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惠署光
石嘯(刁宏斌)是最早的一批,也是唯一的一屆西安師范美術專業畢業生。上世紀八十年代,適逢畫壇著名的“85美術運動”,石嘯走上了美術教師崗位。1987年前后,他拜識了長安畫派的重要畫家羅平安,踏上專攻水墨的道路。而這一時期.正是老師羅平安深入陜北體驗生活長期積蓄后迎來藝術個性逐漸成熟的重要節點。石嘯被先生作品的磅礴大氣折服,也被先生深入生活、勤奮筆耕所感染,但最受用的則是先生美術思想的洗禮。
談起現在比較流行的話題——繼承、創新,石嘯反復強調的則是“探索”,他認為這樣更貼切。繼承是了解學習前人的思想,揣摩前人的筆墨,屬于藝術的初級階段,而藝術的生命力在于不斷的創新,而探索卻是創新的靈魂。“浩瀚的大漠,一片茫然,沒有路卻又遍地是路。望不到目標,艱難地爬行在不知是不是路的路上” (羅平安語)。對于一個不愿吃別人嚼過的饃的中青年畫家,對一個不愿以古人、洋人、師傅的現成成果為最高追求目標的中青年畫家來說,石嘯的路要他自己蹚出來。這種孤獨感,是一切探索者的共同命運,因而,石嘯認為探索高于創新,是藝術的原動力。
20世紀60年代,長安畫派憑濃郁的生活氣息和筆墨技巧渾樸之美兩大優勢震動畫壇,前者以趙望云、方濟眾為代表,后者以石魯為突出。石嘯是羅平安弟子,而羅平安就是方濟眾的弟子。石嘯畫風近于乃師,喜歡描繪平凡的小景,而不畫高山大嶺,作品透著些荒涼感,畫法也不拘一格。
“觀念的改變不是一個簡單的形式和外在殼層的更換,它是藝術家心理深層的質與量的根變,不是為了變而變。它是心理形態的自然演變”(羅平安語)。觀石嘯近作,深厚蒼勁的筆意而不拘具象,從西方現代藝術中汲取了許多有價值的東西,有意拉開與文人畫的距離。有著與傳統水墨不同的空間意識和結構方式,筆墨不再作為藝術表現的中心,而是在復雜多樣的繪畫語言中獲得了新的意義。
石嘯認為,藝術應該包含著質樸的一面,滿足人的精神需求。好的藝術有視覺審美上的享受,更有內在的興發感動。藝術的當代性取決于作品對這個時代、生活、人的直接切入,還有藝術家表達方式上的獨特處理,取決于今天的藝術家對前人某些方面經驗的借鑒,以及內在的創造力和想象力。
石嘯近期的《關中》系列作品,開初用畫筆追憶印象中的景象,進而淡化景觀記憶,強化抒寫內心。感受畫幅,林木、房舍雖清晰可辨,具體性卻不強,構成朦朧物象時是千萬條短而有節律的色線與墨線,它使人想起后印象主義畫家修拉的點彩。但這里并不是對外在光影的刻畫,而是對一種內在體驗的表述。筆墨形式勾畫出了關中村莊的景象,按照一定節律組合、躍動、擴張、升華,張揚著生命力。這是我在以前的山水畫中不曾見、不曾體味過的,從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描繪對象和似曾相識的故土悟出人生的感受。
石嘯的創作從苦臨古畫、心摩黃賓虹、授業于科班老師,到現在受羅平安藝術思想的影響,取得里程碑式的突破,一是對寫生的超越;二是新的感受點的發現。
不畫寫生而只觀景,這是古人的辦法。自蘇式美術教育流行以來,水墨畫家們無不以寫生為根底和必不可少的手段。寫生可以捕捉生動而具體的細節,但一味依靠寫生(以及照片),又致使許多人泯滅想象和創造,即“脫不出寫生狀態”。以趙望云、石魯、方濟眾為主要代表的“長安畫派”,描繪黃土高原,抒發對西北景觀、人情的感受,作品中的渾樸深厚是過去所沒有的,但他們都沒有脫離寫生性。雖然寫生可以加強作品的現實感和感受的豐富性與親切性,一定程度上能借此掃除舊山水畫的空虛與摹仿病。但50多年過去了,僅停留在寫生層面上還不能充分發揮藝術家的主體性,作品的精神含量還太小。既要升華到寫生層之上,又不返回摹仿與空虛,就成為藝術家突破的一個關鍵。
當今交通工具發達,幾天之內便可行萬里路,現在的畫家可以滿天飛,滿世界跑,可以比古人看更多東西。但跑馬看花,廣而不深,意象貯存多而雜,抓不住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感受點。石嘯喜歡到農村轉悠,但凡有時間,或者創作遇到困惑,石嘯就到秦嶺山中、關中農家住幾天,有時候在寺廟之中,有時候在朋友的院落,靜靜思索,呆坐冥想,回來之后必有所得。這已經不是傳統意義的采風寫生,完全是在聽山的呼吸、水的低吟。關中農村的自然風光與人文情感深深感染了他,觀察體味、領悟,他只習慣于空手而行,走路,觀看,聊天。從不帶畫夾和速寫本,不畫速寫,也不對景寫生。回來后根據心里的感覺作畫,毫不受具體環境物象的約束。有時也用卡片相機拍些景物幫助回憶場景,如果和照片比較一下便可知,它們有點相像,但又相去甚遠。來自村落的感受,只是石嘯的心象,而非實景的摹仿。
《關中》系列作品就是這樣產生的,它們超越了寫生和寫生性的作品。

95cm×95cm,2002年

95cm×95cm,2018年

190cm×95cm,2012年

134cm×67cm,2002年

134cm×67cm,2019年
藝術應是心靈的真誠表現。
畫家們常說尋找自己的“坐標”,這個特定的坐標點,就是藝術家在藝術競爭的海洋中的立根之地。它并不神秘,它潛藏在藝術家先天秉賦、個人氣質和后天經驗的獨特性之中,問題在于我們如何去認識和發現它。這是一個艱苦、漫長的實踐過程,而且中間又在發展、完善、升華、超越中不斷反復。石嘯的藝術還處在發現、升華的轉變時期,他將來的路還很長。
對石嘯來說,最重要的是被生活經驗和文化經驗豐富起來的藝術家的生命活力,他的創造力和想象力,他對經驗的特殊發現,在艱苦實踐中先天秉賦和后天經驗不斷撞擊而迸發的靈感的火花,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在漫長的探索中的舍得。舍得不是放棄。幾十年的藝術實踐,接受的教育、受到的影響、個人的經歷都會形成思想的枷鎖。舍去現成的輕車熟路的模式,得到未知的曲高和寡的探索,這需要勇氣,需要老陜的“楞娃”膽識。這里所謂“膽識”,就是藝術感受點。
如石魯的感受點是陜北黃土高原,李可染的感受點是南方山水。一個畫家擁有自己的感受點,意味著他有自己的取材范圍,有對這個取材范圍的獨特的感受與發現。意味著畫家與那個范圍(物)有特殊的、不同于任何人的心物對應與對話。畫家能否成功,能否確立自己的風格面貌, 與此有極大的關系。石嘯在從事美術教學最頂峰的時刻,因為工作關系,離開了教育,進入了機關,過起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大約有10年時間,他從未動筆畫畫。但這不是荒廢的十年,反而是一種成全,因為心之所向、目之所及,成為他積蓄靈感的重要過程。動心忍性,每年假期,擇一山里農家、寺院閉關修煉。場面上的應付沒有了,彬彬的禮節沒有了,一切都簡單而又粗樸,粗獷的心對著蠻荒的自然。他從未感到這樣的舒暢、自由和純凈,平凡的農家院落觸動了石嘯深層的神經,因此才有了各個視角獨特的系列作品。

195cm×195cm,2018年

134cm×134cm,2019年
我看石嘯這些畫,也明顯感到他擺脫了寫生的具體性,畫的很自由,不受透視、取景、對象形體和關系的局限,好像是畫家造出來的景觀秩序。他把對象單純化,重新組合,一切都服從于他的印象和情緒。點與短筆觸,色筆與墨筆夾雜交互,而不像前人那么只強調墨筆,這結果是強化了視覺的刺激力。由于點、短筆觸和色彩作用,畫面充滿動感,荒野、荒涼,也感到熱烈與活潑,這是生命的搏擊。
這是石嘯拋掉了一些東西才得到了一些東西,破除了一些規范才邁向了新的規范。這很難,絕不是想如此便能如此的。但有了突破還不等于達到了藝術的高層面,在這條新路上,還需要走下去,需要走更長的時間,做更多的功課,下更大的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