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紅花食記：每顆人間煙火全都美麗了我

著名學者劉華杰認為：

“復興博物學，就是要延續一個古老的文化傳統。說得嚴重點，只有延續這個傳統，人這個物種才是一種合格的動物，然后才有可能成為合格的人。每個人，包括文科生和人文學者，都有感受、探究大自然的權利，并且在此過程中獲得洞見，然后將相關洞見運用于對未來的籌劃。這種‘訪問與某個職業團體的深刻工作同樣重要，需互相補充。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資本和權力對智識活動的綁架而使人過分在乎小尺度算計，而喪失宏觀判斷力。維系天人系統的可持續生存，是人這個物種的道德義務，如果還原論還有一點道理的話，就需要每個人明確生活態度，選擇生活方式，在多尺度上進行價值權衡。”

紀紅，著有《安知時節好——山東大學二十四節氣》一書，是節氣風物的觀察者和記錄者，植物文化的愛好者和傳播者。她的第二本書《花食記》即將出版。在《花食記》中，所有的植物所有的花葉，都可觀可食可用。這些植物，從《詩經》《本草》而來，從四季而來，驚艷了你的眼，溫暖了你的胃，安慰了你的心。

所謂的人間煙火，不僅僅是柴米油鹽飲食起居，還包含著本真的風花雪月，包含著那些讓人心動的自以為美的美、自以為好的好、自以為美好的任一時刻。

繁縷丸子

山大新校院子里好多處生長著繁縷，一長就是一片，一片的郁郁青青。

繁縷的葉子是好看的卵圓形，對生在莖上有相和的美感。此時節，繁縷已結籽，但葉子和新莖依然鮮嫩得能掐出水來。金陵本《本草綱目》中，李時珍曰∶“此草莖蔓甚繁，中有一縷，故名。易于滋長，故曰滋草。《古樂府》云∶‘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滋。滋乃草名，即此也。”這個滋字用得好，滋生有清勁之力，又有滋潤之想，旺盛中有蘊藉的生意，正是野草的本色。輕手扯開一枝莖蔓，果然中有一縷，好玩。

繁縷一開花，就為一片青春畫龍點睛了。繁縷的花很小，這小小花卻出落得清美動人。花色純白潔凈，花瓣猛一看似乎是10個，睜大眼睛細瞧就發現兩兩之間有深裂、各與基部相連，其實是花瓣5個。圍繞三裂花柱的3-5根雄蕊的顏色居然也有機巧，呈現出紫紅、灰褐、土黃的不同，有意思。

《本草綱目》中又有記繁縷“細瓣白花。結小實大如稗粒，中有細子如葶藶子。”我剝開種實，見其圓形籽特小，尚嫩，呈白色。我嘗了嘗葉子，有清鮮的野草春氣，不像有人說的有腥氣，而像李時珍所說：“甘，微咸。”他又記：“作蔬甘脆。”

鄰居阿姨家的花盆里野生出密實的一大叢繁縷，蔓生著一團青翠，每根莖頂上都開著小小花，美意滋生，真是春風十里不如它，看到即是得到。

繁縷洗凈，連葉帶花和莖，焯水后切碎。豬肉打成肉泥，加雞蛋、小麥粉、淀粉和適量水調和，加入繁縷碎、蔥姜末和適量香油、鹽，拌勻，調成可成團的稠度。雙手蘸水，取適量菜團各各團圓成小丸子，入熱鍋油炸，飄起撈出，稍停后復炸一遍，繁縷肉丸子即成。

炸繁縷肉丸子，外焦內嫩，嫩中有韌勁兒，豬肉圓融于面團而不帶任何肉腥味，只有肉的香氣，繁縷碎在內里本色不改，依然碎碎縷縷的青翠鮮綠，入口尚有脆感，回味有繁縷草的清香氣，像是春日晴空藍天上飄著的幾絲白云，像是吹面不寒的映著幾聲悅耳鳥鳴的一縷春風……

山桃紅花滿上頭

與桃相比，山桃無論其花葉還是桃子都要小，更是比桃開花要早，對照而言，那就是古風里的小桃了。像陸游《老學庵筆記》有記“小桃上元前后即著花”，像南宋趙鼎也有上元作“客路哪知歲序移，忽驚春到小桃枝”，還有歐陽修寫“雪里花開人未知，摘來相顧共驚疑。便當索酒花前醉，初見今年第一枝”，梅堯臣詩曰“年年二月賣花天，唯有小桃偏占先”，我認定他們都是寫的山桃。

記得山桃開花的時候，也是望春玉蘭開花的時候，連翹開花的時候，梅花綻紅的時候，柳枝吐新綠的時候，“春風過柳綠如繰，晴日烝紅出小桃”，早早的春意盎然，給人特別振奮的美感。

作為一枚自以為好的吃貨，在看花的同時，看到喜鵲啊白頭鵯小鳥啊都來吃山桃花，更感到饒有趣味，它們通常在這一花枝上啄兩口，再到另一花枝上叨兩下，然后叫兩聲就飛走了，不強取豪奪不貪得無厭，只是個吃花的意思，就像我。

拾取干凈的山桃落花，淡鹽水泡過，撈出瀝水備用。布依族五色花米飯蒸熟，分別團圓成多個小飯團，將小飯團各各沾滿山桃花瓣，呈現為一個個花球，直接吃用。

每個小飯團也都可以稱為小桃吶，小桃就是這么宜其室家的吶，不是嗎？我看這種種、種種，都有一貫的好意……

？歪打正著“雪霞羹”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這是《古詩十九首》之中的一首，這里的芙蓉，人云亦云的解釋都是指荷花。看過荷花看木芙蓉花，兩相比較，心有所向，我個人倒是更樂意這涉江而采的芙蓉，是指木芙蓉。

《廣群芳譜》說得明白：“芙蓉有二種，出于水者，謂之草芙蓉;出于陸者，謂之木芙蓉，又名木蓮，樂天詩曰水蓮開盡木蓮開，謂此。”

《廣群芳譜》有記：“木芙蓉，一名木蓮，一名華木，一名拒霜花，一名杹木，一名地芙蓉，本草云，此花艶如荷花，故有芙蓉、木蓮之名，八、九月始開，故名拒霜。……八、九月間次第開謝，深淺敷榮，最耐寒而不落，不結子。總之，此花清姿雅質，獨殿眾芳，秋江寂寞，不怨東風，可稱俟命之君子矣。”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幸。”木芙蓉就是這樣的君子嗎？好有寄寓。萬物各有其時、各行其是，木芙蓉開花正當時，我看到無憂無懼無悔無怨的自在氣質。

濟南木芙蓉花極少。清晨采花自江南來，路上小心翼翼護著，怕壓損了盛開著的花朵，可過了一個白天一個夜晚，花朵還是合攏了很多，外圍的花瓣也色澤枯淡了，又工作一整天，晚上終于得閑，想著再不吃花，花就更不好看了，就跑了三個超市才買到豆腐放到廚房，想著一早做一道古法花食：雪霞羹。

雪霞羹，來自《山家清供》里的花饌記述：“采芙蓉花，去心蒂，湯瀹之，同豆腐煮，紅白交錯，恍如雪霽之霞，名‘雪霞羹，加胡椒、姜亦可也。”紅白交錯如雪霽之霞，呵，想想都覺得美麗異常，看這做法也簡單可行，不禁摩拳擦掌，要照原樣親手做出雪霽之霞，想必又是一味活色生香。

不料原料被人做成了青菜豆腐湯。于是，趕緊鹽水洗凈花朵，迅速摘取花瓣，趁湯未涼趕緊放入青菜豆腐湯，哈哈，看看聞聞，色香味也不算差嘛。有豆腐有姜有芙蓉花，只是，說好的古法雪霞羹呢？給這紅白綠三色交錯的花食又該取個啥樣有詩意的名字呢？

青葙花燜面

遇見這一片青葙的時候，它是和一些雞冠花緊挨著生長在一起。青葙和雞冠花，同為莧科青葙屬植物，氣質相差得可真是不小，青葙秀美，雞冠花粗樸，同在一處，有俗雅同場的效果。

青葙開花，能從夏開到秋，別名百日紅也是切實的。其穗狀花序，我見到時、有大有小、有長有短、有上有下，卻都直立莖端枝頭，一派天天向上的清揚。聞一聞花，也沒聞見什么香氣。折過青葙一枝花拿回家，插在花瓶里放了一年依然完好如初，美美噠。

青葙素年錦時的花色，是越看越好看。花穗下部大半部分是白色，有光亮，向頂端逐漸變尖，到頂部至尖端卻呈粉紅色，樸素又嫵媚，清新又嬌嬈，像是美人白皙素手染著粉紅指甲的指尖，美得亦是楚楚動人。

在一棵青葙根部，有被踩到地上一枝花，我扶到花穗，從里面掉出特小特小的小黑子，落到手背上，簡直小得不能再小，那是青葙的種子，中藥名就叫青葙子。《本草綱目》記青葙子：“苦，微寒，無毒。治五臟邪氣，益腦髓，鎮肝，明耳目，堅筋骨，去風寒濕痹，治肝臟熱毒沖眼，赤障青盲翳腫。”

有一種青葙，古人稱為“桃朱術”，唐代醫學家陳藏器解曰∶“桃朱術生園中，細如芹，花紫，子作角。以鏡向旁敲之，則子自發。五月五日乃收子，帶之令婦人為夫所愛。”如果青箱子真有此用，當處處皆是家和萬事興了吧。

《本草綱目》又記：“時珍曰∶青葙生田野間，嫩苗似莧可食。”一位老家河南農村的學生說，他們那里野生很多青葙，嫩葉可食，涼拌、炒雞蛋，都好吃。

西晉史學家陳壽《三國志·魏書》有記：“山東人有青牛先生者，字正方，客三輔。曉知星歷、風角、鳥情。常食青葙芫華。年似如五六十者，人或親識之，謂其已百馀歲矣。”

采青葙花一把，淡鹽水泡過，焯水。新鮮面條加花生油拌勻，上鍋蒸熟。豬瘦肉切塊焯水后入油鍋熗鍋，加醬油、蔥姜、適量水燉煮，多半熟時加豆角和青葙花同煮，快出鍋時加面條慢燜，不停翻炒，小火收汁，青葙花燜面即成。面條筋道，豬肉飄香，青葙花雖然味苦，但與面條豬肉一道入口，解油膩、添苦香，別有滋味。

紀紅食譜：

1、桂花玫瑰豆沙包

新鮮紅棗切片混入小麥粉玉米面和面發面。自己煮好紅豆沙，加入鮮桂花、東北野紅果干果、玫瑰花醬、芝麻，拌勻做餡兒，包成棗面豆沙包，上鍋蒸熟，依然是桂花與玫瑰花的相逢，也還是人生珍重。

2、三色面魚兒

菠菜葉打碎，紫薯蒸熟去皮兒，南瓜煮熟去皮兒，分別加適量水和小麥粉和面，和成三個面團：菠菜面團，紫薯面團，南瓜面團。

清水燒開，鍋內沸騰時，用剪刀分別貼著三個面團，一下下剪出一條條小面魚兒入沸水鍋中，飄起即熟。綠綠紫紫黃黃，活色生香得美好相當。

趁熱撈起三色面魚兒，加大興安嶺松子拌勻，吃面魚嚼松子喝面湯，面魚潤滑，松子醇香，面湯清嗓，三樣美好菜蔬化為一味純正本真的清甜清香，是這世界最為理想的理想。

3、“面泡的”

面泡的，是魯西南地區的特色面食，至今還有過年過節家常炸面泡子的食俗傳統。其原材料有面粉、老酵母、鹽、雞蛋、溫水、油。制作方法就是溫水加老酵母、鹽、雞蛋和適量油進行和面，醒面后取小塊面團入油淺的平底油鍋，油炸即成。面泡子最關鍵的工藝精髓是用油和面，反復摔打，經過幾次醒面幾次摔打，摔打至閃出油光、泛起泡泡，成品質量才好。

最奇妙的畫面，莫過于觀看面泡入鍋的過程呈現：兩根筷子絞起一小團面，快速一繞一抹地丟進油鍋，面泡由白變金黃，由軟塌變鼓圓，漸漸熱氣氤氳，香氣四溢，炸熟時一個個面泡就像點亮盞盞小燈籠，煞是好看。

最可心的體驗就是吃面泡了。趁熱輕輕咬一口，面泡露出蜂巢狀內里，飄出一縷熱氣，外酥內軟，口感筋道，咸香可口，若是再配著當地的美味胡辣湯、豆沫子，更是十分味美。面泡子為魯西南地區定陶縣等少數幾個縣區所特有美味，是無數游子的魂牽夢繞，吃過就知道它好吃之好真真好。

4、小魚湯

小魚湯的主要材料就是小魚。小魚來自本地河流、濕地、湖泊，是鯽魚、草魚等淡水魚的幼小魚，統稱小魚。小魚湯做法：小魚全身裹上白面粉，入鍋油炸一遍撈出備用;豆腐切小方塊，油炸成豆腐干;面皮切小斜塊，油炸成小面葉;湯底由淀粉或面粉勾芡，起鍋撒入雞蛋花，加油炸小魚、面葉、豆腐干、胡椒粉，盛碗淋香醋、香油，放香菜、蔥花，即成。

小魚本就柔嫩骨軟，油炸后更是酥香鮮美。油炸小魚是小魚湯的靈魂，必須處理掉內臟，小魚才不帶苦味。主要原材料都要現炸現用，才能保證鮮香鮮美。小訣竅是湯里加姜片同煮，可除腥味，且湯水顏色呈奶白色，好看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