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羅挺是縣醫院的骨外科主任。這天上午,他正在住院部查房,一個護士跑來說,門診有個病人自稱是他的親戚,因為沒掛上他的號,堅決要求加個號,護士很難辦,只得來問羅挺的意思。
羅挺把手一甩:“不加!”護士剛要轉身,羅挺又叫住她:“我查完房去會會是哪路神仙。”
羅挺每天先查房,再到門診,這是慣例。他剛一走到診室門前,等候的病人己排成了幾排。羅挺一眼望去,目光一下定在了一個人身上。他立馬走過去,伸出手握住這個年過半百男人的手,驚喜地說:“鐘伯伯,您怎么來了?有急事嗎?”
男人笑了:“就是來看看你,忙完了咱們再說。”
羅挺的心卻不能平靜。羅挺十來歲的時候,有一天上山玩被蛇咬了,很快小腿腫了起來。羅挺家離縣城幾十公里,交通不方便,送到縣醫院去治病根本不可能。無奈之下,父親只得去找鄉村醫生。附近有個叫鐘正榮的,靠祖傳手藝在村里行醫,善治跌打損傷蟲咬蛇毒。見了羅挺的傷情,不急不亂扯來幾樣草藥,搗爛后往傷口上一敷,叮囑兩天一換。
此后,父親就帶著羅挺兩天去換一次藥,等著換藥的間隙,羅挺就看鐘正榮診病。很多病人來看病時都提著個籃子,看完病就把籃子放在墻角。最后一次換完藥,羅挺父親千恩萬謝,也把一個裝雞蛋的籃子放在了墻角。羅挺后來才知道,很多病人看完病沒錢給診療費,就把家里的水果蔬菜拿來充抵,能留下幾個雞蛋的已經很不容易了。鐘正榮也不挑,即便暫時給不出,他也不計較,老百姓都對鐘正榮翹大拇指。
那天一回到家里,父親就叮囑羅挺要多向鐘伯伯學習,長大后當一個醫生,受人尊敬,吃穿不愁。誰知羅挺一聽,想也不想就回道:“不學。”
父親急了:“為什么?”
“沒錢。”羅挺說,“這么窮的醫生,當得窩囊。我今后要做醫生,就到城里去。”
羅挺的父親并不這么想,他認為當醫生是個很風光的職業,所以他很看重和鐘家這層關系,逢年過節都主動上門拜訪,一來二去,兩人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鐘正榮有一個女兒叫鐘蓉,比羅挺小兩歲,經常和羅挺在一起玩耍。有一次兩個父親正在喝酒,見兩個孩子玩得開心,一時興起,開玩笑說今后結親家。
這一天,羅挺的父親借著酒勁兒問鐘正榮:“你每天病人這么多,究竟掙到錢沒有?”
鐘正榮認真地搖搖頭:“沒有!有錢的病人都不會找一個鄉下醫生看病!”
那天鐘家父女離開后,羅挺的父親悵然若失地對羅挺說:“好好努力吧,今后到城里當醫生。”
羅挺確實很努力,從小學到中學成績都很優秀,從一所著名醫科大學畢業后又考取了研究生,最后回到當地縣醫院工作,三十歲不到就被提拔為骨外科主任。骨外科老主任很喜歡羅挺的用心與做人,把自己的漂亮女兒介紹給了羅挺,二人情投意合,眼下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羅挺看完最后一個病人已是中午,他把鐘伯伯請到附近的小飯店吃飯,問起鐘伯伯和鐘蓉的近況。鐘正榮說,他還在村上開診所,鐘蓉衛校畢業,在當地鄉鎮醫院當護士。
羅挺問:“您身體還好吧?鐘蓉呢,成家沒有?”鐘正榮說:“大毛病沒有,就是年歲大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至于鐘蓉,追她的人不少,可她一個也不答應,我都為她著急。”
羅挺喃喃地解釋:“前些年我父親也搬進了縣城,我一直忙工作,最近又在忙著籌辦婚禮,就沒顧上回去看您和鐘蓉。”鐘正榮擺擺手說:“理解。我今天來,想和你說件事。你也知道,我那個小診所受條件和技術限制,很多病癥都解決不了。我是想請你回去撐撐門面。”
羅挺一時沒轉過彎來:“您的意思是……”鐘正榮說:“老百姓現在日子不愁了,交通條件也改善了,但看病難仍然是個問題,鄉下人進城看個病很不容易。我和你這么熟加個號都難,何況那些普普通通的病人。而我只是一個鄉醫,很多大病治不了,我就經常向病人炫耀,說縣醫院的首席外科專家是我侄子,有困難一定有求必應。老百姓聽了,都要我來找你去給他們看病。這就是我今天來的原因。”
羅挺聽明白了,有些為難地說:“伯伯說得在理,但這不是說說就能做的事情,我得和醫院商量,必須符合政策。”
看看時候不早了,鐘正榮起身告辭,話里有話道:“也不急,商量好了再定。不過你要是不回去幫我,我的面子恐怕掛不住。有空回去看看吧,你和鐘蓉也很久沒見了,不要讓她老惦記著你。”
從大學到讀研,鐘蓉執著地給羅挺寫過很多信,絲絲情意都藏在了字里行間。盡管鐘蓉美麗開朗,可羅挺從不敢正面回應,這么多年來他發憤圖強,就是要遠離那個小山村,他不敢去設想和鐘蓉的未來。
傍晚,羅挺和未婚妻見了面。和之前一樣,未婚妻詢問他什么時候去拍婚紗照。羅挺剛說過兩天,未婚妻就不依了:“過兩天過兩天,你這兩天究竟是哪一天?”羅挺嘆口氣,把今天鐘正榮找他的事兒說了,并且問:“你說,我是該回去幫鐘伯,還是一口回絕?”
未婚妻想了想說:“出于私心,你應該一口回絕。出于公心,那兒是你的家鄉,又有救過你的鐘伯伯,應該回去幫一幫。”羅挺不解:“為啥私心就一口回絕?”
未婚妻嗔道:“你當我真不知道,一個女孩子數年如一日地給你寫信,心中沒有牽掛會堅持得下來?對不起,我是上次幫你整理衣柜,無意間看到了那些壓在箱底的信。我可不希望婚禮前節外生枝。”
羅挺笑了:“人與人感情有很多種,我和鐘蓉兩小無猜,可唯獨缺少的就是愛的感覺。”
未婚妻點點頭說:“我不懷疑我們的感情,我擔心的只是,你工作已經很忙了,還抽得出時間去鄉下嗎?何況,今天的鐘伯伯可能與當年收點瓜果蔬菜就滿足的鄉村醫生不同了,他也許是想借你的名氣,達到他個人賺錢的目的。”
羅挺緘默了,半晌才說:“謝謝你的提醒,我下去看看再說。”
周末,羅挺一個人開車去了鄉下,在村頭見到了迎接他的鐘蓉和一個英武的年輕人。鐘蓉很高興,上前就大方地給了羅挺一個擁抱,嚷著道:“你要是再不來看我,我就要到縣上找你去了。”
兩人陪羅挺去了鐘正榮的小診所。和很多年前一樣,鐘正榮正忙著給病人看病,簡陋的診室和診所的主人一樣透著滄桑。見羅挺來了,鐘正榮很開心,掏出手機就撥了出去。沒多久,一輛三輪車送來一個病人,腿腳不利索,有點瘸。
鐘正榮讓病人躺下,徑自說:“這個病人以前在外打工,有一次不小心傷了膝蓋,到小診所治療病情反反復復,最后被當成了關節炎。幾年后病人的膝傷影響到了行走,經常痛得直不起腰,到現在幾乎寸步難行,體力活是干不成了,只好回來天天躺在家里。”
羅挺給病人認真做完檢查,轉過頭對鐘正榮說:“病情確實很嚴重。由于耽誤了治療,導致整個膝功能損傷,如果想改變,可以做一個,全膝關節置換術,即使不能百分百康復,但恢復八九成還是可以的。”
鐘正榮一聽,高興地對病人說:“你有救了!我夸過海口就不會食言,我侄子醫術高,醫德好,一定會讓你站起來的。”
羅挺一聽急了:“鐘伯,這樣的手術不是你這兒可以做的,而且也很費錢。”
鐘正榮哈哈大笑:“不錯,我這兒確實不能做,但他那兒行!”順著鐘正榮手指的方向,那個英武的年輕人走了過來,笑著對羅挺說:“羅主任,剛才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劉志,對外身份是本地鄉鎮醫院的院長,對內身份是鐘家未來的女婿。”
羅挺轉頭看看旁邊的鐘蓉,鐘蓉有些調皮地沖他做了個鬼臉。羅挺不明白,這一家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劉志又說:“其實在我們醫院可以做這種手術。現在的鄉鎮醫院大變樣了,該有的手術器材和輔助設備都有,唯一不足的是技術人才。過去我們去省里請專家,往來一趟也不容易。如果有縣醫院的專家團隊支持,像‘全膝關節置換術這種手術完全可以操作,既能帶動鄉鎮醫院醫療技術的提升,也免去了病人四處求醫之苦,節約費用。”
羅挺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讓縣醫院成為鄉鎮醫院的技術后盾,而不是簡單地和鐘伯伯這個小診所合作?”
劉志、鐘蓉、鐘正榮全都開心地笑了。劉志補充說:“至于費用,現在國家對貧困家庭有專門的慈善幫扶救助項目,可以解決病人的大部分費用,不會再有患者繳不起醫療費。我們現在就等羅主任表態了。”
羅挺看看躺著的病人,又看看滿眼期待的三人,慢慢點了點頭。
羅挺在鄉下多住了一天,去劉志所在的鄉鎮醫院做了進一步的調查,又去了很多農戶家中了解他們的需求。第二天傍晚他要回縣城了,鐘蓉把羅挺送到了車旁。
羅挺說:“那天鐘伯伯來找我,我原本還有些擔心,以為要我幫他做私活。”
鐘蓉說:“都是我爸爸故意的。劉志想請你到鄉鎮醫院幫忙,又怕你不答應,就讓我爸利用關系去說服你。我爸也想趁機考驗你的職業道德,把幫醫院故意說成幫他的診所。現在看來,你們都是好樣的。”
羅挺點點頭說:“其實我答應幫忙,除了鄉鎮醫院需要,也是出于對鐘伯伯的尊重。幾十年來,正因為有無數他這樣的鄉村醫生,才讓許多鄉親們看病不難。我很慚愧,曾經一門心思想逃離農村,而鐘伯伯和劉志他們卻矢志不渝地想讓更多的患者就醫方便。”
鐘蓉握緊羅挺的手,說:“劉志確實不錯,大學畢業就扎根鄉鎮醫院,追我追了幾年。過去我有心結,包括選擇護士專業,也是盼著有一天能當你的助手。現在我答應了劉志,是希望我們都能尋到那個最適合的人。”
鐘蓉轉身走了,睫毛上掛著點點淚花……
羅挺回到家,馬上熬夜寫了一份調研報告,第二天交到了院長手上。院長一邊翻看一邊點頭說:“報告很好,最近醫院也正在按照上級指示,落實國家三級診療和醫療改革的要求,讓優質醫療服務下鄉。今后不僅僅是骨外科,醫院的各個科室都要派出技術骨干,去鄉鎮醫院幫扶和鍛煉。”
告別院長,羅挺興奮地打了個電話給未婚妻,提議下了班就去拍婚紗照。未婚妻嗔他開竅了,羅挺卻說:“不,結了婚,今后我才會更安心地去當一個鄉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