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風波

張吉強

何家村南街有個小賣部，小賣部門口有個特制的木箱子。那個木箱子是小賣部的主人何慶寶特意找木匠做的，專門用來放村民的快遞。誰家來了快遞，家里沒人無法簽收，快遞小哥就把快遞放到那個木箱子里，方便收件人自行取走。時間一長，快遞小哥為圖省事，不管收件人家里有人沒人，都會把快遞放到那個木箱里，然后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信通知收件人一聲就算了事。鄉下人樸實，也不計較那么多，幾步路的事兒，也累不著。

村里近百戶人家，收到快遞最多的是何二叔，最能顯擺的也是何二叔。每次到小賣部取快遞，他都當著眾人的面打開，看看兒子給他寄的啥。若是服裝鞋帽，他會當場試穿，大搖大擺地在眾人面前走幾步，還裝模作樣地問別人看著是否合身宕是吃的東西，他會當場品嘗，一邊嘖嘖稱贊一邊用夸張的表情看著眾人，好似他吃的是珍饈美饌。

這天傍晚，何二叔又在小賣部門口的空地上顯擺他兒子剛寄給他的便攜式小音箱，他對圍觀的人說：“看我兒子多孝順，他知道我一個人在家悶得慌，就從網上給我買了個小音箱。你們可別小看了這個小東西，功能可多著呢，能唱歌，會說相聲……”他正說得眉飛色舞呢，剛好向大伯從這里路過，冷嘲熱諷地懟了他一句：“不就是個破音箱嘛，有啥可顯擺的，就像別人沒見過似的！”

向大伯比何二叔大兩歲，兩人向來不對付。向大伯最看不慣何二叔這個樣子：鄉里鄉親，誰還不知道誰，顯擺啥！

向大伯的話讓何二叔暴跳如雷：“我就是顯擺了，礙著你啥事兒了？有本事也讓你兒子給你寄一個，來顯擺顯擺！”

“我才不像你這么沒素質。”向大伯回敬道，“別以為全村就你能收到快遞，你問問在場的各位，誰家沒收到過快遞啊，又有誰像你這樣顯擺了？”

何二叔冷笑了一聲，粗聲大氣地說：“別說那些沒用的了，趕緊回家給你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打個電話吧，讓他給你寄點稀罕東西來，也好讓大家跟著一起開開眼，長長見識！”

何二叔一句話戳中了向大伯的痛處。原來，向大伯的兒子向小秋和何二叔的兒子何玉良大學畢業后一同考進了省城一家大型國有企業。何玉良工作努力，又會處理與領導、同事之間的關系，因此在單位干得風生水起，屢獲升遷，如今已是年薪十多萬元的中層干部。而向小秋呢，由于工作上總是眼高手低、心不在焉，經常犯錯誤挨批評，別說升遷了，最后愣是連續三年考核不合格被單位開除了。這讓向大伯好長一段時間在村里抬不起頭來。據說后來向小秋去了南方闖蕩，現在是什么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見何二叔當著眾人的面揭他的傷疤，向大伯指著何二叔的鼻子怒道：“別以為就你兒子有本事，別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兒子不就是個科長嗎，有啥了不起！”

“我兒子就是了不起，有本事讓你兒子也弄個科長當當！都被單位開除了，還好意思說呢！”何二叔也不甘示弱。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激動，最后擼胳膊挽袖子就要動手，幸虧被眾人攔住了，但兩人之間的梁子卻是越結越深。

這天，何二叔的兒子又寄來一個快遞。傍晚，他去小賣部的路上又向和他打招呼的人顯擺：“我兒子給我寄來了兩瓶洋酒，叫什么人頭馬面愛克斯歐，好幾百塊錢一瓶呢，一會兒都上我家嘗嘗去啊！”大家嘻嘻哈哈地恭維了他幾句。

何二叔來到小賣部門口，看到木箱子里只剩下一個快遞了，以為是他的，就取出來抱在懷里，跟何慶寶打了個招呼剛要轉身回家，卻感覺那個快遞有些輕，里面裝的不像是酒。他有些納悶，就把快遞拿到小賣部里借燈光一看，發現收件人那一欄寫的不是他的名字。何二叔大驚，問何慶寶：“慶寶，我的快遞呢？”

何慶寶被他問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快遞不是在你懷里抱著呢嗎？騎驢找驢！”

何二叔白了他一眼：“這個快遞不是我的，是向忠德的。”

何慶寶不信，走過來接過快遞仔細一看，還真是向大伯的，他頓時也蒙了：“你的快遞呢？下午還在木箱子里啊……”

何二叔打斷他的話，急吼吼地說：“那是我兒子給我寄的人頭馬面愛克斯歐，貴著呢，好幾百塊一瓶，現在你給弄丟了，你得賠我！”

何慶寶聽罷不樂意了，把兩條胳膊往胸前一抱，慍怒地說：“二叔你這么說可就是你的不對了啊！你們的快遞放到我這里，快遞公司不給我保管費，你們也不給我代收費，弄丟了還得讓我賠，還有沒有天理！”

何二叔一咂摸，沒再說話，就把向大伯的那個快遞重新放回木箱子里，然后掏出手機給快遞小哥打電話。快遞小哥叫孟秀成，孟家莊的，離何家村五里路，專門負責某快遞公司在本鎮的快遞業務。孟秀成聽何二叔說完，說道：“今天給你送快遞之前我是不是給你打過電話？你說你沒在家，讓我直接放到小賣部就行。我按照你的要求給你放到小賣部了，現在快遞下落不明，你找我有啥用？我就送你四個字——概不負責！”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何二叔這下毛了，我的快遞，難道就這么不明不白地丟了？他正在那里考慮是不是要報警呢，突然何慶寶一拍腦門，說：“二叔，我想起來了，今天一共收到兩個快遞，這個是向大伯的，那另一個肯定就是你的。約摸半個小時前，向大娘來取過快遞，莫不是她拿錯了，把你的給拿走了？”

“有可能！走，陪我一起到他家看看去！”何二叔想了想說。何慶寶鎖好小賣部的門，跟著何二叔一起來到向大伯家。向大伯沒在家，他老婆正在廚房做晚飯。何慶寶問她：“向大娘，你剛才拿回來一個快遞，是不是拿錯了？我那里怎么還有你們家一個快遞呢？”

向大娘從廚房走出來，一頭霧水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啊。快遞在屋門口放著呢，你們自己去看看吧。”

何慶寶順著向大娘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堂屋門口放著一個紙盒子。他快步走過去，借著屋里的燈光一看，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這個快遞，正是何二叔的那個。

向大娘很是尷尬，趕忙給何二叔賠禮：“都怪我這個老太婆老眼昏花，把快遞給拿錯了，他二叔你可別介意啊！”

何二叔沒搭腔，彎下腰，三下五除二就把快遞拆開了。哪承想，呈現在他眼前的不是兩瓶“人頭馬面愛克斯歐”，而是兩瓶普通的二鍋頭。何二叔臉色大變，沖向大娘嚷嚷道：“我兒子給我寄的明明是人頭馬面愛克斯歐，怎么變成二鍋頭了，你們是不是給調了包？”

向大娘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蒙了，手足無措地解釋道：“快遞我拿回來就放那里了，一直沒動過啊，怎么可能給你調包……”何二叔怒目圓睜地說：“就是你們給調包了，還不承認！趕緊賠我的酒！”

何慶寶想出面打圓場，卻是狗咬刺猬插不上嘴。三個人正在僵持著，向大伯騎著電動車從外面回來了。向大伯停好車，弄明白事情原委后，沒發火，也沒辯駁。他把電動車后座上的一個紙箱搬下來，拆開，從里面取出兩個花里胡哨的紙盒，遞給何二叔說：“這兩個盒子里裝的就是你所說的‘人頭馬面愛克斯歐，不過正確的叫法應該是‘人頭馬愛克斯歐。你拿走吧，算是我賠你的。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別因為兩瓶酒弄得不愉快。”

何二叔不信，打開紙盒一看，酒瓶子上都是一些洋字，根本就看不懂。他又拿給何慶寶看，何慶寶也看不懂，卻認出了“X”和“O”兩個緊靠在一起的字母，于是就沖何二叔點了點頭：“沒錯，就是人頭馬愛克斯歐！”何二叔一下愣住了，驚詫地看著向大伯。向大伯看出了他的心思，沒好氣地說：“感到吃驚了是不是？別以為只有你兒子才有錢給你寄那些洋玩意兒。這些酒是我兒子托他的一個朋友給我捎來的，價格不比你兒子給你寄的那些便宜。另外，我實話告訴你，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如今是深圳一家軟件公司的首席程序員，年薪三十萬，是不是比你那個當科長的兒子強多了？”

一席話，說得何二叔滿臉通紅，無言以對。盡管如此，他還是認為快遞被向大伯給調了包，不然的話，他為何甘愿把他的酒賠給自己呢？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何二叔、向大伯還有好幾個鄉親正坐在小賣部門口閑聊，看到一輛摩托車從遠處開過來。摩托車在小賣部門口停下，從后座上下來一個老者。他來到眾人面前，謙恭地問道：“請問何德明在不在這里？”

何二叔從人群中站出來，說道：“我就是何德明，你是哪位？找我干啥？”那人沒接何二叔的話茬兒，扭過頭沖摩托車駕駛員喊道：“還不趕緊下來，丟人現眼的東西！”

人們把目光轉向摩托車駕駛員，看到他從摩托車上下來，慢慢摘掉頭盔。大家這才認出來，原來是快遞小哥孟秀成。老者指著孟秀成怒道：“是你自己說呢，還是我替你說？趕緊的，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敢當！”

孟秀成嘆了口氣，跟大家講了實情。原來，那天孟秀成開著電動三輪車去送快遞，路上與一輛拖拉機發生了剮蹭。何二叔的那個快遞由于放在三輪車的最邊上，受損嚴重，外包裝和里面的塑料泡沫都被拖拉機上裝的鐵條給豁開了。由于害怕被何二叔投訴，孟秀成就打算重新給他包裝一下。當他打開快遞，看到里面裝的是兩瓶洋酒后，就動起了歪心思。他正在談戀愛，為博女朋友的歡心，想把洋酒送給她。于是，他去小賣部買了兩瓶二鍋頭，來了個“偷梁換柱”。他之所以敢這么做，正是利用了大家快遞不是當面簽收的漏洞，反正他何德明不是當面簽收，只要自己一離開，快遞出了任何問題概不負責。今天早上，他偷偷拿出洋酒準備給女朋友送去，恰好被他爹給看到了。他爹攔住他，問洋酒的來路。他招架不住，最后只得講了實情。他爹氣壞了，劈頭蓋臉把他罵了一頓，逼著他來還酒。

孟秀成講述完，何二叔一下子愣住了這么說，自己的酒不是被向大哥給調了包，而是被這小子給做了手腳，唉，自己潑了向大哥一盆臟水，還訛了人家兩瓶酒，人家卻以鄉親們和睦相處為重，不和我計較，與人家比，我這張老臉真是沒地方擱啦！他快步走到向大伯跟前，拉住他的手，愧疚地說：“大哥，我對不起你……”向大伯卻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兄弟，啥都別說了。”

這時，孟秀成他爹對何二叔說：“我這個兒子犯了渾，你該報警就報警，讓警察替我教育教育他！”何二叔擺擺手道：“報啥警啊。別說年輕人了，就我這老東西還會犯錯誤呢。不過，犯了錯誤要及時改正，才會成為一名好同志嘛！”

從那，何二叔就像變了個人。他收到快遞，再也不顯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