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代曹操”：性格花臉尚長榮

由衛娟

曹操與楊修的故事，國人耳熟能詳。

曹操的多疑與楊修的才高，固化在“雞肋”“一合酥”“夢中殺人”等細節中。而尚長榮版的《曹操與楊修》卻能推陳出新，塑造了一個嶄新的第七代“曹操”。

3D全景聲京劇電影《曹操與楊修》濟南首映暨尚長榮先生收徒儀式3月14日在濟南成功舉行。15日，尚長榮先生在山東省文化藝術學校舉辦京劇專題講座。山東京劇界人士、戲迷票友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尚長榮的“曹操經”，解讀“性格花臉”新流派。

當花臉曹操遭遇3D特效

國粹京劇遭遇3D，花臉曹操挑眉瞪眼觸手可及是一種什么體驗？

14日下午，京劇電影《曹操與楊修》在魯信影城和諧廣場店舉辦首映禮。尚長榮與言興朋兩位梨園名門之后的“巔峰對決”“雙劍合璧”果然不同凡響，豆瓣8.8分高分評價確實名至實歸。

電影版《曹操與楊修》取材自同名京劇劇目，由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中國戲劇家協會名譽主席尚長榮先生領銜主演，國家一級導演滕俊杰執導，引進了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全套杜比全景聲制作流水線，并聘請了來自曾獲得奧斯卡獎項的英國聲音制作大師羅杰薩維奇擔任全景聲音效制作工作，讓該劇在新技術、新載體上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這部電影獲得了第十四屆中美電影節金天使“年度最佳紀錄片獎”、？ 第六屆日本京都國際電影節？“京都國際電影節最受尊敬大獎”。原劇目被譽為“新時期中國戲曲里程碑式的作品”，幾乎囊括所有京劇大獎！

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濮存昕曾表示：“3D全景聲京劇電影《曹操與楊修》不僅保留著京劇美的唱腔、美的念白、美的做派，同時還用全新的視聽效果能夠讓觀眾有一個全新的觀賞感受。這部3D全景聲電影的語境展示提升了京劇的文化底蘊與精髓，放大了優秀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整部電影結構精妙、意境深遠、回味悠長，酣暢淋漓的故事內容，豐富飽滿的人物形象，層出不窮且歷久彌新的藝術魅力，堪比莎士比亞戲劇帶來的震撼。”

電影開場就是3D效果的赤壁之戰。箭簇如雨、旗倒船沒的慘烈場景震撼全場，充分展示了新技術的特效。隨即場景更換，曹操祭掃故參軍郭嘉墓廬。場景大小動靜的轉換，形成了強烈的沖擊。曹操慷慨賦詩出場：

明月之夜兮，短松之崗;

悲歌慷慨兮，悼我郭郎;

天喪奉孝兮，摧我棟梁;

……

這樣的出場打破了以往京劇的出場念白方式，賦予了曹操詩性氣質。尤其是楊修亦前來祭掃，與曹操墓前傾談，二人共同登高遠眺、馳目騁懷，不覺吟起曹操二十年前所作的《蒿里行》，更加真實還原了曹操的詩人氣質，也給與了兩人相惜的多層次背景。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p>

這首詩是楊修與曹操相惜的見證。后來，曹操多疑錯殺楊修好友兼功臣孔聞岱卻偽稱“夜夢殺人”，楊修設計曹操夫人添衣。曹操為了不寒賢士的心，只好再次佯裝夜夢殺妻時，唱詞里重現了這首詩：只殺得眾百姓九死一生……兒郎鎧甲生蟣虱，思之斷腸復斷魂。曹孟德志在安天下……這首詩又給了曹操殺妻一個邏輯上情感上的解釋。到了臨刑時，楊修又問：當初，大漢天下五千萬人，被那群兇混戰，殺得只剩下這七百余萬口，那是丞相“念之斷腸” 的襟懷，如今還在也不在？曹操道：初衷不改，天地可鑒。

兩人都是“初衷不改，天地可鑒”，卻為何走到了如此地步？楊修丟命，曹操失賢，斜谷慘敗。

尚長榮在15日的講座中談到：所謂好戲，就是戲中傳達的思想感情能與當前的時代、眼下的觀眾有共同點、契合點?！恫軛睢穼嶋H上不再是復盤一段歷史，它提出了如何對待知識分子、如何容忍不同意見的下屬以及強者與智者間如何相處的問題。尚長榮是在1987年決定排演這個劇本的。這個劇本觸及到了那個時代的社會情緒，抓住了時代的脈搏。

尚長榮在不同場合談到，延續老一輩京劇藝術家不斷探索的路子，傳承京劇不斷創新的理念，順應時代發展和觀眾 審美的要求。他把這個歷程戲稱為“順天應時”。

正是因為這樣的創作心態，他不肯拘泥于之前曹操程式化的形象和表演，從人性出發追溯曹操的心路歷程，將曹操解讀為“為人性的卑微所深深束縛、纏繞著”的歷史人物形象。

為了塑造曹操的不同性格，他在全劇中為曹操設計了七種不同的笑。與楊修初見同背《蒿里行》時，曹操驚訝這個后生記得自己的小詩，尚長榮在此處設計了“噴笑”“撲哧一笑”，表現曹操與楊修心有靈犀、重回“少年狂”的忍俊不禁。在懷疑孔聞岱時，他用了陰笑、冷笑;斬楊修時，他先怒笑后哭泣。

他塑造的曹操，不是傳統戲劇的曹操的程式化陰險狡詐，不是郭沫若的《蔡文姬》中的“神”武大氣，而是有血有肉有誠有悔。這樣文化意義上的一個嶄新的曹操形象，沒有相當的文化素養，是不可能創作出來的。

為了演好這一個曹操，找到曹操言行的內在邏輯，尚長榮找來曹操的文集，反復閱讀《觀滄海》《龜雖壽》《蒿里行》以及曹操頒布的《求賢勿拘品行令》等政令。

“演戲演到最后，是演文化”。在排《貞觀盛世》時，尚長榮閱讀了許多唐代史料，并去拜謁唐太宗昭陵、魏征墓，探訪魏征故里。他還經常誦讀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從中尋找魏征的“精氣神兒”。后來，他建議將其中“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一段，用于劇中，成為大段念白，表現一代名臣的浩然與智慧。在排《廉吏于成龍》時，尚長榮在一本反腐倡廉的資料中看到“欲如火不遏則燎原，貪如水不遏則滅頂”，他建議編劇將之融進“人生路”唱詞中。尚長榮還專門去于成龍故鄉陜西省方山縣采風，在于成龍苦讀的窯洞前，與于成龍后人暢談。他離開時，專門帶了一捧泥土回上海，放到象征于成龍清廉的道具竹箱中，成為劇組的“鎮戲之寶”。

來自鄉間的一捧土，來自典籍的一段文，來自流行音樂的一段曲，來自新技術的特效……尚長榮的京劇藝術，尺八與小提琴共奏，3D特效與手眼身法步齊美，無問西東，不拘古今。

“德藝雙馨”的收徒標準

行內人都知道，尚長榮是敞開大門傳戲，但很少正式收徒。

3月14日，尚長榮在濟南正式收徒張宏建。3月15日，尚長榮在接受采訪時，談及自己的收徒標準：德藝雙馨。

張宏建是山東省京劇院優秀青年花臉演員，曾獲山東省青年京劇演員折子戲展演金獎、第二屆青年京劇演員北京擂臺邀請賽擂主獎，2016年入選由國家藝術基金資助的“尚長榮表演藝術研習班”與尚長榮先生結緣，跟尚老學習了《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世》《取洛陽》。前兩出新編歷史劇都是尚老的代表劇目、巔峰之作，后者傳統曲目，是尚老師傅侯喜瑞的代表作品。

3月18日，在山東省京劇團四樓排練場，張宏建在《打瓜棚》響排前，談起2年前的研習班之旅。

對于青年京劇演員而言，尚長榮是殿堂級的存在。他的《曹楊》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張宏建特別心儀。山東京劇院的同仁也曾向張宏建建議：你的路子，拜尚老為師最好了。但那時的張宏建，覺得這個想法并不現實。

他萬萬沒想到，居然有機會跟尚老學習。尚老以76歲的高齡，每天滿宮滿調親自給尚研班授課。他非常珍惜這樣的機會，每天泡在排練場、成為尚老眼中最勤奮最努力的那一個。

尚研班結束后，張宏建感覺沒學夠，思考再三向尚老提出拜師的要求。尚老說，我很嚴格，不輕易收徒，先學戲吧。之后，張宏建每年兩次去跟尚老學戲。尚老非常忙，但卻一直把張宏建帶在身邊隨時指點，一起看電影聽講座，全方位地教導張宏建為人為藝之道。尚老接受采訪，張宏建就邊聽邊學。一次采訪完已是十一點半，尚老打電話告訴家里晚點回去，就接著給張宏建一招一式地說戲，餓著肚子一直說了1個多小時。為了讓張宏建多學一些，他還建議張宏建把教學情況錄下來，回來反復琢磨。盡管這兩年沒有師徒名分，但尚老一樣教得毫無保留。直到今年，尚老覺得時機成熟，才正式收徒。

事實上，尚老不但對張宏建如此，對上海京劇院非自己名下弟子，也將自己的藝術巔峰三部曲傾囊以授。如果說，《曹楊》是一部超越了流派的劇目，而尚老則是一位不拘門戶傳道授業的大師。

在采訪中，張宏建一直把腿放到桌子上壓著，準備在隨后的響排中拿出最佳狀態。在沒有他的戲份時，他依然和搭檔在場邊反復演練。一場戲排完，滿頭大汗。

尚老在研習班的一份資料匯編中，這樣寫道：如今許多演員在排戲時，唱腔都是哼唱，身段則應付了事，還美其名曰“臺上見”。對此，我不以為然。要知道“排戲如練兵”，而軍中箴言就是“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又有道是“業精于勤荒于嬉，”只有排戲時下苦功、出狠勁兒，上臺演戲時才能表現精彩;排練的功課如果不能做到極致，正式演出時，很可能淪為“一道湯”——臺上幾無亮點，觀眾索然無味。根據我的經驗，如果演員在臺下排練時能達到100分的狀態，那么上臺之后或許只能表現出70分。

“我是尚小云派花臉”

在《曹楊》濟南首映禮現場，尚長榮深情回憶起自己與山東的緣分。

他的二哥尚長麟工旦角，是“尚派”藝術的嫡傳繼承人，曾任山東省京劇團團長、山東省戲曲學校校長。

而尚長榮學戲，更與山東有關。尚長榮的大哥尚長春演武生、二哥尚長麟繼承父親尚小云衣缽演旦角。尚小云深知舊中國演戲謀生的艱難，最初并不打算讓小兒子尚長榮登臺。在15日的講座中，尚長榮也談到自己親眼目睹舊社會國民黨傷兵霸占戲院，觀眾不能入場甚至驚動憲兵的場景。傷兵們隨意往臺上扔東西更是司空見慣。

1950年，尚小云帶著尚長春、尚長麟來青島演出，他早年的學生吳素秋前來拜訪，談及解放后戲曲工作者的地位變化。她建議讓尚長榮也學戲，專工凈角。就這樣，年已十歲的尚長榮才開始正式學戲。

雖是名門之后，出乎師傅們意料，尚長榮在學戲上卻吃得了苦?！耙谏鐣狭⒆悖约罕仨毜糜斜臼隆?。這是他的家訓。即便是倒倉期間，他也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父親尚小云依然安排他每天上臺跑龍套，“每天見到臺毯?！?/p>

見識過舊社會的疾苦，也經歷過文革的波折，尚長榮在言談中卻毫無怨艾。他在15日的座談會上，與同行分享自己的座右銘：

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

不恥祿之不伙，而恥智之不博。

在文革中，他作為劇團的主要演員被派去打燈光;作為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恢復演戲時，上臺前卻要在化妝臺前目睹父親被批判……種種屈辱沒有讓他變得憤世嫉俗。在改革開放后，人人向錢看時，他想的不是位子、票子，還是藝術。為了專心演戲，他屢遞辭呈，辭去陜西京劇團團長一職，不肯在碌碌無為的優裕生活中耗費時光。留在陜西京劇團，他有頭銜和級別，有五室一廳的房子和公家專用的小轎車。但是1987年，第一次讀到《曹操與楊修》的劇本后，他還是萌發了到上海京劇團進行創作的念頭，他還是選擇做一位“不安分”的藝術家。

在上海排練期間，他的宿舍夏天悶熱蚊蟲紛紛、冬天寒冷刺骨。平時只能吃食堂，周末就要到街上“打游擊”。生活上苦，藝術上也是苦苦推敲。這個劇組要求，一舉手、一投足，甚至喘一口氣都要從劇情出發找到依據，每句臺詞都要反復斟酌，改到滿意為止。

有人提意見，說曹操的出場比較吃虧，只有背影，沒有正面亮相。但尚長榮認為，要服從人物、服從劇情，演員就要找準自己的“位置”。

正是這種嚴謹，《曹楊》創造出了第七代“曹操”。如果說，歷史上有血有肉的曹操是第一代，那么《三國志》和《三國演義》的曹操都加入了作者的主觀意識，是第二、第三代曹操，而傳統京劇中的白臉曹操則是第四代。之后，刁光覃在話劇《蔡文姬》和裘盛戎在《官渡之戰》中塑造的曹操都是給曹操翻案，是第五、第六代曹操。

尚長榮的曹操，在“偉”與“卑”的沖突中，悖謬的舉止都得到了合理的內核和注釋。他把架子花臉的重做功、重念白和銅錘花臉的重唱功有機地結合起來，著重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創造了一種“性格花臉”? 的表演方法。

《曹楊》的誕生，使得尚長榮成為繼金少山、郝壽臣、侯喜瑞、裘盛戎、袁世海、景榮慶、方榮翔之后又一位獨樹一幟的京劇花臉藝術家。

1990年，以曹操一角，尚長榮榮獲了首屆上海白玉蘭戲劇獎主角獎榜首。之后，他還以此先后榮獲第十三屆“梅花獎”、1992年度“文化部優秀專家”等稱號。

之后，他推出的《貞觀盛世》和《廉吏于成龍》也斬獲文華獎以及中國京劇藝術節金獎等等國家級大獎。2005年，他當選為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后為中國戲劇家協會名譽主席。2017年獲中國文聯“終身成就戲劇家”榮譽稱號。

在功成名就的現在，很多人建議他該開宗稱“派”，他屢屢拒絕，說“不敢稱派”。他不想局限自己的藝術，但私下里，他想著，如果一定要歸派的話，他屬于父親尚小云那一派，始終站在藝術創新的前沿，不斷探索開拓京劇新的發展空間。

尚長榮三次獲得“中國戲劇梅花獎”，是中國戲劇界首位“梅花大獎”得主;三次獲得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并多次獲得中國京劇藝術節優秀表演獎、文化部“文華表演獎”、中國戲劇節“優秀表演獎”等榮譽。2011年被國際戲劇協會第33屆世界代表大會授予“世界戲劇大使”稱號，2013年獲第二屆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

這樣一位老藝術家常被問到如何看到網紅明星的高收入。他在15日的講座中再次重申自己的回答：你知道華羅庚掙多少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