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仁山是新世紀以來一位成績斐然的鄉土小說家。他創作的“中國農民命運三部曲”對中國鄉村社會現實進行了幾乎同步的文學表現。他對冀東平原鄉村逝去的人物形象、傳統文化、風俗人情的回望,對農村現實的憂患意識和痛苦思考,對農民未來發展方向殫精竭慮的探索,都凝結為一抔濃得化不開的鄉愁。中華民族是一個農耕民族,具有深厚的安土重遷情結。所以中國人的鄉愁是深植于土地的。關仁山的鄉土寫作正是現代人鄉愁的精神皈依。他最新長篇小說《金谷銀山》從人物形象、傳統文化、風物人情、文學主題四方面展開當代語境下的鄉愁敘事。
鄉愁觀照下的人物形象
鄉愁的實質,是對家園和鄉土的懷念眷戀。范少山作為小說塑造的新農民形象,還鄉創業的情感基礎是鄉愁:“俺留住了白羊峪,就是留住了鄉愁?。 彼监l與思親,鄉情與親情緊密相連,難分彼此。思鄉的核心是思親,鄉情在某種意義上是親情。中國人有幾千年儒家思想的深厚的思想基礎。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边@句話雖然不反對年輕人有目標地外出建功立業,但是更強調家族觀念、親情倫理。以家族、親情為基礎的鄉愁理念使關仁山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本能地也是最得心應手地塑造鄉村長者形象。小說中的范德安老實得近乎木訥卻在文革時代冒死守護御碑,余慶余愛財如命卻信奉誠信經營。這種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和鄉村傳統倫理精神更集中體現在鄉村長者范老井身上。
范老井是白羊峪的百科全書式的老者。他對白羊峪的山水草木、人畜碑城、人事變遷都了然于胸。他遵循中國鄉土天人合一、萬物有靈的古老哲學,對山林里的生靈用一生的時間去感同身受、平等對待,相信萬物有思想感情,把銀杏樹、狼、鹿等自然物神化或人格化。“萬物通靈論”宇宙觀作為民間文化的一個顯著特征,雖然有局限的部分,但是作為人類生活經驗、道德經驗的結晶,其優秀的部分構成了文學創作重要組成并在作家的思考中展現出新的意義和價值。關仁山把鄉愁理念融入范老井的人格之中,通過小說的敘事和人物自身的性格發展投射了身在城市的懷鄉之情和文化上的尋根努力。范老井在關仁山塑造的人物譜系中不是孤立的,他是舊文化守護者形象系列之一。范老井與《白紙門》中雪蓮灣的疙瘩爺有頗多思想觀念、行為方式的相近之處。比如以平等、尊重的方式對動物,恪守獵人的祖傳規矩。疙瘩爺用打狗叉而不是火槍來殺獵狗,范老井用余生去守護狼的生命。所不同的是,疙瘩爺面對現代化進程是茫然和猶豫的,而范老井在捍衛傳統時是明確、堅決的。守護傳統就是守護了未來,守護歷史就是守護了希望。范老井守住了年少初戀的愛情,將同樣是傳統文化象征的泰奶奶請到白羊峪,建成小學,改變留守兒童愚昧無知的命運,這就是守住了白羊峪的未來和希望。
“作家在與自然建立起有意義的生命聯系時,在現實層面指向的,是對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所出現的一系列問題——自然生態的失衡、人的異化及生命力和道德倫理精神的萎縮等問題的思考;而在文化層面指向的,是在與傳統文化、民間文化對接過程中,構筑新的生命倫理和價值理念?!盵1]人與自然相依共生的深厚情感正是現代社會缺少的。范老井身上寄托了作者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環境下世道人心起伏變化的探尋。從這個意義上說,關仁山的鄉愁敘事也是一種生態敘事。他以深厚的鄉愁為依托,通過范老井形象的塑造,復活了人與自然其他生命之間平等的親情關系,呼喚了人與自然合二為一的美好情愫和道德精神。
鄉愁觀照下的傳統文化
中國鄉土小說歷來有從傳統中汲取營養的文學傳統。農村固有傳統中確實藏納著富有生命力的素質。“關仁山對農民命運的追問里,還夾雜了大量的傳統文化的因素。這也是他所寄托的理想所在。把農民的命運系在文化之上,是關仁山尋找農村改革出路的方案之一”。[2]這種文化的思考與介入,使關仁山的鄉愁上升為一種文化鄉愁。“上乘的文化鄉愁表達不是赤裸的,即文化鄉愁不是簡單地表達對故土的思戀情結,而是在情感深處標識一種文化的傳承和發展。”[3]關仁山的鄉愁表達就深刻于此?!督鸸茹y山》跳出了個體淺吟低唱式的鄉愁,而是把鄉愁具體落實在對中國農村現實的描寫和對鄉村傳統文化的挖掘上。旅美臺灣作家白先勇曾在接受訪談時闡釋過這種文化鄉愁的由來與滋味:“從19世紀末期開始,一直經過整個20世紀,中國的傳統文化經過了一段衰落時期,失去的很多,破損的很多,毀滅的也很多。我對中國過去輝煌的文化有一種懷念,一種追緬。我把中國文化作為自己的原鄉、故鄉,對它有一種很深刻的記憶。一個中國人在外國住久了,慢慢地就會想念自己的文化祖國。人越老了,感情上與傳統文化就越親近?!标P仁山雖然沒有旅居海外,但是身在都市的他,年過半百,數十年如一日地將文學的目光投注于冀東土地,對故鄉的風物人情所蘊含的傳統文化的追念想必也是日久日深。故鄉的一方水土滋生了獨一無二的自然風光、物產民情、歷史傳說和民間藝術,發展出自成體系的文化傳統。鄉土田園不僅深植游子生命的根系,更寄托他們的精神和情感。
《金谷銀山》中的白羊峪就是讓游子生死以之的家鄉,并走向形而上,成為文化鄉愁的載體,由此獲得更寬廣、深邃的象征意義。而文化鄉愁總要依托于意象,鄉愁敘事一個首要的藝術特征就是意象。意象一詞進入批評話語更多源于西方文論,其實中國文論中意象的概念由來已久。自唐代以來,持續有中國文人在詩文中提及意象一詞。唐司空圖:“意象欲出,造化已奇?!蹦纤蝿⒖饲f《后村詩話》:“意象迫切”。元好問贊美蘇軾的創作“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意象?!崩顤|陽評溫庭筠《早行》中的名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意象具足,始為難得。”可見,以意象為入口,解讀傳統文化在《金谷銀山》鄉愁敘事中的意義,不會產生批評話語差異帶來的隔膜與不當,反而妥帖一致,有效還原中國文學創作與批評的本土化特征。
古銀杏樹是《金谷銀山》中最具有傳統文化、文化鄉愁象征意義的意象。白羊峪有雌雄兩株相對而生的古銀杏樹,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古銀杏樹沉默而深情地見證了白羊峪鄉村文明頹廢荒蕪、重建復興的曲折過程,見證了白羊峪人的喜怒哀樂、希望和理想。在白羊峪人眼中,銀杏樹已經不是單純的植物,而是有生命、有情感的一對老夫妻,是白羊峪人活著的祖先,是最值得敬畏的神明。白羊峪人自古有個規矩:無論誰家蓋房,不能砍大樹,只能選伐死樹或是間伐的弱樹做檁條。以古銀杏樹為圓心輻射出的白羊峪文化場是范少山為首的白羊峪鄉親鄉愁的寄托物和淵源地。古銀杏樹象征了飛速發展之后古老中國鄉村哲學和自然法則能給人帶來心靈的依托和平靜。不僅在意象構造的結構上完整,也形成了小說獨特的鄉土文化氣韻,深刻揭示了古樹在鄉愁中的獨特意義?!爸袊糯毡榱餍猩琊⒓滥镜牧曀?。古今跨越千年,地域殊異,但是人在面對信仰的神樹表現出來的虔敬莊嚴的情感是相通的。高大修茂的樹木成為鄉土的標志,成為鄉愁的依歸。”[4]大年三十范少山到銀杏樹下焚香跪拜,磕頭禱告。這種民間信仰是一種世代相傳的鄉土中國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情感方式,也滲透著作家對鄉村民間文化、傳統文化的認知和思考。關仁山在寫作《白紙門》時期就試圖確立自己的民間立場:“作家沒有明確的民間立場也就沒有明確判斷生活的尺度,價值觀念也難確立。經過這些年的思考,我認為現實主義作家確立民間立場十分重要。建立民間立場,即確立自己的獨立精神。”[5]雖然在評論家孟繁華看來:“事實上,我覺得《白紙門》恰恰是典型的精英立場,他對傳統文化的反省或檢討的自覺,站在純粹的民間立場上是不能完成的?!盵5]但假如我們暫且擱置民間立場在文學創作中的實現與否,其中不難看出關仁山已經有了明確的民間立場的意識和理念,而民間立場是鄉愁敘事必不可少的因素?!懊耖g固有的生命活力激活了作家的藝術想象,作家的藝術想象則灌注著自我的主觀情感,使民間世界具有震撼人心的魅力?!盵1](22)
如果僅以古銀杏樹來象征白羊峪的文化鄉愁,未免過于靜態和客觀,難以充分彰顯民間文化的生態與活力。民間文化中活的部分,就應該是世代口耳相傳的傳說與故事。鐘敬文認為:“中國,是一個‘傳說之國。如像她極豐饒于自然物產,她也是極豐饒于民間傳說的。有些學者,說中國是神話很缺少的國度,和這相反,她于傳說卻是異常的富有。中國是否為世界上于神話最貧弱之國,這還是一個有待商量的問題,但她于傳說方面的富有,卻是不容爭辯的事實。”[6]《金谷銀山》中各個年代的傳說暗自連綴成了白羊峪深厚的歷史文化脈絡和強韌的民間生命力??诙鄠鞯拿耖g傳說,成為一代代白羊峪人深刻的歷史文化記憶,是他們鄉愁的依托。正如民間文學學者黃景春對民間故事傳說的定義:“它是老百姓用口頭語言描述自己的生活、講述自己的故事、敘述自己的歷史、表述自己的愿望的一種文學樣式?!盵7]在白羊峪的由來、金谷子與康熙、康熙御題古碑等傳說中,最耀眼的最核心的是金谷子的傳說,已經載入《金安縣志》。上面說康熙郊外巡游偶遇金谷子,顏色金黃,味道清香,于是命人買下那片谷子,經過風水師在離京三百里內尋找,最終選定白羊峪。因為白羊峪有山有水有長城,土質適合種谷子,三面環山,僻靜安全,民風淳樸。金谷子的傳說反映了白羊峪的地理風貌、人文環境,更主要的是皇糧貢品產地的榮光歷史,這為尋找金谷子的艱辛歷程提供了歷史合理性,也為白羊峪人的鄉愁提供了書面載體。
鄉愁是無形的,而每當鄉愁泛起,記憶的投射對象卻是有形的、具象的。除了神秘悠遠、引人入勝的民間傳說,農民最好的娛樂就是民間傳統文藝活動。皮影、樂亭大鼓與評劇并稱“冀東民間藝術三枝花”,是冀東農民的傳統民間娛樂活動。鮮活的民間生活經驗與記憶,成為關仁山文化鄉愁的一個組成部分,屢次進入關仁山的鄉土寫作,增強了他小說鮮明的地域識別度,突出了作品的本土化民族化特色。范少山去虎頭村找姑奶奶尋找金谷子,投其所好帶去皮影人兒,手上耍皮影兒,嘴里念著皮影道白,還帶去了樂亭大鼓的道具,敲著老柜板唱了一段《雙鎖山》,讓老姑奶奶聽得如癡如醉,熱淚盈眶,決定挖墳開棺取金谷子?!爸T般人生況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項是異鄉體驗與故鄉意識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與回歸意識的相輔相成。這一況味,跨國界而越古今,作為一個永遠充滿魅力的人生悖論而讓人品咂不盡?!盵8]老姑奶奶年輕時遠嫁太行山,幾十年再沒踏上過故鄉的土地,再沒見到過故鄉的親人。范少山知道鄉音、故鄉曲藝對老人鄉愁的撫慰作用。因為鄉愁不僅僅是一種分離焦慮,“家園和鄉土在人類生活史和人類心靈史上,均有著非凡的意義?!盵4](35)白羊峪寄托了關仁山對傳統鄉村文化的無限留戀和深情追憶,不僅展示了冀東平原鄉村的歷史風俗圖景,也是關仁山難以忘懷的生命景象。
鄉愁觀照下的人情風物
“關仁山是一位長久關注當代鄉村生活變遷的作家,是一位努力與當下生活建立關系的作家,是一位關懷當下中國鄉村命運的作家。”[9]這段中肯的評價隱含了關仁山鄉土寫作的兩個顯著特征,即宏大的敘事主題和切近的現實內容。這兩個特征既成就了關仁山獨特的文學標識,也在某種程度上將其囿于主旋律作家的局限。《金谷銀山》推陳出新的鄉愁敘事柔化了小說主旋律寫作的屬性,突出文學作品的審美本質。小說竭盡全力緊跟時代,表現宏大的政治、經濟生活主題。一帶一路、土地流轉這樣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件,光伏產業、生態農業這些國家經濟發展的新產業,互聯網+、農業APP、鄉村旅游代言人這些農村生活的新事物簡直讓讀者目不暇接。如果作者沒有強大的生活經驗作支撐,很容易寫成一本“大事記”。扎根農村、立足人民的經驗為關仁山的創作奠定了厚實廣闊的基礎,為他書寫新農村的重建提供了生動、細致、廣博的資源,是他的鄉土寫作不斷創新的動力?!督鸸茹y山》具有密實可親的質地,生鮮活潑的內容,就像平原上的金谷子翻卷著金色的浪花,就像果園里的金蘋果散發著香氣。
鄉愁使關仁山回望農村日常風俗的場景,在大事件骨架的縫隙里信手拈來地注入情形畢現的細節描寫,生成了作品生動、鮮活的血肉之軀。田新倉抓起玉米鉆心蟲,兩條一起放進嘴里就嚼,還吧唧吧唧嘴說“淡點兒”。范少山一嘗,吐了一地,拿著蟲子去追杏兒。杏兒嚇得撒腿就跑。這樣田園風味十足的場景寫得明快跳脫、充滿趣味。田新倉賣雞蛋,余慶余買仨還非讓人饒一個。田新倉不干,余慶余的要就變成了拿——拿起來就走。買——要——拿三個動作描寫了一個詼諧的鄉村場景。這還不算,田新倉又追上去搶雞蛋,生生把雞蛋從他手里摳碎了。余慶余把流出來的蛋液直接倒進嘴里。情節的發展一次次超出讀者的想象,簡直讓人啼笑皆非。作者只有深入鄉村生活,眼見耳聞心感,才能抓住事件的喜劇性,并以一種寬容、理解的態度去看待他的人物。鄉愁敘事下的白羊峪鄉親的往來中,“有一種人情,一種心心相印的優美人情?!盵10]
關仁山的鄉愁敘事不僅是對生活的白描,更是透過鄉村生活的表面發現農民的精神變遷。當他發現“過去相依相幫的民間情分衰落了,人的精神與衰敗的土地一樣漸漸迷失,土地陷入普遍的哀傷之中”[10],便開始以嚴肅的創作態度和與當下農民血肉相連的情感立場對農民的精神與人性進行憂心如焚的思考與探索。二槐被貪欲占據頭腦,先有農家樂私自提高菜價,敗壞白羊峪旅游的名聲,后有慫恿老父親對抗村委會,高價販賣長城古磚。范少軍回到村里先摘蘋果,后去砍樹,既違反村訓,又觸犯國法。二槐的貪婪自私,范少軍的愚昧野蠻,是“農民自身存在并難以超越的劣根性和因愚昧而與生俱來的人性‘惡”[11],是鄉村的落后性產物,也是城市疏離、排斥的結果?!白哌M城市的只是農民的身體,事實上城市并沒有也不可能在精神上徹底接受他們。城市因‘現代的優越在需要他們的同時,卻又以鄙視的方式拒絕著他們?!盵11]作者避免對農民劣根性的武斷批判,而是對農民與城市的關系、農民精神上的鄉村文化記憶進行了深刻的思考。關仁山意識到單純的經濟發展和物欲追求在給白羊峪帶來財富的同時,也給人們帶來精神的創傷和生活的災難。作家將拯救鄉土的希望寄托于深厚綿延、生生不息的民間力量。在《金谷銀山》的鄉愁敘事中,農民返鄉,回歸土地,漂泊在城市上空無處可依的鄉愁終于有了歸宿。
鄉愁源于一種對故土風物的深沉記憶和眷念。故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沙一土都承載著人兒時的記憶,凝結著獨特的故事和情思。故鄉的風物在物質生活、生存層面的巨大功用,滋生了人們對它的熱愛和懷念。關仁山不僅對鄉村人事有著細膩的觀察和深深的喜愛,他對冀東農村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作物也飽含關注和深情。春天,曲曲菜、蒲公英漫山遍野,碧綠金黃,蘋果花飄飄灑灑、沾衣不濕;夏天,玉米棵子高聳、挺拔、粗壯、魁梧,籽粒飽滿、圓潤、潔白,花穗漂亮得像一朵朵禮花,紛紛揚揚的花粉金光閃閃,是真正的莊稼之王;秋天收獲時,沉甸甸的棒子,白花花的面粉,味道鮮香誘人。場上的金谷子金燦燦、暖洋洋,像熱炕那么滋養人。關仁山正是像他的主人公范少山一樣,在自己文學創作的一畝三分地上精耕細作,繼承并堅持了河北文學“扎實生活、誠實寫作”的傳統,以鄉土敘事為依托,在不同程度不同側面呈現出時代生活的寬廣度。鄉愁給《金谷銀山》浸入冀東平原土地的氣息、草木的芬芳,為讀者構建了一個可視可聽可聞可觸的河北鄉村空間,拓展了現代文學史上鄉土文學的版圖。
鄉愁觀照下的文學主題
強烈的社會使命感和藝術責任感使關仁山的鄉愁敘事突破了傳統鄉愁文學的局限。《金谷銀山》既沒有沉湎于對傳統鄉村烏托邦的挽歌式緬懷與追憶,也沒有偏執于對城市險惡、冷漠的批判。作者的抱負在于,要在這么美麗的綠水青山上建造金谷銀山。傳統文化終極的意義在于傳統中守護下來的種子,生成的希望。這種希望是指向現實的。范少山創業前的白羊峪是荒涼的——荒涼的生活,荒涼的教育,荒涼的心情。然而,荒涼的白羊峪有水、有樹、有長城,有藍天、白雪和清冽的空氣。這似乎在白羊峪的荒涼之上,籠罩著某種未來的希望。尤為難能可貴的是,白羊峪沒有像《中國在梁莊》中的梁莊那樣,伴隨著經濟生活的破產,鄉村傳統中道德、價值、信仰也隨之覆滅。在白羊峪,“神雕俠侶”以最原始、最質樸的方式艱難地植樹造林,默默守護古老的燕山深處的生態?!巴列悴拧庇鄟礞i懸壺濟世,炮制伏龍肝,解除白羊峪身體的病痛,吹拉彈唱、寫詩吟詩撫慰白羊峪的心靈。與其低吟挽歌,不如傳唱頌歌;與其漂泊于城市異化的天空,不如腳踏農村親切的土地;與其漸行漸遠,不如返身回鄉;與其沉浸于傳統鄉土中國的詩意想象,不如給社會主義美麗鄉村插上翅膀。這是關仁山別樣的鄉愁敘事的成因,也是他鄉愁敘事寶貴的價值和意義。
“關仁山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面對問題多多的農村現實,他從來沒有放棄追問農民在現實中的苦難究竟是怎么產生的。他也沒有放棄對于未來農民命運的追尋和實踐?!盵2](7)創作“中國農民命運三部曲”是他緊張思索的過程,也是他為農民未來過什么樣的日子,自覺付出的研究和實踐的過程?!督鸸茹y山》繼“中國農民命運三部曲”之后,完成了對農民回歸土地的出路探索,展示了轉型鄉土的生機,消解了以往長篇的困惑?!度疹^》中,關仁山借助人物金沐灶這個鄉村知識者的形象,夫子自道式的提出自己對農村現實的探索性思考,并將這種思考逐步提升理論高度,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農民主體性的設想?!督鸸茹y山》中的農民不再像“中國農民命運三部曲”中大多數農民被動地應付改革政策,無能為力地被裹挾在改革大潮中亦沉亦浮。范少山、余來鎖等為代表的鄉村執政者不再是《天高地厚》《日頭》中惡意資本的幫兇或任人宰割的弱者。他們在與沈老板、龐大輝、張小強等資本者的商業合作中,收放自如、從容應對。范少山搶先一步注冊金谷子商標,爭取“一帶一路”自營出口權,在對資本的吸收和利用中充分保障白羊峪的生態環境和農民的利益。即使對待田中二喜的外資,范少山也是自信、自主的。中國農民的尊嚴讓日本資本家敬佩和嘆服?!督鸸茹y山》描繪的鄉村藍圖不僅拯救了中國鄉土,也拯救了中國農民的尊嚴。關仁山長期以來對農民自身在新的改革中擺脫貧困和苦難的期待和探索,終于在《金谷銀山》中獲得了一個美好的答案。農民雖然轉型為新型的勞動者,卻依然將產業之根和自己的鄉愁之根深深扎進土地。在綠水青山之間建立了金谷銀山的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霸谶@一點上可以看到關仁山與同代作家之間的差別,關仁山是走在未來的探索上,不斷地設計方案,付之實踐,雖然是寫在紙上的故事,卻希望與廣大父老鄉親一起在現實世界里走出一條能夠通向未來的道路”。[2](11)
關仁山矢志不移地堅守鄉土中國的寫作領地,專心致志地揣摩鄉村現代轉型問題,在鄉土小說的厚土上完成了鄉愁的別樣表達。伴隨著一個社會主義新型鄉村在紙面上漸漸立體起來的,還有一種新的鄉土文學創作經驗在美麗生長。回應波瀾壯闊的中國農村現實的宏大抱負與追緬浩瀚綿長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溫柔情懷在《金谷銀山》的文本中融合得天衣無縫,形成關仁山宏大而溫柔的鄉愁敘事??梢哉f,《金谷銀山》為新世紀以來鄉土小說的序列增添了一個耳目一新的存在。這既造就了作家創作模式的成熟與蛻變,也完成了對百年鄉土文學經驗的一次突破與創新。
參考文獻:
[1] 王光東,陳小碧.民間原型與新時期以來的小說創作[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43.
[2] 陳思和.面對現實農村巨變的痛苦思考——論關仁山的創作兼論一種新現實主義文學的誕生[J].中國文學批評,2016(1):12.
[3] 李林展.中國20世紀鄉愁文學的流變及其特征[J].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4):111.
[4] 楊景龍.中國鄉愁詩歌的傳統主題與現代寫作[J].文學評論,2012(5):36.
[5] 孟繁華.《白紙門》的立場[N].羊城晚報,2007-7-2.
[6] 鐘敬文.鐘敬文文集·民俗學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220-221.
[7] 黃景春.民間傳說[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6:1.
[8] 葉小芳.中國人鄉愁文化解讀[J].懷化學院學報,2013(7):60.
[9] 孟繁華.“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評關仁山的小說創作[J].小說評論,2012(3):78.
[10] 關仁山,張艷梅.以文學之光照亮鄉土中國——關仁山訪談錄[J].百家評論,2014(6):40.
[11] 孟繁華.重新發現的鄉村歷史[J].文藝研究,2004(4):9.
?
〔責任編輯 宋長江 沈筱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