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歡買笑的浪子才人

劉紅娟

看到柳永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要淡泊功名，過陶淵明式的生活，未嘗不可；想依紅偎翠，沉溺于旖旎繁華的都市生活，也行。然而一個“忍”字，把一個在仕途與情場間徘徊不定、且略帶憤怒使性撒氣的柳永表露得淋漓盡致。

然而，縱觀柳永一生，任誰也笑不出來。

柳永出生于儒宦世家，其父、長兄、次兄都官至員外郎之上，幾個子侄也不甘位居人下，在官場上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兩個哥哥和柳永都是文學愛好者，被人冠以“柳氏三絕”。在這樣家庭里成長的柳永，是真想“把浮名”“換成淺斟低唱”嗎？他真的淡泊了名利嗎？不，縱觀其一生，他并沒有真正放下過心中的功名之欲。他不停地追求、受挫、受挫后把自己放逐到煙花柳巷，他的一生不停地在重復這三個步驟，最終把一生的四分之三獻給了歌兒舞女。這樣的放浪形骸是正統官場所不容的，他的放縱更加重了他官場的失意。在屢教不改后，他的兄長們終于對這個任性不務正業的弟弟失去了耐心，從此，任他飄零。

曾經的少年柳永堪稱神童，九歲前就寫出了題在崇安中峰寺的《中峰寺》一詩。這首詩被收錄到《建寧府志》中。學成之后，到汴京應試，然而一到光怪陸離的京城，年輕才子柳永，就被青樓歌館里的歌妓吸引住了。即便如此，自恃才高八斗的他仍以為做個狀元是唾手可得的事。不料事與愿違，放榜時名落孫山。他沮喪憤激之余，寫下了傳誦一時的名作《鶴沖天》（黃金榜上），宣稱“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1018年仲春，又是一年放榜時。皇城瓊林苑內，宋真宗正在審閱殿試結果。當“柳三變”三個字從眼前浮現時，閱卷的他渾身一激靈，怒目圓睜：“怎么還是他！”

一想起《鶴沖天》，真宗便氣不打一處來，將卷子一摔：“且淺斟低唱填詞去，要什么浮名！”這是柳永第三次落榜。每次進入預選名單，都被真宗以“屬辭浮糜”為由給斃了。

“萬種思量，多方開解。”柳永的思緒由憤恨轉為使性，既然皇帝叫我去填詞，那我就領旨好了！于是，這位大才子拿來自己的手板名帖，大大地寫上“奉旨填詞柳三變”七個大字，往那煙花巷陌填詞去了。

但是，就這個紈绔子弟，千百年來，名頭竟然比他的老父親和哥哥們都響。他是慢詞體制的開創者，宋詞880多個詞調中，有100多個調是柳永首創或首次使用。詞的體制自柳永開始完備。

其實，柳永屢考屢敗，不只因為《鶴沖天》，還有整個上流社會的嫉妒和銜恨。1008年，柳永初到汴梁，一座比杭州更大更繁華的都市，他戴著在蘇杭獲得的“光環”翩然而至，受到了萬眾的矚目和青睞，其中的絕大多數，便是歌妓。那一場光環之下的轟動，讓很多人嫉恨。

那些身份低微的歌妓，給了柳永許多靈感。他懂那些女子。在他的眼里，歌妓也是平凡女子，只是命運弄人。沒有女子生來就有歌妓的烙印，也沒有女子自愿成為眾人鄙夷之人，欣然接受權貴玩弄。她們也有相夫教子純真的夢；她們抗爭過，直至明白反抗的無力，才強顏歡笑掩飾內心的苦痛。柳永與她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夢想過，奮斗過，但每次都得到無情的打擊，遭到整個正統社會的唾棄，四考四落。“幸有意中人堪尋訪”，歌妓賞識他的歌詞，肯定他的才華。

在別人看來，他是破罐子破摔，無可救藥；可在柳永心中，這紅袖添香的秦樓楚館沒有冷眼和嘲笑，能讓他我行我素，實現自己的價值。于是他“奉旨填詞”，開始把浮名換作淺斟低唱，只為兒女道情長。

柳永是俗的，他縱情風月，滿嘴的俗話俚語，文人不敢說的話他都敢說。煙花柳巷、歌樓妓館、追歡買笑，落第后更是專情于此。這個柳老先生的小兒子，和其他兩個兒子相比，不知讓柳老先生費了多少心思。浪蕩才子柳永全然不管父兄的苦心，煙花巷里的慰藉和刺激，讓他和歌兒舞女結下了不解之緣，寫下了大量以此為題的詞作。柳永的俚俗在于能將有趣的白話、俗事加入詞中，把中國傳統的以含蓄為貴的言情道愛表現得盡而又盡、淺而又淺。如他的《少年游》（層波瀲滟遠山橫）……哪里是個長衫方步、飽讀詩書、隨時要考取功名的穩重文人？這明明是個一見傾心、急不可耐的浪蕩子。難怪會受到其他士大夫文人的輕視與排斥，誰會有他這么放肆大膽。這一部分詞惹得他放浪的行為天下人盡知，官方正史《宋史》中沒有柳永的傳記，當時文人學士的詩文集里也沒有關于柳永的記載，柳永的生卒年限都沒有定論。現在所有關于他的故事都來自宋人和清人的筆記，且是零星記載，傳聞各異。他的事跡只能從他的詞中去尋找，不過，他的俚俗語言和俚俗題材是很受大眾歡迎的，他的詞迅速走紅為當時最流行歌曲。

柳永只有俗嗎？不！深厚的文學素養、對文字的稔熟，都能讓他信手拈來，筆隨心動。柳永的雅無人能及。你看《雨霖鈴》（寒蟬凄切），層層鋪墊、情景兼容，章法、句法、用字非常講究；纏綿悱惻、凄婉動人；善用點染、逐層遞進；推波助瀾、情深意濃，難分難舍之情躍然紙上，讀之不禁黯然神傷。柳永的羈旅行役詞《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寥廓蕭瑟、悲秋凄涼，將秋士的悲慨與相思懷念的感情結合在一起，蘊透百感交集的復雜心情。傳統的相思離別詞多以女性口吻來寫，柳永則直接以男性口吻寫離愁，也寫得悱惻傷感，又不失雄渾，一舉登上古代詞曲的巔峰。

這個紈绔子弟江湖浪子，任性隨意的柳老先生的小兒子，隨著年齡增長意識到不能永遠混跡于無名，于是準備洗心革面，首先將那名字“三變”改為“永”，然后告別了柳巷，在49歲那年登第，走上仕途。做過屯田員外郎，世稱“柳屯田”。

編輯 李燁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