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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登師[短篇小說]

2019-04-22 08:36:20朱登麟
邊疆文學 2019年4期

朱登麟

喻學文撥開樹枝,抬頭看見一蓬亂糟糟的芭茅草上撲伏著一個人。那人四手四腳打開,就像從高空墮落的一只斷線風箏,骨頭里還遺存著飛翔的記憶。

熾烈的太陽光下,那人青灰的頭頂披落一條長長的黑絲帕,像敗軍之將扛著一面頹喪的戰旗。身上簇新的黑布衫多處撕裂,露出里面雪白的綢衣,仿佛黑夜張開七八張空洞的嘴。一群蒼蠅扇動慶祝的翅膀,圍著一顆垂頭喪氣的禿頂嗡嗡亂飛。

喻學文使勁搖頭,定睛細看,認出是啞巴幺叔喻國泰的背影,腦子里“嗡”地一響,眼前的風景頓時失了顏色。蒼茫的峽谷里,連綿不絕的懸崖仿佛在參加一場葬禮,冷森森肅立,幾只巖鷹把自己拋上天空,像隨意拋撒的紙錢。血紅的夕陽一頭跌落進一灣江水,濺起一層魚鱗般費盡心思扯動的綢緞。一群巖羊忘記啃食二屯巖上的樹葉,齊刷刷抬起腦袋,眼神中充滿驚訝。

喻學文趕跑蒼蠅,把幺叔從茅草籠上抱下來,平放斜坡,扯把茅草給他把禿頭墊高,看見幺叔嘴洞大開,蒼青的臉孔被掏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喻學文背溝子發冷,伸出兩個手指使勁捏那兩片裝了彈簧的嘴唇,捏了幾分鐘沒合攏,累得癱倒在草地上。

歇了好一會,喻學文緩過神來,掏出手機給弟弟喻學武打電話,說找到幺叔了哩,就在梯子崖腳,快喊幾個人抬起擔架來。電話那頭回說你跟幺叔一樣老年癡呆啦?幺叔咋會在梯子崖腳?喻學文說喊你來你就來嘛,啰嗦個毬?

喻學武不曉得到底出了哪樣事,便吆幾個后生急匆匆趕到江邊,見喻學文跟幺叔并排睡在草坡上,喋喋不休爭吵著什么。喻學武氣往上沖,沖喻學文說哥你也是哩,你把幺叔綁回去不就得了,還喊我弄這么些人來,下午你招呼他們吃飯喝酒啊?見喻國泰緊閉雙眼不理他,更氣,梗起脖子說幺叔你更是鬼頭刀把的,死又死不去,折磨起人好耍啊?

喻學文沒理他,仍在那念他的無頭經。喻學武感覺怪異,湊過頭去,發現幺叔臉色青灰,眼圈烏黑,已經了無生氣,便指揮人七手八腳把喻國泰綁上擔架,沿著江邊崖壁彎彎曲曲的石梯抬回崖頭寨。

按照烏江一帶的風俗,人死在家外或者死于兇,靈堂不得設進堂屋,說會給這一房的活人帶來霉氣。眾鄉鄰忙七忙八,在豬牛圈前的土壩上架起兩根木凳,鋪上一塊門板,熬些苦艾水,象征性地替喻國泰凈身,脫下他身上的破衣服,換上他大哥喻國政的壽衣,身下鋪塊白布,頭上蒙張皮紙,點上長明燈,燒起倒頭紙,放響落氣炮,開始煞有介事的為喻國泰操辦喪事。

落氣炮就是集結號。村里的男女老少自覺從四面八方聚攏來,不等支客司分派任務,就動手料理起各自的工作。崖頭寨一年辦幾十場紅白事,已自然形成一套成熟的工作體系,每個人都熟悉自己在這套體系里的角色。挑水的、砍柴的、燒火的、買菜的、煮飯的、洗碗的、抬桌凳的、打紙錢的、寫福紙的、扎執事的、點香燭的,打麻將的婆娘、上竄下跳的娃娃和圍坐一圈抽土煙扯閑談的老者,全都高效動作起來。男人女人打情罵俏,愉快地開著各種葷腥玩笑,一張張油膩的臉上喜氣洋洋。也不怪,崖頭寨人稱八十以上老人的喪事為喜喪,又叫白喜事,一般都操辦得熱鬧、喜慶、歡樂。土地下戶后各忙各的,寨鄰間很少聚一塊吃飯吹牛,交流思想。反正人死飯甄開,寨子里又可以有幾天熱熱鬧鬧的聚餐和聚會。

最不受待見的要數死者喻國泰。每個人在愉快的忙活,卻都懶得去想是為誰忙活,完全忽略了這場熱鬧的主角兒。老兄弟們不過來跟他聊天,年輕人也不跑來拿他取笑,支客司也不派他的活兒。他大張著嘴,手舒腳展仰躺一邊,說不能說,動不能動,忍受著被冷落和無視的寂寞。

天黑的時候,喻國泰的二哥、掌壇師喻國頌帶著徒弟、背著法器走進小院,把鑼、鼓、鐃、鈸、牛角、海螺等器具琳瑯滿目擺上兩張八仙桌,就開始糊靈引、寫靈牌、掛畫案,布置超度亡靈的道場。喻國泰發覺靈堂上空十殿閻羅王的畫案掛歪了,想伸手指點卻抬不起手來,想開口說話又發不出聲音。

是不是這三年用嘴用得太狠,老天不讓他張開的嘴唇合攏來說話了呢?

喻國泰不太關心他們怎么給自己做道場,這一切都是做來哄鬼的。他最關心的是這場法事的香燈師是哪一個?幾十年來,崖頭寨死人做道場,都是他做香燈師,負責點香燭、燒紙錢和為長明燈撥燈芯、添香油。這個活,一般有家室有兒女的人忌諱,有手藝有力氣的人不屑,愛面子不缺吃的人不干。他把寨子里最沒面目的閑人挨個排了一遍,硬是想不出會是哪個來接替他這份工作。

點豬頭,代代兒孫中諸侯;

點豬尾,代代兒孫高中舉;

點豬蹄,合家人口保安寧——

“咚咚咚,噹噹噹,咚嚓咚嚓咚嚓噹……”

混混沌沌中,喻國泰被一陣喧鬧聲驚醒。睜開眼,看見院壩中間的一只殺凳上,仰躺著一頭拔光了毛的大肥豬。兩只怪物,形容猙獰,威風凜凜。一只鷹頭人身,手持鋼鞭,一只狼頭人身,手執利劍,于晃晃蕩蕩人影中,在豬的頭蹄腳爪上指點比劃。鑼鼓笙簫齊鳴,歡聲笑語滿場。

喻國泰細聽,原來是陽戲班的人在唱《領牲》這出戲,心中頓時沾沾自喜,涌出一股豪氣:“莫不成,要殺頭豬給老子辦喪事?”因為他知道,即便在崖頭寨最興旺的時候,輪得到族人殺豬送葬的都不是“凡人”,至少是族長、寨老一類的人物。

還唱陽戲?難道他們要以族長的禮儀安葬他?

喻國泰心頭虛虛的,腦海里浮現出懸掛在自家老宅中堂的那只大雕。崖頭寨喻姓人家中堂不設香火,不供天地君親師位,淺清一色掛一塊雕板,雕板上刻一只兇悍霸氣的大雕。喻國泰家老宅的雕板是金絲楠木,長九尺,寬八尺,厚三寸六,取九九歸一、八方來朝、三十六周天之意。據老人言傳:在喻姓族人中,唯有世代族長之家,才能掛這種規格的雕板。

本是前朝宰相家,

紅巾趕散到西涯。

盧陵岸上分攜手,

鳳錦橋邊插柳椏。

一個悠揚婉轉的聲音領唱,一群粗礪嘲雜的聲音唱和。喻國泰側耳細聽,這一出唱的是喻家的歷史淵源。

喻家人都清楚,喻氏先祖本是元代皇族鐵木氏族人,來自遙遠的額爾古納河畔,元末明初被紅巾軍追襲,一路流亡到西南邊陲的烏江邊,在梯子崖頭建寨,并取“鐵”字諧音,改姓“喻”氏以避兵禍。喻氏族人以漁獵為生,在這里繁衍生息,傳承至今。喻家先祖秉承了皇家威儀,在梯子崖上的先人峰留下一片精雕細琢的古石墓群。古石墓群由高向低呈扇形分布,個個高大雄奇,重檐疊瓦,雕梁畫棟,走馬轉閣,當地人以墳上雕花砌朵,煞是好看,稱為“花墳”。最高處的一世祖墳規模最大,做功最精細,墓碑上的文字內容也最豐富。這段唱詞,就來源于一世祖墓碑上刻的一首詩。

喻國泰頓覺陰陽調和,周身回暖,一顆魂魄飄飄悠悠回到了往昔。

喻氏家族繼承先祖遺風,崇武尚戰,擅騎馬射箭、火銃鐵槍,成為烏江岸邊最剽悍的家族。寨子中間建有比武場,每年舉辦騎馬射擊比賽。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通常嫁給馬術精湛的射手,而族長也通常由神射手傳襲。

喻國泰的父親身材高大,形貌威猛,是喻氏家族的族長。喻國泰繼承父親基因,生得骨骼粗大,相貌奇偉,臂力驚人,天生是塊習武的料,在兄弟三人中最得父母和族人喜愛。喻國泰五歲練習騎射,十三四歲已能百步穿楊,在年輕一代中出類拔萃,成為族人心目中毫無爭議的族長接班人。喻國泰十五歲那年夏天,烏江沿岸九寨十八家族比武大會,他一箭射下了河對岸牟家寨族長千金牟寶珠發髻上的頭花,也射中了牟寶珠含苞萌芽的春心。余、牟兩姓因此放下世世代代結下的恩恩怨怨,用最隆重的禮儀為他倆訂了姻親。崖頭寨人將此事四處傳揚,將他們的故事演義成楊宗保、穆桂英那樣的英雄美人傳奇。

資質平平的喻國政、喻國頌習武不成,被父親送到烏江古鎮的私塾學文。后來喻國政回村當起教書先生,父親死后還接任了族長。喻國頌則做起道士先生,成了遠近聞名的掌壇師。因為職業關系,兩個哥哥成為同輩族人中話說得最多、調唱得最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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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國泰一輩子的話語都被兩個哥哥給他霸占過去說了個精光,一輩子無聲無息,卻不料在生命的最后三年著實風光了一把,因為他患了狂躁型老年癡呆癥。

喻國泰這個病,是大半輩子積蓄在身體里的那些話突然漲潮給憋出來的。因為大半輩子沒有對人說話,他要用人生最后三年時光把一輩子沒說的話說完;因為大半輩子受別人欺侮,他要用最后三年把受過的屈辱還回給別人。他白天想睡就睡,晚上想起就起,半夜三更滿寨亂竄,狂嘶吶喊,鬼哭狼嚎,撿起石塊砸別人家木門,舞著煙桿追打別人家姑娘媳婦,一寨人都被他擾得雞犬不寧,一個家更是被他鬧得豬不上門狗不上戶,了無生趣。揚眉吐氣的日子誰會嫌短呢?即便侄兒們把他捆在柱頭上、媳婦們拿膠布封他嘴巴、侄孫們撿石子擲他,他也不想回到過去那種無聲無息的生活。

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聲嘶力竭吼鬧些什么,全寨人也沒聽懂他說些什么,但一想到自己這三年說的唱的喊的鬧的,比兩個哥哥一輩子說的唱的加起來還多,就覺得很解氣。

靈堂里鑼、鼓、鐃、鈸、點子、海螺一齊奏響,孝子們在靈前磕頭禮拜,法事正式開始。喻國頌帶著一班徒弟和孝子打拱作揖、繞關過殿,超度亡靈。喻國頌八十五歲高齡,仍然聲音高昂清亮,吐字清晰,一字一珠,不愧為烏江沿河兩岸名頭最響的掌壇師。

喻國泰雖然動不了身子、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語,但明顯看得出聽得出這一切完全是假惺惺作秀。寨子里的人其實巴不得盡快把他和他還沒說完的話語一起送離崖頭寨、送離烏江,送到讓他永遠找不到路回來的地方,埋葬在沒有太陽和月亮的世界。

“不要得意,到了那邊我就跟閻王爺請旨,早點來接你們過去!”想起自己大半輩子沒在熱鬧場合亮過嗓子,即便在自己的喪事中也不能吼一嗓,喻國泰心里越發恨恨不平。

因為沒有家室兒女,又不能說不會唱,人家覺得他晦氣,寨子里的喜事從來就沒他的份。唯獨喪事,他反倒成了一個“角兒”,每個人都會不自覺就想到他。因為他是寨子里唯一的香燈師。

記得第一次當香燈師那晚,掌壇師讓他跪在祖師爺畫像前,口中念起咒語:

往輩子你作孽缺德,

今輩子你日聾日啞;

往輩子你害人害己,

今輩子你腳掰手垮。

祖師爺慈悲為懷,

準許你做香燈師,

給萬眾人當孝子孝孫。

你給萬眾人燒香點燭,

洗干凈你身上的罪孽……

喻國泰迷迷糊糊在祖師爺神位前叩三個響頭,迷迷糊糊就成了崖頭寨的香燈師。

成了香燈師,就希望死人。喻國泰躲在自家老木房里,每天側著耳朵,盼著有人家放落氣炮。哪家死了人,孝子總要上門給他磕個頭。唯有此時,他可以昂著大腦袋、踱起龍擺尾,變成個“角兒”,趾高氣揚走進人家靈堂,登臺亮相。

喻國泰謹遵祖師爺畫像前的承諾,將香燈師的功夫做得十分精致。天長日久,練就了一對狗一樣靈敏的鼻子、一雙貓一樣時時豎起的耳朵。每只香燭燃到哪個部位、長明燈油深油淺、燈芯長短,他尖起鼻子輕輕一嗅就知道該不該更換或者添加。各種法器演奏到哪個調門、道士先生唱到哪個段落,他仄起耳朵略微一聽就知道要不要焚化紙錢。他盡心盡力讓死者穩穩當當進入天堂,希望他們到那里為自己說句好話。

他好想為自己做一次香燈師,讓此生僅此一次的超度法事做得更完美;好想即刻化作一陣香煙飄蕩在閻王殿上空,等待黑白無常的拘拿。

一陣乒乒乓乓的鞭炮聲,把喻國泰從閻王殿拉回到眼前的道場。

濃濃火藥味繚繚繞繞吹進鼻孔,喻國泰嗅出了六十年前的那個氣味。

自從六十年前在梯子崖被嗆過一次,他再聞不得這個氣味。寨子里逢年過節、紅白喜事,有人放鞭炮,他總會躲到硝煙飄不到的地方。即便是做香燈師,他也絕不會放鞭炮,別人放鞭炮時他總躲在一邊,用毛巾捂緊鼻子。但是今天卻由不得他,雙手雙腳被白布死死纏裹動彈不得,想逃走也無計可施。

也許這就是報應吧!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而且避無可避。

又一串長長的鞭炮,刺鼻的火藥味席卷而來,淹沒整個道場。喻國泰掏肝吐肺一陣猛咳,靈魂又從胸腔里嗆了出來,裊裊娜娜飄到梯子崖上。

他看到了那個人,那個只見過一次卻一輩子不離不棄跟定他的人。那個人體格高大,經常一瘸一拐走進他的夢中,面容卻一直模糊不清。因為當初他壓根沒看見那個人的容貌。

喻國泰的魂站在梯子崖頭,感覺人生的際遇說多奇怪就多奇怪。自己從小習武,眼神犀利,看人過目不忘。特別是跟他多少有點交結或者曾用語言、動作、眼神傷害過他的人,化成灰他也能認得出來。他腦海里至少記下了一千個人的容貌,即使老年癡呆后也能準確說出這些人的名字。然而就是這個連容貌都沒有看清楚的人,讓他大半輩子喪失了作為人必須具備的說話資格,成為一只只能憑叫聲和眼神、表情、動作去表達感受和想法的畜生。

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喻國泰只有十六歲,就在他和牟寶珠訂婚的第二年春天。

崖頭寨過春節有挨家挨戶輪流跳陽戲祈福了愿的習俗。那天晚上,陽戲班的掌壇師正帶著一班演員在他家堂屋里唱跳,寨子里的男人們也齊集他家院子里嘶聲哇氣為演員幫腔,就見一隊人馬打著火把從梯子崖埡口翻過來,直截了當走進他家院子。打著馬燈走在前面的是保安團長吳善真,吳善真身后是一隊荷槍實彈的兵。陽戲班的人見這陣式,嚇得趕緊收起行頭離開。

吳善真和幾個軍官在堂屋里拜見喻國泰父親,說紅棒子老二的大部隊很快就要打到烏江,打過來免不了燒殺奸淫,保安團接上峰命令在梯子崖腳大塘渡布防,需要臨時征用他家房子設指揮部。年少英雄的喻國泰并沒有覺得此事有多恐怖,也不害怕這些長得兇神惡煞的兵,卻對兵們肩膀上擦得锃亮的鋼槍很感興趣。他拿出自家的火銃跟他們比較,發現這些槍支簡直就是封神演義中各路神仙妖魔祭出的神兵利器。

兵們在崖頭寨駐扎下來,征集對河兩岸的民工,在梯子崖腳修起四個石雕堡,架起好多機關槍。喻國泰三兄弟時不時隨寨上閑人下到江邊,看兵們操練、打靶,對那些百步穿楊的鋼槍羨慕得直咽口水。操練完畢,兵們撬開鐵皮箱,掏出罐頭、餅干,津津有味吃起來,惹得他們肚子里爬出饞蟲、喉嚨咕咕咕冒水。

戰爭不跟哪個商量,說來就來。那天凌晨,喻國泰還在床上做夢,江邊突然響起密集的槍炮聲、爆炸聲,轉眼間就見潰逃的隊伍從梯子崖埡口不要命向崖頭寨方向逃竄,不時有士兵被身后追擊的隊伍擊中,以各種各樣的奇葩姿勢摔下路坎。寨子里到處響起“紅棒子來啦!快逃命呀!”的驚惶叫喊。

喻國泰來不及把衣服穿囫圇,抓起床邊的火銃,拉拽起同樣還穿著內衣內褲的大哥二哥,來不及喊上父親,打開后門往山上跑。三兄弟分不清東西南北,顧不得滿山的荊棘茅草劃破衣褲手臉、地上堅硬的石塊割破腳丫,以狗都追不上的速度飛奔,一口氣跑上梯子崖頂,躲進先人峰喻家祖墳山上一個被盜墓賊掘開的墳洞。

崖下的漫陽坡上神兵天降般密密麻麻擠滿河對岸涌來的兵。激流洶涌的江面架起一溜浮橋,大隊人馬、輜重潮水般從對岸往崖腳涌流。先頭部隊早已攻陷崖頭寨并翻過對面的山頭追擊守軍,而河對岸的隊伍還在源源不斷涌過來,天和地全被這只浩大的隊伍塞滿。那種駭人陣勢,哪是參加過崖頭寨比武大會的喻國泰所能想像?三兄弟心驚肉跳,抱成一團,周身瑟瑟發抖。

隊伍整整過了三天兩夜,兄弟三人也在墳洞里躲了三天兩夜。正是寒風透骨、冷雨霏霏時節,饑餓、寒冷、恐懼象一萬只螞蟻,不依不撓一點點咬噬他們的軀體,也咬噬著他們就要繃斷的神經。

第三天黃昏,最后一隊人馬過完烏江爬上梯子崖畔,天空中突然響起隆隆的聲音,十幾只大雕展著翅膀,排成一字形從遠處飛到崖前。大雕在隊伍頭頂滑翔盤旋,屙下一截截黑色的硬屎。濃煙四起,光禿禿的崖坡上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被炸起的塵土飛起幾十丈高,無處躲避的隊伍人仰馬翻,四散奔逃,不時響起聲聲慘叫、濺起片片血光。三兄弟嚇得靈魂出竅,驚魂不定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大雕盤旋轟炸了半炷香時間后隆隆飛離,整個崖坡陷入一片死寂,聽不到江水咆哮,看不清空中鳥影。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人出現了。

離他們不到半里地的一蓬茅草中,先是露出一個八角形的帽子,繼而露出一顆黑糊糊的人頭,最后顫顫巍巍立起一個高大的身子。那個人警覺地扭頭四顧,山上山下再沒有一樣會動的東西。他彎下身子,使勁搬一個黑糊糊的東西。那個東西翻幾個滾后站起來,原來是一匹黑馬。那個人把馬韁繩拴在一蓬茅草上,吃力的抬起一架馬鞍往馬背上架好,然后把兩個看上去很沉的箱子架上馬鞍。

那個人牽著馬往前走,一條腿剛邁開,倏忽象被人砍了一刀,一個跟頭撲倒在地。那個人在地上掙扎了好一陣,終于單腿站立起來,一只腿拖著身體一瘸一拐掙扎前行。

喻國泰蜷縮在洞口,透徹骨髓的饑餓、寒冷、恐懼,讓他變成一截被冰凌咂干水分的枯木,已經感覺不到手、腳和身上其他器官的存在。他感到有只手在弱弱地捅他的腰,回過頭去,發覺喻國政和喻國頌嘴唇干裂,形容憔悴,眼神恍惚的看他,并用眼神示意他往那個人的方向看。喻國泰一眼看到了馬鞍上的箱子,眼里幻化出先前那些兵們裝滿餅干和罐頭的鐵皮箱,模糊中明白了兩個哥哥的想法,一種恐懼電擊般從頭頂到腳底掠過他的全身。

喻國政掙扎著爬過來,用盡全力從地上撿起火銃,扔給喻國泰。

喻國泰把火銃抓在手里,看了一眼喻國政,又看了一眼喻國頌,兩個哥哥都向他投來期許和哀求的目光。

喻國泰雙手劇烈顫抖,好一陣子握不住火銃。他把身子伏在洞口,慢慢把火銃伸出去,靠在洞口的一塊石頭上。此時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身體的虛脫。

開槍!開槍啊!再不弄點吃的,都活不成啦!兩個哥哥在身后用接近虛脫的聲音鼓勵他。那聲音像兩根細細的鋼絲,刺進他麻木的耳鼓。

喻國泰強制自己鎮靜下來,眼前幻化出牟寶珠發髻上那朵大紅頭花。他的手指慢慢找回了比武場上的機敏,用身體里蓄積的最后一點力氣扣動了板機。

砰!一股嗆人的火藥味鋪天蓋地鉆進他的鼻孔,蟲子般迅速竄進他全身每一條毛細血管,溶進他身上每一滴血,在他身體里翻江倒海。

喻國泰看到那個人身子一震,往前踉蹌一步,用盡全力扭頭看向墳洞方向,身子慢慢往后跌倒。

喻國泰腦子里震天動地一聲轟響,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一顆魂魄飄飄悠悠飛進失去光明的世界。

醒過來的時候,喻國泰已經睡在自家老屋的木床上。堂屋里人影晃動,傳來敲鑼打鼓唱經頌懺的聲音。大哥二哥披麻戴孝守在他床邊,告訴他時間已經過去三天了,兩邊的隊伍都開走了,寨子里又恢復往日的安寧了,可他們的父親卻因驚恐過度給嚇死了。

那個人呢?那個人呢?箱子呢?箱子呢?他嘴唇蠕動著,發不出聲音。可喻國政聽懂了,趕緊伸手捂他的嘴。喻國泰固執地瞪著兩個哥哥。喻國政示意二弟關嚴房門,嘴巴湊在他耳邊,輕聲說吳善真正帶著清鄉團四處搜查失落的紅棒子,紅棒子的小分隊也時不時殺回來找他們失散的兵,只要透露一點風聲就會惹來滅門橫禍。喻國政告誡他任何時候跟任何人也不要提及這件事:小心隔墻有耳!

喻國泰滿眼驚愕,緊緊閉住了嘴。

安葬完父親,這個家又回到了從前,但一切又都不是從前了。喻國政收拾寨子里一棟空房辦起了私塾,吃住都在私塾里。喻國頌則從這場血腥中深深感悟到生命的無常,跟著給父親做道場的掌壇師去學超度亡靈的法事,一年半載難得回家一次。喻國泰則從此再不敢開口說話,再不能嗅聞火藥嗆人的氣味,也再不敢翻過埡口去梯子崖頭。

崖頭寨也再沒有舉辦過射擊比賽,昔日的英雄少年已經舉不起三尺鐵銃。

寨子里的人都說喻國泰是被這場戰爭嚇破了膽,被戰場的恐懼弄丟了魂。親戚們幾次三番上門出主意,要喻國政找個陰陽先生給他“打整打整”,把喻國泰的三魂七魄給叫回來安身。喻國政每次都口頭應承,但始終沒給他做這場招魂法事。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哪還敢把不明真相的陰陽先生請進家門來叫魂?

喻國泰從這場劫難中回過魂來已經是五年以后。不再跟外人說話的喻國泰被崖頭寨人給改了名:啞巴幺叔。而且似乎一旦做了啞巴,智力和運動能力方面的障礙也會接踵而至,人看上去變得呆頭呆腦。

其實喻國泰頭腦并不糊涂,只是在別人挑逗他、愚弄他、算計他的時候,自己已經失去了用語言予以還擊的武器,只好傻傻一笑了之。他認為既然要保住身家性命,就得付出做啞巴的代價;既然鐵定要做啞巴,無法跟別人交流時就只能裝憨賣傻。他覺得這也算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你們嘲笑我傻,其實你們才是真的傻哩!

這五年,喻國泰經常到河對門的牟家寨看牟寶珠。十九歲的牟寶珠已經出落成一朵迎風綻放的報春花,成為對河二岸最讓男人們垂涎欲滴的大美女。崖頭寨人看喻國泰又啞又傻,早忘掉那個楊宗保一般的英雄少年,紛紛搖頭,感嘆他是傻人有傻福,喟嘆牟寶珠是鮮花插牛屎。牟家人對他一次比一次冷淡,悔婚的傾向越來越明顯。怎么說呢?花一樣的牟寶珠只能嫁給英武不凡的楊宗保,怎么可能嫁給窩囊廢一般的啞巴?喻國泰最后一次去牟家,寶珠面也沒跟他見,只叫下人告訴他自己已經找到了新的楊宗保,叫他不要浪費時間再來牟家寨糾纏。

喻國泰想想也就想通了,認為這是自己作孽必須付出的代價。只是這個代價對他而言實在太大,由他一個人來承擔實在太不公平。

道場已經做到第二天,再做兩三堂法事,就可以送喻國泰到極樂世界去了。

掌壇師喻國頌感到扛不住的疲倦,眼皮沉重得象兩塊鐵夾板。作為成名掌壇師,他這些年已經很少出山,一般法事就派弟子去做,他每次收一點徒弟們孝敬的利市錢就已經足夠頤養天年了。但這是喻國泰的喪事,他得親自掌壇把三弟給超度好,何況他倆間還有個一輩子解不開的冤疙瘩。

喻國頌二十二歲那年,在牟家寨給牟家一個長輩做道場。牟寶珠作為孝子,得參與每堂法事的跪拜。

風華正茂的喻國頌長相清秀、舉止儒雅、聲音清亮,深深吸引了牟寶珠,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始終圍在這個冤家身上繞。牟寶珠每臺法事都舍不得缺席,而且總是跪在第一排,身體的香氣和嘴巴鼻子吹出的氣息,就在喻國頌身體磁場的敏感范圍之內。喻國頌正處在青春萌動的年紀,哪能感受不到牟寶珠的傾慕情意,而牟寶珠青春洋溢的美,正常男人哪個抗拒得住?可寶珠是未來的弟媳,這個人倫底線喻國頌還是必須有的。

都說美女最癡情,愛情之火一旦點燃就可以熔鋼化鐵。上一堂法事與下一堂法事的間歇,牟寶珠仍然寸步不離,耳鬢挨著耳鬢的纏著喻國頌問這問那,仿佛對這些法事和法器非常非常感興趣。七天七夜的道場做下來,喻國頌失去了定力。最后一個晚上,做完繞關過殿,孝子們都疲倦得擠在凡是能睡倒的地方睡死過去,牟寶珠牽起喻國泰的手,躡手躡腳走進了她的繡房。

法事做完,死人上山后的當天,牟家父母把喻國頌留在牟家寨,好一番威脅利誘、軟硬兼施,喻國頌迫于無奈,滿心歡喜訂下了這門親事,成了牟家人告訴喻國泰的那個新楊宗保。喻國頌將此事報告給大哥喻國政的時候,喻國政瘋了一般,對二弟拳打腳踢,直到打得自己累癱在地上喘粗氣,嘴里仍在喃喃的念叨:惹大禍啦!兄弟你惹大禍啦!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兩個哥哥想象起喻國泰知道這件事情后可能的反映,嚇得渾身篩糠般打抖。他們不敢在崖頭寨舉行婚禮,把家安在遠離烏江的打鼓新場,一直把喻國泰蒙在鼓里。直到五年后喻國頌和牟寶珠帶著喻學文喻學武一對虎頭虎腦的侄兒回到崖頭寨,喻國泰才知道二哥娶的原來是自己的未婚妻。

喻國泰雖然從理論上已經放棄了牟寶珠,卻受不了牟寶珠嫁給二哥這個事實。他認定是一母同胞、血肉相連的二哥從自己手中搶奪去了寶珠,這種奪妻之恨,是男人都不能夠忍受和寬恕。

前來家中賀喜的寨鄰前腳跨出門檻,喻國泰就拽起已經當上族長的大哥打進家中,他已經顧不得自己已經是“啞巴”這個現實,生死要把這個事情理論清楚。喻國政攜喻國頌和弟媳牟寶珠在堂屋中間齊齊跪下哀求。寶珠跪的是求他原諒自己的薄情和背叛,喻國政和喻國頌跪的卻是求他保住喻家身家性命。他們最恐怖的不是他的拳打腳踢,而是他放棄做啞巴的堅守。三個人拍胸打肚,發下血誓,一定要給他娶個好媳婦,辦場好婚事。看著面前跪著的三個淚人泣不成聲,已經認命的喻國泰產生了同情,回到自己的房間,蒙著鋪蓋痛哭了一夜。

喻國政和喻國頌還算說話算話,過年前就從外地給帶了個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女子回來相親。女子在喻家吃了頓晚飯,住了一宿,第二天大清早神不知鬼不覺收拾行李不辭而別。三兄弟默坐在一屋,嘆息了一上午。喻國政和喻國頌安慰他,說一個不行找二個,哥哥們絕不食言,一定把這門親事給兄弟辦妥貼。

以后幾年,喻國政和喻國頌又托人帶了一些女子上門相親,結果手腳齊整的看不上喻國泰,非聾即啞或瞎或瘸的喻國泰又看不上眼。歲月的云彩一次次從頭頂失望地飄過,曾經英雄少年的喻國泰逐漸變得形容萎頓、神情呆滯、動作遲緩,整天低著顆笨拙的大腦袋,畏畏縮縮在寨子里晃蕩,沒有人能從他身上看出哪怕是一點點的希望。

喻國泰對自己人生的預期在不斷降低。當他對婚姻的期望降低到連聾啞瞎瘸都能接受的時候,那些有著各種各樣身體或智力缺陷的女子也沒有人愿意跟他。她們并不怕活得苦活得累,怕的是活得看不到希望。

喻國泰成了一個游魂,已經不再活在崖頭寨人的世界中。他人住在崖頭寨,魂卻并沒有活在崖頭寨。只有死人做道場要找香燈師的時候,人們才猛然想起寨子里還有一個啞巴幺叔。而那件天大的秘密因為沒有妻子兒女傳承,就不再有泄露出去的危險,終將隨著他的衰老而慢慢死去。

喻國泰能說話,卻不能開口。他不能把話說給任何人聽,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肯聽他說話。但他也得說話,他固執地認為,老天給人一張嘴是要拿來說話的,人一生要說多少話也是老天給了定數的,如果不說出來會違背天理,違背天理必遭天譴報應。白天不能說話,晚上也必須說來補起。因此每到夜半三更,別人都睡死,整個寨子陷入一片死寂,不用擔心隔墻有耳的時候,他常常一個人在老屋里踱來踱去,自言自語絮絮叨叨說話,把自己遇到的事情和心里想說的話說給自己聽,說給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聽。

讓喻國泰真正變成啞巴的,是那一年崖頭寨發生的那件大事。

曾子懿 林坑古村系列之二 32cm×32cm 紙本水墨 2017年

那天清早,崖頭寨涌來了沿江兩岸九村八十一寨數千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將偌大的比武場圍得水泄不通。

午飯時分,兩輛解放牌汽車開進寨子,吱嘎一聲停在比武場邊。車上下來一隊荷槍實彈的解放軍,還有別著手槍的公安和穿青色中山裝的法官,連推帶拽將一個焉頭耷腦、軟如稀泥的男人五花大綁押進比武場。在場的人一眼認出這人正是當年雄霸四方的吳善真,一個可以讓孩子半夜止哭的人物。

一群人迅速在兩棵沙棠樹上掛起黑底白字的標語,標語上赫然寫著九個大字:惡霸吳善真公判大會。標語底下擺上八仙桌,古樹枝頭掛起大喇叭。法官用宏亮威嚴的聲音宣讀判決書,列數吳善真在紅軍長征南渡烏江期間組織清鄉隊清繳掉隊紅軍戰士、屠殺接納紅軍傷員的群眾的滔天罪行。

法官宣布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時候,全場群情激憤,幾個淚流滿面的受害者家屬沖進現場,怒不可遏地猛搧吳善真耳光,恨不得生吞活剝這個滿手血腥的仇人。

喻國泰三兄弟心驚肉跳擠在圍觀群眾中。當吳善真在一聲槍響后血光噴射、身子撲地的一瞬間,喻國泰已經周身癱軟,神經崩裂,雙腿打顫,站立不穩。喻國政和喻國頌一左一右死死扯住他胳膊,不敢讓他滑到地上去。

散會后,兄弟三人勾肩搭背相互攙扶,假裝若無其事的回到家中。大門砰一聲砸攏,三兄弟頓時象放光了血的豬,臉色煞白,跌坐地上大口喘氣,喉嚨里發出氣血將盡的“哼哼”聲。

好大一陣,喻國政、喻國頌清醒過來,齊齊跪在喻國泰面前,再次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哀求喻國泰無論如何要將啞巴一裝到底,保喻家不受血光之災、不遭滅門之禍。這一年,喻國政已經由一個封建私塾先生改造成一名人民教師,并且當上了崖頭寨小學的校長,而喻學文、喻學武兄弟已經長成生龍活虎的青春少年。

喻國泰沒理會兩個哥哥,神情癡呆地看著中堂上的那只大雕,喉嚨里發出嚯嚯的聲音。他想說話,想把這些年受過的窩囊和屈辱潮水般傾倒出來,想責罵兩個哥哥當年安排他打那一槍的不可饒恕,想發泄精神上不堪承受的苦痛。他張大嘴巴,放開喉嚨,那些長期堵在大腦峽谷中的話語象決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可是不管怎樣努力,喉嚨里始終只發出餓狼嗥叫般的聲音,那些聲音已經不是能表達思想的人類的語言。喻國泰意識到自己這回是真的啞了,喻國政和喻國頌在驚嚇得張口結舌不知所措一陣子后,也迅即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們還不敢確認,假惺惺說兄弟你不要噎著哽著,有哪樣話就說出來嘛——說出來發泄一下也好啊!

從兩個哥哥激動的顫音中,喻國泰聽出了大喜過望的興奮。

夜越來越深,勞累了一天的寨鄰和跪拜了一天的孝子們都已回家睡覺。喻國泰躺在門板上,感覺徹骨的冷。喻國政和喻國頌仍然坐在一邊,天南海北聊著天為他守靈。

喻國泰突然想起小時候媽媽講的故事,說烏江河里有條鯉魚精,常常變成美女,唱著情歌勾引年輕帥氣的打魚仔。打魚仔一旦迷上了她,就會把自己一生的情歌和情話全部說、唱給她聽。打魚仔唱完所有情歌、說完所有情話的那天,鯉魚精就會把他和他的漁船、漁網一起吃掉。因此漁民們稱她叫“食語魚”。哪家孩子翻船沉江,大家就說又一個娃仔被食語魚吃掉了。

喻國泰突然發覺喻國政和喻國頌就是那條食語魚。他們從小嫉妒自己過人的天賦,挑逗他把自己一生的歌聲和話語壓進那只火銃,放了那永遠收不回來的一槍,并吞吃了自己族長的位子和漂亮的未婚妻,奪走了他一生的幸福。

喻國政和喻國頌還在那里大聲武氣說話,一臉輕松愉悅的神情。喻國泰真想從門板上跳起來,狠狠搧他們幾個嘴巴。他認為他們在他靈前放肆說話,也是故意氣他不能說話。其實他們不知道,喻國泰在失去話語的冗長而簡單的一生中,一直在跟那個人說話。二哥搶走未婚妻、大哥當上族長、相親的女子走了、吳善真給槍斃了,甚至晚上砸了哪家的門,白天偷了哪家的雞,他都要絮絮叨叨說給那個人聽。而那個人也總是靜靜的站在對面,一言不發地聽著——雖然一直看不清他的臉。

那天晚上,他在寨子里鬼哭狼嚎吵鬧半夜,居然沒一個人出來哪怕是罵他打他。他感到非常委屈、非常失意。除了那個人,再沒人愿意跟他說話;除了那個人,他也不愿意跟別的人說話。他非常想念那個人,非常想跟那個人徹徹底底痛痛快快說一回話。他冷靜下來,回到家里,從木箱里翻出侄兒媳婦們給他準備的老衣老鞋,一絲不茍穿戴齊整,一個人摸黑出門,悄無聲息走到闊別了六十多個年頭的梯子崖。

站在崖頂,滿天星光,他看見那個人就在崖下,就在波平浪靜水霧蒸騰的江水中向他招手。他是那樣急切的渴望跟那個人說話,甚至等不及沿山路走下去。

他閉上雙眼,張開雙臂,縱身一躍。

耳畔呼呼作響的風聲中,他覺得自己變成了族人供奉的那只大雕,正滿懷激情遨翔長空,飛向那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天蒙蒙亮,送葬隊伍出發。喻國政領著族人,喻國頌唱起經懺,一眾孝子披麻戴孝,親戚鄰里吹起嗩吶、敲著鑼鼓,歡天喜地走過蜿蜒曲折的山路,把喻國泰送進梯子崖喻氏家族的墳山。

躺在寬敞舒適的墓坑里,喻國泰覺得心境澄明而寧靜:原來自己用一生的時間在畫一個圓。雖然過程歷盡艱辛屈辱,所幸最終還是回到了高高的梯子崖上。

他耳畔響起掌壇師的咒語:

上輩子你缺德作孽,

今輩子你做香燈師。

你給萬眾人當孝子孝孫,

你燒香點燭送別人上天堂,

祖師爺保佑

你將來不上刀山,不下油鍋

不把你打入阿毗地獄……

半個月后,喻學文喻學武商量,拆掉祖輩傳下來的老木屋,用為啞巴幺叔辦喪事收到的禮金建一棟磚瓦房。拆到廚房屋頂的時候,梁上“轟隆”一聲掉下兩個浸漬了厚厚一層油煙灰泥的鐵皮箱。喻學文用釘錘摳開箱蓋,里面裝的全是繁體字印刷的線裝書。

喻學武拿起一本正要翻開,那書在他手上“嘩啦”一聲變成了碎片和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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