了肉到集上賣。她本來不會騎自行車,為了收狗、賣狗肉,硬是學會了。她在村頭的曬場上學騎自行車。一開始不會上,也不會下。先跐著一尺多高的矮墻騎上去,在曬場上騎幾圈,下來的時候一頭撞在麥秸垛上,那樣摔不疼。她本來雞都不敢殺,卻硬逼著自己宰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宰狗之前先把一口黑色的布袋套在狗頭上,不看狗的眼睛,那樣攥刀子的手才不會哆嗦。她是村里唯一一個會騎自行車的女人,也是人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敢宰狗的女人。
“天冷餓不死瞎家雀兒?!比兆幽敲纯?,慢慢也熬過來了。
轉眼間,兩個兒子都到了成家的年齡。兩人都高大健壯,品行端正,一表人材。但因家里窮,一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又過了幾年,大兒子二十八歲了,二兒子二十五歲了。別的這個年齡的人,孩子都好幾歲了。
要想給兒子娶媳婦,必須先蓋屋子。王葵花省吃儉用攢了一些錢,又從娘家借了一些,總算給大兒子蓋起了屋子。托媒人給大兒子找了個媳婦,長得倒不丑,個子也不矮,但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嘴唇發烏,臉色發紫,只能在家里洗洗衣服做做飯,不能下地干重活。大兒媳還提了一個條件:婚后不領婚前的饑荒,蓋屋子欠下的那些債她一分都不承擔。
二兒子也是二十八歲那年才找上了媳婦。和大兒子一樣,也是借錢蓋屋子,也是婚后不領婚前的饑荒。二兒媳倒沒什么病,看起來很精明,也能說會道。但長相很一般,身材瘦小,臉窄窄巴巴,小鼻子小眼小嘴。
兩個兒媳婦各生了兩個閨女。
3
老大結婚后,承包了村里的魚塘,每隔一段時間就蹬著人力三輪車去鎮上的飯店送一趟。錢慢慢賺了一些,在院子里蓋了三間配房,幾年后又買了拖拉機。收入和生活水平在村子里算是中等偏上?;旧舷氤允裁炊寄苜I來吃,吃了也不內疚。老大隔幾天就給王葵花送一條大鰱魚。后來王葵花不要他的魚了,讓他賣錢。老大還瞞著媳婦攢了一些錢,偷偷拿給王葵花,讓她償還那些債務。王葵花拒絕了,她說:“既然早就說好了我來還債,就不會要你一分錢。你吃你的魚和肉,我吃我的糠和菜。丁是丁卯是卯,不能馬虎。”
老大對自己的日子還是很滿足的??墒牵暮萌兆又贿^了十幾年就到頭了。
這年中秋節前,老大媳婦回了一趟娘家,在那里住了幾天,迷上了法輪功。有人告訴她說,如果信法輪功,她的先天性心臟病就會好起來。從娘家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摞關于法輪功的書籍和油印材料。小學都沒畢業,斗大的字識不了一麻袋,卻認真地看起那些書來了,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家里墻上貼著宣傳畫,一天到晚用收錄機播放著一種經聲佛號般的音樂。還挨家挨戶動員大家信法輪功,把那些人領到自己家里來。家里每天都烏烏泱泱很多人,站都站不開。兩個孩子寫作業只能跑到廚屋里,在板凳或鍋臺上寫。該做飯了也不做飯。兩個孩子中午回家吃飯,經常拿個饅頭就回學校了。
老大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下去了。怎么勸都不聽,老大語氣就有些急。沒想到媳婦的語氣比他更急,上來就說要離婚,干一番大事。老大弱弱地說,現在日子好過了,還要一起過下去。媳婦說:不離婚也行,但你不能管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給你做飯就不做;你要是管我,我一天都不和你過。
后來老大媳婦不把那些人往家里領了,她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出去就是一個多星期?;丶易扇煊肿吡恕4謇锝洺S腥丝匆娝嶂粋€黑色人造革提包,站在公路邊上等短途汽車。老大也不敢問她去哪里、干什么、什么時候回來。她回來就是洗衣服、拿衣服、拿錢,湊合著做幾頓飯。孩子纏著她和她說話,她就皺著眉頭,很不耐煩的樣子,說她們“惡心人”,真不該生她們。
有一天上午,老大媳婦從外面回家了。中午,老大和兩個孩子都沒回家,在王葵花那里吃飯。老大媳婦吃了一碗雞蛋面,從抽屜里翻出存折和結婚證,用床單包著自己的衣服,背著走了。走到村頭的河邊,她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家門鑰匙扔進河里。有人看見她在村頭公路邊等車,過去好幾輛短途汽車都沒上,最后上了一輛看起來很豪華的長途汽車。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回過家。
老大的魚塘承包期到了。他想繼續承包,卻被一位村干部的弟弟承包了。大約有半年的時間,老大經常一個人在家喝悶酒。他的臉色越來越蠟黃,胸腔經常隱隱作痛。到醫院一檢查,肝癌。醫生建議他動手術,但那要花費二三十萬元。他沒有那么多錢;有也舍不得花,還要留著給兩個女兒置辦嫁妝;他的兩個女兒都高中畢業了,在縣城的工廠打工。他只接受保守治療,每隔三天就從村頭坐汽車去市里的醫院,打一種美國進口的針劑,一針就一萬多元。此外每天還要吃三十多種西藥。
那段時間,老大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個人在家。兩個女兒都住在縣城工廠的集體宿舍里,誰歇班誰回來陪他,給他做飯。女兒不在家的時候,到了飯點,他就去父母家拿一個饅頭回來,就著咸菜吃。女兒聯系她媽,可是包括舅舅在內,誰也不知道她媽在哪里。
三個月后,老大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不再去醫院打針了,也不吃藥了。他瘦得一把骨頭,臉色發灰,眼窩深陷,端一杯水都累得出虛汗,去趟廁所都得拄兩根竹竿。兩個女兒輪流請假回來照顧他。
老大的日子不多了。有人勸王葵花去看最后一眼。王葵花不去,她說:“他得的是治不好的病,我又不是個神,我去看他也好不了,我難受他也難受,這是何苦呢?”王葵花不光自己不去,也不讓李凡昌去。老兩口每天都搬著小馬扎,在院門口面對老大家的方向坐著,一坐就是一天。王葵花腳邊的煙頭和煙灰一大堆。李凡昌幾年前患上了嚴重的青光眼和白內障,視力幾近于無,吃飯的時候坐在飯桌旁,碗都看不見,只能摸索著吃。自從知道老大得了癌癥,他每天都止不住地流淚,不到半個月兩眼都徹底瞎了。
直到老大被火葬廠的面包車拉去火化,王葵花都沒去看一眼,也沒人見她掉一滴淚。
4
老二媳婦嫌家里窮,在外面跑起了傳銷。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回來住兩三天又走了。老二不懂傳銷,問媳婦出去在哪里干什么。媳婦不說在哪里,只說能掙很多錢。這個家她基本上不管了。在外面跑傳銷兩年多,掙了一萬多塊錢,存到了一個存折上。一次,她把那些錢都取出來,準備作為投資賺更多的錢。沒想到被傳銷組織騙到了廣西桂林,和上百個南腔北調的陌生男女關在一個廢棄的工廠車間里,那一萬多塊錢也被沒收了。一個星期后,傳銷組織給每人發了回家的路費。
老二媳婦不跑傳銷了,又跑保險。在哪里跑保險,她不說,老二也不問。回家的次數更少了,一兩個月一次,住兩三天就走。據她說掙了一些錢。但到底掙了多少,老二不知道,因為她把存折藏起來了。倒是經常給老二和兩個女兒買衣服。她雖然不算漂亮,卻很會打扮,看上去像個城里人。一件看上去幾十塊錢的衣服就上千元。她身上還總有一股很好聞的香水味,聞了頭皮一麻一麻的,像裂了很多紋一樣。
老二媳婦的脾氣越來越怪,越來越大。如果她在家,老二從地里干完活回來必須換衣服和鞋,還必須在進屋門之前換。如果老二坐在床沿上換了衣服,她會把老二坐過的床單扯下來,填進鍋灶里燒掉。必須洗澡、刷牙才能上床;鼻毛不能長出鼻孔;指甲蓋里不能有泥,如此等等。老二趕集賣花生算錯了賬,少賣了一塊多錢,她就喋喋不休地罵了一個下午,說他是沒用的窩囊廢。老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咂巴咂巴嘴,咽幾口唾沫,一聲不吭。
老二的大女兒高中畢業后在市里打工。媳婦這些年跑保險掙了一些錢,在市里貸款買了一棟八十多平米的商品房,和大女兒一起住。母女倆兩三個月回來一次。二女兒高職畢業,她長得像老二,很漂亮,很白凈,個頭也高——大概有一米七三,在北京當“車模”,每年只過年的時候回來一次。平時老二一個人在家。他慢慢學會了做飯,會蒸饅頭、煮面條、炒白菜、燉土豆等等。
老二一個人種十口人的地。每天早晨,他用一只破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帶八九個饅頭和一塊腌蘿卜咸菜,用一只盛花生油的塑料桶帶一桶白開水,去地里干活。一干就干到天黑,有時候晚上還打著手電筒干。實在累極了,就躺在地頭的草叢里歇一會兒。王葵花有時候蒸了包子,去地里給他送一些。他一天一天不說一句話,沉默得像啞巴。隔兩三天就去父母院子里站一站,不進屋,就在門口站著,抽著煙。王葵花問:“吃了嗎?”他說:“吃了。”如果燈泡該換了,或缸里沒水了,王葵花會告訴他,他就把燈泡換了,把水缸壓滿水。如果王葵花什么都不說,他瞅瞅雞欄,看看羊圈,抬頭望望屋頂,站一會兒就走了。
這年夏天特別熱。氣象部門發布了高溫橙色預警,最高氣溫達41攝氏度。下午兩三點鐘,有人把雞蛋磕在太陽曝曬的石板上,眼看著蛋清成了餅子。屋頂和路面上方的熱空氣像火苗一樣跳躍,都能看見形狀了。幾天時間里,鎮衛生院接收了七八個熱死的人?;杳院笏瓦^去,實施搶救已經晚了。醫學上的說法,是死于中暑或熱性痙攣、熱暈厥。
下午四點以前,沒有人在莊稼地里干活。尤其是密不透風的玉米地里,空氣就像固體一樣,往鼻子里吸不動,憋得喘不上氣來。在里面待幾秒鐘,渾身的衣服就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指甲蓋大小的干爽的地方都找不到。整個村子幾百口人,在玉米地里干活的只有老二一個人。玉米長得很旺,玉米地里的各種雜草長得也很旺,撒了除草劑也不管用。因玉米太茂密,鋤頭也掄不開,只能蹲著用鏟子除草。頭天傍黑,老二在父母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王葵花勸他說:“天這么熱,上午下地干活早點回家,下午就別去了,別跟個傻瓜似的?!彼麤]吱聲,站一會兒就走了。這天他打算干一大天,一直干到天黑。
可是他沒干到天黑,下午四點多被人發現死在了玉米地頭。他趴在那里,渾身只穿了一件濕透的三角內褲,眼睛瞪著,嘴張得很大,兩手深深地摳進泥土里,白色和棕色的玉米須粘滿了后背。
王葵花沒過去看一眼。她出了一些錢,請村干部張羅老二的后事。天太熱,遺體不能停,當天下午就火化了。老二媳婦和兩個女兒都還不知道。沒人知道她們的電話號碼,沒法通知她們。
老二死后,一連半個多月,李凡昌每天躺在床上,用床單蒙著頭,不住地“哎喲——哎喲——”地長吁短嘆。那聲音很像某種劇烈的肉體疼痛引起的壓抑不住的呻吟。大熱天,他的身體涼得像冰塊。王葵花每天晚上都抽著煙,去村頭的公路上來回轉悠。天熱,村里很多人都在胡同口乘涼,半夜了還沒睡。他們隱約看見有個人下了公路,右手架著煙卷,左手抱在胸前,知道是王葵花。王葵花走近了,大家都不吱聲。她主動和大家打招呼,爽朗地笑著說:“還是大路上涼快?!贝蠹叶几胶驼f,還是大路上涼快。她在村子里轉悠了一會兒,大家以為她要回家了,她卻又向村頭走去。凌晨四五點鐘,村里有在二十多里地以外的制藥廠下夜班的人,看見她還抽著煙在公路上轉悠。村里人希望她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但沒人見她掉過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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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葵花的女兒叫素云,長得比較漂亮,個頭也不矮。但她患有先天性哮喘病,咳嗽得很厲害,脖子都快咳沒了,腦袋像長在了肩膀上。直到二十六歲,都沒人上門提親。王葵花托媒人給她找了個三十五歲的光棍。長得不算丑,人也不笨不傻,脾氣也好,只是家里很窮,彩禮都拿不起。
據說某些娘胎里帶的病,生了孩子就好了。素云生了個兒子,果然再也不咳嗽了,先天性哮喘病好了。她的兒子很乖巧可愛。家里雖然窮了些,但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她覺得日子還是有盼頭的。
女婿有個不良嗜好,愛喝酒。喝了酒也不打人不罵人,愛嬉皮笑臉地纏著素云嘟嘟囔囔說個沒完,一句話能說三十遍,半夜都不讓她睡覺。兒子上小學一年級那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女婿又喝了酒。都凌晨一點多了,還纏著素云說說說。素云掰了一天玉米棒子,很累很困,眼睛都睜不開,就抱了一個枕頭和一件床單,跑到西廂房去了。西廂房里有一塊寬約半米、長約兩米的石板,架在兩摞磚上。素云打算在石板上躺一會兒,等女婿睡著了再去床上睡。可是,她躺在石板上睡著了,一直睡到了天亮。她想起來做飯,這才發現身體不能動彈了,腰有些酸,下半身就像通了電一樣發麻。她心想壞了,她曾聽人說過,涼石板寒氣太重,上面不能睡人,不然身體就“塌”了,重的會死,輕的會癱瘓。
女婿開著拖拉機把她送到縣醫院。醫生說她的病情很嚴重,需要針灸治療,一天一次。治療效果好的話,一年半年就能治好;治療效果不好的話,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能治好。治療費用一年需要兩萬多元。而他們家一年的收入還不到五千元。王葵花每年有六七千元收入,但她還要還債,不能幫女婿。兩口子一商量,就放棄了治療。素云嫁出去不到十年,哮喘病好了又癱瘓了。
素云腦子是清醒的,但下半身沒知覺,大小便都在床上,吃飯要喂。女婿要掙錢養孩子,不能伺候她,就把她送回了娘家。頭四五年里,女婿還經常帶著兒子來看看,后來就不再來了。王葵花知道,女兒這輩子砸在自己手上了。
6
自從老二死后,王葵花就把十口人的那十幾畝地包給一個鄰居,每年得些糧食和蔬菜。她每年那六七千元的收入,主要來源是賣雞蛋和羊奶。她養了十幾只雞,每隔十天半月趕集賣一次雞蛋。那些雞蛋她一年只吃兩個,過生日吃一個,端午節吃一個。養了三只大奶羊。每天早晨五點左右,鎮上奶粉廠的車來收羊奶。那六七千元三個人花,年底還能攢下兩千元,用于償還債務。二十多年前的錢“結實”,王葵花參照后來的物價和消費水平,執意十倍償還。
后來,王葵花的四個孫女收入都漸漸高了,每年都給她一些錢。前三個孫女每人一兩千元;最小的,也就是在北京當“車?!钡哪莻€,收入最高,每年都偷偷地給她一萬多元。王葵花后半輩子一直在還債,直到七十七歲那年,所有的陳年舊債終于都還清了。為了犒勞自己,她花一千多元在鎮上一家口腔診所做了一口假牙。這也是她這輩子花在自己身上最大的一筆錢。
可是,這時王葵花仍不能松一口氣,她頭上還有一座山壓著。她想給素云治病。她打聽了很多人,得知縣城一位從大醫院退休后開私人診所的老大夫能治癱瘓,就請那位老大夫給素云做針灸。至于能不能治好,老大夫說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老大夫三天來一次,一次收費二百元。縣城太遠了,四十多里路。老大夫還不會開車,需要兒子開車拉他來。來一次最少需要三個小時。如果計算時間成本和勞動力成本,二百元真是虧大了。如果不是可憐王葵花,一次五百元他都不來。每年光是給素云做針灸,就需要兩萬四千元。四個孫女給的錢一分不花都不夠,她還得繼續養雞養奶羊,繼續省吃儉用。
幾乎沒人見過王葵花買什么東西。但她愛趕集。別人趕集是要買東西或賣東西,她如果不賣雞蛋,趕集只是為了看新鮮。有的女人趕集,遇到賣蘋果的嘗一個,遇到賣西紅柿的嘗一個,光嘗不買,中午回家的時候吃得飽飽的,午飯都省了。王葵花從不嘗人家的東西,人家請她嘗她都不嘗。她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買,所以什么都不嘗,連一粒瓜子都沒嘗過。集上有賣香瓜的,她拿起一只放在鼻子下面,使勁吸氣,一副很陶醉的樣子。賣香瓜的拿起切好的一小塊香瓜請她品嘗,她“咕咚”咽了一大口唾沫,使勁搖了搖頭說:“我不買,也不嘗,就是想聞聞味兒?!闭f著就大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香瓜是從外地運來的。王葵花年輕的時候,因物流業不發達,從沒見過香瓜;現在集上有賣的了,她卻舍不得買一個。她只知道香瓜聞著香,卻不知道吃起來有多甜。集上那些吃食,油條、豆腐腦、胡辣湯、白吉饃、灌湯包、麻花、肉餡餅、羊肉湯、燒餅、蘭州拉面、煎餅馃子等等,她一輩子都沒嘗過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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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來,王葵花一直接受親戚和鄰居們捐贈的舊衣物。尤其是最近一二十年來,農村越來越富了,沒人手工做衣服了,大人小孩都買著穿,淘汰的舊衣服也越來越多。那些親戚和鄰居有了舊衣服,就給王葵花送過去。王葵花有一臺上世紀七十年代生產的“工農牌”縫紉機,是她的弟媳送給她的。不合身的衣服,她就用縫紉機改一改。
王葵花穿過的衣服可以說是五花八門。穿過年輕女孩花花綠綠的裙子,穿過男式西裝、風衣、牛仔褲、運動鞋,還穿過陸軍迷彩服。她穿衣服只需遮體和御寒,完全不講究好不好看,就沒有她不敢穿的衣服。于是人們經??吹剑阂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穿著男士風衣、西裝上衣和牛仔褲,走在鄉村大街和集市上,右手架著煙卷,左手抱在胸前;不抽煙的時候兩手抄在褲子口袋里。用時髦的話說,簡直酷斃了。
王葵花那個最小的孫女穿剩的衣服,也都一股腦地打包郵寄給她;有時包裹里還有文胸、禮帽、太陽鏡等年輕女孩用的東西?!败嚹!钡囊路軙r髦,有的還是“韓版”、“限量版”,村里的年輕女人都不敢穿。王葵花只要穿著合身、舒適,就穿著出門。后來她竟然漸漸喜歡上了那些時髦衣服,倒是農村老太太常穿的那些衣服怎么看都不順眼了?!败嚹!钡臅r髦超過了北京大部分女孩。王葵花穿著“車?!钡囊路?,如果到了巴黎、倫敦、紐約等國際化大都市,大概也是個十分時髦的老太太。
村西山上有一座不知建于什么年代的“老廟”,廟里有大大小小七尊石頭塑像。附近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破破爛爛的古建筑。老廟旁邊不遠有一座深約九米、寬約七米、高約三米的大山洞,常年泉水淙淙,大旱之年也從不間斷,數九寒冬也不結冰,被稱為“神泉宮”。幾年前,縣旅游局和一些民間機構投入巨資,把這里開發成了“神泉宮景區”。那個大山洞前面立了一塊“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山下建了幾家“農家樂”飯店。春暖花開和秋高氣爽的時節,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游人前來觀光。小轎車、越野車在山下的路邊排成了長隊。
春天,王葵花從山上挖一些野菜,薺菜、馬齒莧、婆婆丁、苦菜等,挎著破舊的柳條籃子去景區里賣。她坐在石碑旁邊一個樹墩子上。這個地方人總是很多,因為來景區的人都會以石碑為背景照張相,下山的時候也路過這里。王葵花的那些野菜很快就能賣完,能賣三四十塊錢。春天風大,她就戴上小孫女的禮帽;陽光太刺眼,她就戴上小孫女的太陽鏡。她抽著自己卷的煙,打量著來來往往的人。那些游客以石碑為背景照完相后,離開時都像欣賞一幅名畫那樣打量她一番,有的還竊竊私語。
這天上午來了一個看上去六七十歲的老頭兒,禿頂,矮胖,戴眼鏡,穿了一件滿是口袋的灰色馬甲,脖子里掛著一架像炮筒子一樣笨重的專業單反相機。他對著石碑“喀嚓喀嚓”拍了幾張照片后,蹲在王葵花身邊,和她聊了起來。老頭兒問王葵花多大歲數了,王葵花說八十二了。老頭兒驚訝地“啊”了一聲,連聲說:“不像不像,看著六十五都不到,比我還小好幾歲。”老頭兒問王葵花身體還好吧,王葵花說:“從三十多歲開始,五十年了一次感冒發燒都沒得過,從沒吃過一粒藥,興許是老天爺不叫我生病吧?!崩项^兒問王葵花有什么養生秘訣,王葵花哈哈大笑,說:“哪有什么養生秘訣,下來玉米吃玉米,下來紅薯吃紅薯,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東西是狗肉和鰱魚?!?/p>
閑扯了幾句,老頭兒沉吟著問,能不能給王葵花照幾張相。王葵花說,隨便照。老頭兒問,能不能站起來走兩步。王葵花就站起來,在石碑前走來走去。她右手架著煙卷,左手抱在胸前。煙抽完了,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蹍碎,同時兩手抄進牛仔褲口袋里,繼續走來走去。她身材高挑挺拔,細腰,大屁股緊繃繃的,分明是三十多歲的女人的身材。老頭兒端起相機,撅著屁股,對著她一陣“喀嚓”,一頭一臉的汗。
王葵花坐回樹墩子上。老頭兒還不走,從馬甲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王葵花,說:“老大姐嘗嘗這個?!蹦欠N煙細長得像圓珠筆芯,過濾嘴也是白的。王葵花笑笑說:“我抽五十年煙了,只抽自己卷的旱煙,別的煙一口都不抽?!崩项^兒有些著急,用乞求的語氣說:“老大姐就抽兩口嘛,做做樣子就行?!闭f著,另一只手“啪”地摁著了打火機。王葵花遲疑了一下,笑了笑,接過煙抽起來。這種煙有一種淡淡的薄荷味,綿綿軟軟的很沒勁,但抽起來嘴里涼嗖嗖的,倒是很清爽。她仔細品著這種煙的味道,對老頭兒微笑著。老頭兒單膝跪地,端起相機又是一陣“喀嚓”,又是一頭一臉的汗。
最后,老頭兒說那些野菜他都買了,問王葵花多少錢。王葵花說,三十塊錢吧。老頭兒掏出三百塊錢塞到王葵花右手里,抓著她的左手使勁握了握,提著籃子轉身就走。王葵花愣了:三十塊錢,難道老頭兒聽成三百了?她賣的是野菜,可是老頭兒把她的籃子也給提走了,哪有這樣買東西的?籃子扔大街上都沒人撿,但下次還要用呢。她站起來,想叫住老頭兒??衫项^兒已沿著石階下山了,“哧溜哧溜”走得很快,好像那一籃子野菜是他偷的。腦袋锃亮锃亮的像個燈泡,在上山的人群中一晃一晃的,越來越小。
那個老頭兒是市里的退休干部,是個攝影愛好者。他給王葵花拍的那些照片,其中一幅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攝影大賽,榮獲一等獎,在攝影界反響很大。后來,“神泉宮景區”管理處把那幅著名的攝影作品做成了大幅廣告牌,懸掛在村頭的國道邊,以招徠游客。
那幅獲獎攝影作品,標題叫“歲月靜好”。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