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象組合入手

夏元明

李商隱的詩難懂，《錦瑟》為之最。元好問說：“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只恨無人作鄭箋。”人人喜愛，人人說不清楚，這就是李商隱的魅力。但就《錦瑟》一詩而言，恐怕并非真的難懂，而是讀法上出了問題。讀法不正確，自然愈讀愈覺困難。此實則怪不上李商隱。

《錦瑟》有許多理解，什么悼亡說，愛情說，自傷身世說，為全詩作序說，不一而足。所有這些說法，背后都隱藏著一種讀法。不同的讀法，讀出不同的結(jié)果，如此而已。

第一種讀法是索引，如舊注上認(rèn)為，該詩是悼念令狐楚的青衣。據(jù)說該女即名錦瑟。又說是為李德裕的愛妾劉氏所寫的情詩。孫桂平《〈錦瑟〉別解》（《學(xué)術(shù)探索》2003年第4期）對此有詳細(xì)說明，此不贅述。僅僅因為名字上的巧合（令狐家的婢女是否名錦瑟，死無對證），就斷言該詩為悼念青衣而作，只有具索引癖的人才會如此。而不少學(xué)者運用以詩證史之法，詳細(xì)考證李商隱與李德裕及其妾劉氏的關(guān)系，為該詩本事找依據(jù)，雖然不能說全屬無聊，但至少無補(bǔ)于一件藝術(shù)品的欣賞。故索引法不可取，其理昭然。

第二種讀法是猜謎法。持《錦瑟》詩為作者悼念亡妻之說者，從“錦瑟無端五十弦”立論，認(rèn)為錦瑟通常為二十五弦，“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錢起《歸雁》），五十弦乃斷弦所致，弦斷而致數(shù)字翻番，二十五乃李妻王氏亡歿之歲。而孟森說：“瑟實為二十五弦，但古傳為五十弦所破，合兩二十五為古瑟弦數(shù)。義山婚王氏時年二十五，意其婦年正相同。”（張中行《錦瑟無端》引，《讀書》1991年第4期），則二十五又成了李王成婚的歲數(shù)，都是臆說。有人固然用拆字法作詩，索解時也不妨用點猜謎的手段，但移之于《錦瑟》，顯然未為允當(dāng)。

第三是象征解讀法。有研究者認(rèn)為《錦瑟》乃詠物詩，詩人借莊生夢蝶等意象寫瑟的“適、怨、清、和”之境。“莊生夢蝶”是適，即恬然安適;“望帝啼鵑”是怨;“滄海珠淚”是清，即清幽;“暖玉生煙”是和，即融和。據(jù)說這個看法與蘇軾有關(guān)（有說是偽托）。蘇軾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如此解讀自無不可，但無奈與“憶華年”“已惘然”等情緒難以貫通，只能說是一家之言，實則與原詩無涉。而錢鐘書所謂“作詩法”的理解，與上相同，亦是象征讀法，“三四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于飛蝶，望帝沉哀之結(jié)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zhì)言。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隱旨，故曰‘迷。”（《李商隱資料匯編》下，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932頁）錢先生學(xué)貫中西，猶好標(biāo)新立異，但其穿鑿附會處，明眼人一望而知。

第四是文字游戲法。此法為王蒙所創(chuàng)。王蒙是個趣人，對語言有敏捷的感受，好玩文字游戲。王有一篇小說名《來勁》，純粹在語言能指上做文章，在能指的堆砌里，揭示出生活的荒誕。90年代初，王蒙不知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病，關(guān)心起《錦瑟》來，寫了數(shù)篇關(guān)于《錦瑟》的文章，張中行說王蒙的“本行是寫小說，講《錦瑟》詩就成為反串。可是串得不壞。”（張中行《錦瑟無端》，《讀書》1991年第4期）但王蒙“串”得最精彩的，是將《錦瑟》改寫為另一首七言詩和一副對聯(lián)，全部是《錦瑟》原詩的字詞，只是顛倒了位置，居然清通可誦，王蒙的聰明勁真是少有倫比。

其一，七言詩：

錦瑟蝴蝶已惘然，無端珠玉成華弦。

莊生追憶春心淚，望帝迷托曉夢煙。

日有一弦生一柱，當(dāng)時滄海五十年。

月明可待藍(lán)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鵑。

其二，對聯(lián)：

此情無端，只是曉夢莊生望帝，月明日暗，生成玉煙春淚，思一弦一柱已。（上聯(lián)）

春心惘然，追憶當(dāng)時蝴蝶錦瑟，滄海藍(lán)田，可待有五十弦，托華年杜鵑迷。（下聯(lián)）

說王蒙是在玩文字游戲，實則游戲背后有發(fā)現(xiàn)，即“李商隱的一些詩，特別是此詩，字詞的組合有相當(dāng)?shù)膹椥浴㈧`活性。它的主、謂、賓、定、狀諸語的搭配，與其說是確定的，明斷的，不如說是游動的，活的，可以更易的，這違背了邏輯的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這也違背了語法規(guī)則的起碼要求。”（王蒙《錦瑟的野狐禪》，《隨筆》1991年第6期）我以為王蒙此舉最可愛，是“游戲”中的藝術(shù)欣賞，深得藝術(shù)三昧。

其他還有整體讀法，“不求甚解法”，蒙太奇法，不勝枚舉，且從略。

上面諸法，有的有意味，有的有啟發(fā)，但就其貼近詩意而言，終歸各有缺憾。即便如王蒙，指出了李商隱無題詩的一些特點，但就《錦瑟》而言，究竟何以如此寫，亦有未盡言之處。故在此基礎(chǔ)上，我提供一種全新的讀法，注重從意象組合關(guān)系入手，姑名之曰意象關(guān)系法。我以為明乎此法，《錦瑟》詩立即化難為易，明白曉暢，并且可看出李商隱在意象組合方式上的創(chuàng)造。

吳曉說：“意象組合的實質(zhì)，是意象的有序化并置，是詩人為了表達(dá)情感的需要，按照一定的構(gòu)思，根據(jù)審美形式規(guī)律，將一個個意象進(jìn)行組接和排列。”（吳曉《意象符號與情感空間——詩學(xué)新解》，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頁）意象組合是詩人表情達(dá)意的手段，也是讀者理解詩人情感的有效途徑，不能正確地理解詩人組合意象的匠心，就難以抵達(dá)詩人的情感世界。比如朦朧詩問世之初，許多人抱怨顧城、北島諸人的詩晦澀難解，是“令人氣悶的朦朧”（章明語），原因即在于與詩人的意象組合方式相隔膜。顧城有一首詩《弧線》：“鳥兒在疾風(fēng)中/迅速轉(zhuǎn)向//少年去拾撿/一枚分幣//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觸絲//海浪因退縮/而聳起的背脊”。仿佛是謎語，解之甚難，實則明白詩人所寫均是“弧線”，而每一弧線均是生活中的一種情態(tài)，或投機(jī)，或辛酸，或美麗，或進(jìn)取，生活現(xiàn)象紛紜萬象，而其理則一，正如古人所云“理一分殊”，一個“弧線”便道盡了詩人對生活本質(zhì)的理解。顧城所用的方法便是“意象疊加”，將同質(zhì)的意象，并列在一起，共同完成主題的表達(dá)，這種手法便是“匠心獨運”。但顧城的手法并非首創(chuàng)，他有所承繼，他的祖師就是李商隱，就是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最難明白的便是中間兩聯(lián)，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并無難解之處，只是中間為什么用那么多典，寫得撲朔迷離，頗令讀者困惑。實則困惑是讀者自找的，明白李商隱此處運用的是意象疊加之法，就沒有什么難懂之處了。

《錦瑟》一詩的關(guān)鍵字眼是“惘然”，所謂“惘然”，就是失落，就是傷感，就是迷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意謂這種情感不必等待今日回憶讓人有失落沉痛之感，即在當(dāng)時，這種沉迷已經(jīng)就很深重了。與“惘然”相聯(lián)系，全詩本來有首尾四句即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以錦瑟起興，回首往事，一弦一柱，正與“追憶”成對照，無須強(qiáng)為之說。但為什么中間要加上四句呢？蓋全部與“惘然”相對矣。

“莊生曉夢迷蝴蝶”，莊周做了一個夢，夢中變?yōu)楹拌蜩蛉缓病保褋硪幌耄降资乔f子做夢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子呢？迷也。“迷”亦即惘然，有悵然若失之情愫。此句的關(guān)鍵在“迷”，加之以“曉夢”，何其短促，其悵惘益深，“快適”云云斷非本意。

“望帝春心托杜鵑”，古代蜀國國王望帝，將王位禪讓給他人，自己卻憂悒而死，死后化作啼鵑，春時哀鳴，口流鮮血，染紅杜鵑，其情也傷。春心難表，“化作啼鵑帶血鳴”，亦惘然也。國既已失，身又先死，啼呼何益？非惘然而何？故一“托”字盡傳傷痛之情。而“春心”乃與男女情感有關(guān)，此乃詩人活用典故，與首聯(lián)“華年”等隱指“此情”為戀情，則全詩所指甚明，乃感傷當(dāng)年情事也。

“滄海月明珠有淚”，此句出典，意見不一，但我以為當(dāng)與“鮫人泣淚成珠”有關(guān)，月明滄海，明珠墮淚，美則美矣，有誰見過？正如司空圖所言：“戴空州謂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之于眉睫之前也。李義山玉生煙之句蓋本于此。”（徐艷《略析〈錦瑟〉的語言張力》引，《名作欣賞》1993年第6期）此典是否出自戴空州姑置不論，但“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卻抓住了實質(zhì)，此正是惘然之情。朱彝尊箋注“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已葬也”（孫桂平《〈錦瑟〉別解》引，《學(xué)術(shù)探索》2003年第4期），顯系受舊注影響的臆說。

“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與上句同，均是可望而不可及之美好事物。良玉生煙，可謂美好之極，但又有誰目睹？況一“煙”字不是道盡了空幻之感嗎？“灰飛煙滅”“往事如煙”，“煙”與幻滅正是同義語。

可見“莊生”四句迷離恍惚，其義則一，即“惘然”，是同質(zhì)的意象。詩人將此同質(zhì)意象并置一起，共同強(qiáng)調(diào)“惘然”之意，尾聯(lián)再一收束，“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就顯得更深情有力。故單從表意說，全詩固只需首尾兩聯(lián)，但從傳情考慮，則中間兩聯(lián)決不可少，而這種“意象疊加”的寫法，大概是義山首創(chuàng)吧？

還是王蒙說得有理：“此篇詩作中不但有莊生望帝，蝴蝶杜鵑，海田日月珠玉，而且有愛情，有藝術(shù)有詩，有生平遭際，有智慧有痛苦有悲哀，其核心是一個情字，所以結(jié)得明明白白：‘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寫惘然之情。為什么惘然？因為困惑、失落和幻化的內(nèi)心體驗，因為仕途與愛情上的坎坷，因為漂泊，因為詩人的詩心及自己的詩的風(fēng)格。更因為它把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寫得太幽深了。一種淺層次的喜怒哀樂是很好回答為什么的，是‘有端可講的;為某人某事某景某地某時某物而愉快或不愉快，這是很容易弄清的。但是經(jīng)過了喪妻之痛、漂泊之苦、仕途之艱、詩家的嘔心瀝血與收獲的喜悅及種種別人無法知曉令人更無法知曉的個人感情經(jīng)驗之后的李商隱，當(dāng)他深入再深入到他自己內(nèi)心的深處再深處之后，他的感受是混沌的、立體的、概括的、莫名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而是略帶神秘的;這樣一種感受是惘然的與‘無端的。無端即前述無法用一人一物，……解釋之也。為何還要強(qiáng)解之呢？……”（王蒙《一篇〈錦瑟〉解人難》，《讀書》1990年第7期）

王蒙的確不愧為著名作家，聯(lián)想豐富，能深入詩人腠理為之作藝術(shù)發(fā)微。但王蒙終究未能從寫法（意象組接）入手，終覺是個缺憾。故為之說，以俟高明。

（作者系黃岡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黃岡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