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中國話劇史論專家田本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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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
田本相先生(1932.5.5-2019.3.5)是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的老所長、話劇史論專家,也是我讀碩士、博士時的導師,是我的如父恩師和學術引路人。作為一個學生,我眼里的先生一直都生氣勃勃、精力充沛。他步履生風,精神矍鑠,似乎在下一分鐘就能沖到我的面前,給我布置新的研究任務。但是這一次,風云驟變,2019年3月5日晚上8點23分,田先生突然撒手人寰。寧隔千山,不隔一板,田先生真的云崖遠遁——除非在幻想中,在現實里永不相見——痛感永訣,刺骨錐心。
一
1932年5月5日,田本相先生出生在天津葛沽鎮。這里離渤海很近,水系發達,盛產小站稻米和魚蝦,是北方的富庶之地。在田先生的自傳《硯田筆耕記》里,他談到家世:其曾祖父田炳周家境貧寒,因欠債無力償還,便只身逃往東北,后來成為東北軍隊里的工兵旅旅長。日俄戰爭爆發,田炳周離開軍營,攜全家來到葛沽,就此安家。他購置了百十畝薄田,分給農民租種,也不收租錢,只收些糧產,因此,葛沽一帶的百姓,送給他家一個匾額“福善之家”。
田先生的祖父田鶴年當年報考了北洋大學俄語系,后來又在保定軍官學校讀書,大約是在20世紀20年代,曾在浙江督軍盧永祥部下任教官、參謀長等職。后來賦閑在家,家境殷實,無所事事,便抽上了鴉片。田先生的父親田澍雨,青少年時期曾在浙江讀書,擅長國畫,精于二胡,喜文弄墨,頗有才華。他曾在葛沽開辦書局,成立國劇社。1933年,又在天津創辦了《治新日報》。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后,日本人占領天津。1938年8月,田澍雨因出版抗日號外,被日軍通緝,報館被查封并沒收,工人被逮捕。為了營救這些人,他只好變賣家產。屋漏偏遭連陰雨,土匪又趁亂入室搶劫,致使田澍雨一病不起,于當年11月離世。父親逝世后,溫和善良的母親帶著5個孩子,過著節衣縮食的日子。
活著不易,這是田先生自小就有的經歷。三四歲時,他在自家養荷花的大水缸前戲水玩耍,一不小心栽了進去,要不是家里人發現了朝天蹬踹的小腳丫,把他拽出來,他可能就一命嗚呼了。生命無常,父親去世,他被從小學課堂里叫回家中——家里的頂梁柱坍塌了。他的童年記憶中既有家鄉的美好、社戲的紅火、河汊的歡游,也有眼里的痛苦、心靈的傷痛。
他熱愛自己的小學校,覺得讀書很開心,可是上學的路卻叫他郁悶——每天他必須經過日軍的崗哨,橫著刺刀的鬼子逼著中國百姓向其脫帽鞠躬,小小年紀的他絕不屈從,憤恨極了,寧可走很遠的路繞過去,也不肯向鬼子低頭。他還記得沒有月亮的夜晚,母親會把他從睡夢里叫醒,手里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米飯,讓他趕緊吃。那是母親用藏起來的米偷偷煮的,一旦被日本人發現,就會以私藏軍糧為名拉出去槍斃。中國人自己生產的稻米,吃不到自己嘴里,卻要全部交給鬼子做軍糧,換回些粗糧和雜合面充饑。
在失去父親后,一家人的生計基本上靠地租維持,田先生在五兄妹中排行老三,母親很倚重他,家里沒有口糧了,母親就讓他到七八里外的佃戶家去背糧,農民也說沒有糧,他無法跟他們理論,只能落寞地、無奈地空手回家。
現實生活的艱難,讓田先生向往著沒有憂患的世界。少年時期,他喜歡上了聽評書,他還記得有個叫馬正明的說書人,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出攤。只要交上一毛錢,就可以一直聽到散場。他入迷地聽此人說《三俠劍》《雍正劍俠圖》《說岳全傳》。后來,聽書不能滿足他的興趣了,他就趁著祖父外出時,找來他喜歡看的武俠小說來讀。田先生說:“那時還珠樓主的小說是最時髦的,什么《蜀山劍俠傳》,有四五十卷,還有《青城十九俠》,也有二十卷,我都看過。再有就是家里收藏的《施公案》《彭公案》等,都是看過的。家里一本《三國演義》的連環畫,畫得極為精美。”(田本相:《硯田筆耕記》)后來,他到南開大學讀中文系,喜歡上文學,大概同這些閱讀有關。
1947年,田先生考入河北省立師范學校,從此學會自己管理自己。他愛讀朱光潛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他還熱衷于練習單杠、跑步,練就一副好身體,準備畢業后報考南開大學。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學生們都到校門外看光景,只見解放軍整齊地睡在大街上,沒有一人闖進百姓家里。兩個女戰士走來,要求見學校領導,希望校方騰出一間房子,救護傷員。她們十分和氣,很有禮貌,不是命令,而是商量。這讓田先生對解放軍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與平時見到的國民黨官兵形象形成強烈的反差。17歲的田先生沒有和家人商量,果斷退學,加入解放軍的南下工作團,隨著解放戰爭的洪流前進。
二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后,田先生隨第一批志愿軍赴朝作戰,在中央機要處任機要秘書。這是他再一次面臨生死考驗。從北京到沈陽再到丹東,他坐著一輛大卡車跨過鴨綠江,沿途是被戰火撕裂的土地和炸毀的樹木的碎片。當汽車開上一座大橋時,照明彈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晝,緊接著傳來敵機掃射的轟鳴聲。戰士們跳下汽車四處躲避,趴在了泥濘的稻田里。敵機飛走了,他們才發現大橋附近擠滿了汽車,他們乘坐的那輛車,竟然一個車輪懸空在橋面上,而輪下是怒濤滾滾,如果再進一步,一車人就都會葬身魚腹。司機也驚得手足無措,只好求助別的車輛拉拽,但是這樣做也很危險,方法不當,可能會導致兩輛車同時墜落。終于,有位勇敢的司機站出來,將他們的車子拉回正途。大家一再詢問這位司機的姓名、單位,但是那人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戰火無情,生死一線。田先生的戰友劉參謀,要到志愿軍司令部去匯報工作,汽車經過敵人封鎖線,遭到掃射,加足馬力闖了過去。停車時人們發現,坐在后排的劉參謀已經中彈犧牲了。田先生自己也曾遭遇生命危險:一個小戰士擦槍走火,槍響了,他覺得自己心口一震,人們循聲找子彈,卻沒能找到。中午吃飯時,有戰士發現田先生的軍裝露出棉花,他自己伸手往里一探,在靠近心臟的棉衣夾層里,居然是那顆走火的子彈。
在朝鮮戰場,田先生負責電碼翻譯,工作環境異常艱苦。夏天熱得如在蒸籠里坐,冬天冷得牙關錯。如雪片般飛來的各種密碼電報,需要盡快翻譯,為了防備敵方破解,密碼本需不斷變異,往往是剛剛熟悉的一套規則,轉眼就變化出新的樣式,這要求機要員快速適應。這種軍事訓練養成了他對數字的敏感,直到晚年,他掃一眼通訊錄就可以記住一些人的手機號碼。但是也不無遺憾地說,能快速記憶,也會快速忘記。
田先生在朝鮮的工作相當出色,他發明的一套密碼快譯法,得以在志愿軍中推廣,他也因此榮立三等功,并獲得朝鮮政府頒發的軍功章。在血與火的考驗中,他變得成熟、干練、勇敢、堅強,他的收獲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是遇到了美麗善良、真誠賢德的志愿軍女戰士劉懿君女士,二人一見鐘情,結為一生恩愛、相依相伴66年的模范伉儷。
即使在戰場上,田先生也沒有放棄他的文學夢想,他把發到單位的《解放軍文藝》《人民文學》《八一》,以及兵團自己辦的《前線》雜志,都細心地保存,有空就看。朝鮮戰爭停戰后,他站在山崗上眺望遠方,看到炊煙激動不已,以致詩興大發,在筆記本中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清晨,
我站在山巒的峰巔;
松樹的香氣飄來,
松鼠也似乎格外的歡快。
山谷,
是出奇的寧靜,
似乎可以聽到
一根針落地的聲音。
啊,炊煙,
多年不見的炊煙
裊裊地在山谷里升起
是多么美妙的夢幻?!
啊,炊煙,
為了你永遠地升起
我愿荷槍
守候這美麗的山巒
(田本相:《硯田筆耕記》)
田先生是熱愛和平的,但是他絕不懼怕戰爭,也特別珍惜志愿軍的榮譽。當別有用心的人污蔑抗美援朝戰爭的時候,田先生憤怒了,他說:“歷史就是歷史,歷史沒有假設,那些事后的諸葛亮,還是不要當為好。你要研究朝鮮戰爭,你就要真正地掌握全面歷史資料,還原真正的歷史情境,還要綜合考察其歷史使命和歷史作用,而不是一葉障目,道聽途說,肆意發揮,胡說八道。中華兒女血寫的歷史,換來國家數十年和平崛起的大好時機,豈是某些人口沫飛濺就抹殺得了的?!”(田本相:《硯田筆耕記》)他性格耿直,作風犀利,眼里不揉沙子,他所擁護和他所反對的,在他心里是非黑即白、沒有過渡地帶的。
三
1956年秋天,作為一名調干生,田先生離開軍營來到南開大學中文系報到,走在大中路上,看著清新美好的校園,他的文學夢再度升騰。然而在第二天的開學典禮上,中文系系主任就告誡學生們,這里是培養教授、理論家、學問家的地方,如果有人幻想當小說家、詩人,就請丟掉幻想吧。在他的創作之筆還沒有畫出痕跡時,迎頭而來的是各種課業。《訓詁學》《古代漢語》《現代漢語》《文藝學概論》《中國古典文學史》《西方文學史》《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等。在這里他遇到了一批令他景仰的老師如李何林、馬漢麟、許政揚、華粹深、王達津、孫昌武,等等。

田本相、吳戈、宋寶珍著《田漢評傳》
然而校園畢竟不是象牙塔,1957年的“反右”斗爭、1958年的大躍進運動、“除四害”等,都讓校園風起云涌。在別的學生忙著給老師貼大字報、大煉鋼鐵的時候,田先生卻忙著讀他所能找到的各種文學書。因為有人批判《約翰·克里斯多夫》,他就找出這本書認真讀,翻完最后一頁,不僅覺得沒有什么可批判的,反而被小說的浪漫激情所打動,以致又找來《包法利夫人》《紅與黑》《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等,仿佛是饑渴的旅人找到了沙漠中的清泉,埋頭暢飲起來。
1961年,南開大學畢業的田先生被系主任李何林先生留下做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研究生。那時他已經33歲,妻子懷孕待產,他想工作,不想讀書了。可是李何林先生還是讓他堅持讀下來。在研究生階段,他努力做兩件事:一是讀,二是寫,他的一系列評論文章相繼在《天津日報》副刊、《河北日報》副刊、《新港》、《前哨》等刊物上發表。當編輯向他約稿時,當稿費到手時,他有一點小得意。有一次,李何林先生找他談話:“聽說你寫了不少隨筆,以后不要把時間耗費在這里。要把眼界放大些,目標放遠些。”(田本相:《硯田筆耕記》)他聽從老師的訓誡,放下隨筆不寫,開始繼續大量讀書。
這一時期,他也開始接觸魯迅先生的著作,他說:“在轉入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的學習時,我采取了一種笨辦法,我按照文學發展的時序來讀選集以及長篇的代表作。就是這樣,我讀了一年。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浩如煙海,就這樣挑著讀,也是讀不完的。按照時代順序讀的好處,是有時代的關照,是有前后比鄰的比較,是有發展脈絡的理清,更有總體的把握,從而對一些作品、作家和文學現象有所思考。譬如,我在這樣比較閱讀中產生一種感想,魯迅在現代作家之林中,他的著作是聳入云端的高峰。” (田本相:《硯田筆耕記》)他在讀完了《魯迅全集》之后,又閱讀了魯迅同時代人的小說,用一種比較的方法考察魯迅小說,并從魯迅小說的風格研究入手,從三個層面來論證其獨特價值:沉郁濃重的悲劇氣氛、強烈而嚴肅的諷刺色彩、深厚的抒情音調。最后,揭示這個風格形成的原因。唐弢、王士菁等先生出席了他的碩士畢業答辯會,對論文給予很高評價。
1964年7月,獲得碩士學位的田先生被分配到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工作。這所新成立的大學沒什么名氣,連李何林先生都以為它是通過廣播授課的大學。當時這所學校位于復興門外,田先生到新聞系文學教研室報到后,領了文學理論課程的教學任務。為了備課,他把一本《別林斯基論文學》翻爛了,并且大量閱讀朱光潛、李希凡、蔡儀、李澤厚的文章,這時候姚文元正處于上升勢頭,可是田先生卻不喜歡讀他的文章,不喜歡那種文風和習氣。田先生的教學受到了學生們的歡迎,校方評選他為北京市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1966年3月,他還參加了在西苑飯店召開的隆重的表彰大會。
“文革”當中,田先生的教學與研究被迫中斷,由河北望都的小村落到河南淮陽的黃泛區,他不得不去干校參加勞動,他甚至在那里還學會了編筐之類的手藝。赤日炎炎,他曾累暈在大田里,秋收時節扛糧食,他一米六幾的身體要扛起一百多斤,以致落下后遺癥——腰椎間盤突出和椎管狹窄。
“文革”后期,田先生曾有一次出差,被派到南開大學查檔案,調查一個人的歷史問題。在故紙堆里,他無意中發現了一份右派分子的檢舉信,此人列出一大串名字,說這些人都有國民黨特務嫌疑。田先生自己哥哥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終于明白學業優異的哥哥為什么不能考取錢學森的研究生,原來告密者一個隨意的小動作,就這么毀了他人的一生。
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后,田先生才得以重拾文學研究的舊夢。他依然堅持其魯迅研究,發表了《魯迅小說風格初探》《論〈吶喊〉〈彷徨〉與五四小說之比較研究》,等等。1979年,他開始寫作《曹禺劇作論》。他說:“大多是在夜間寫作,星期天則是最好的突擊寫作日。而假期,就成為寫作的節日了。記得暑假期間,我就躲到辦公室里。盡管汗流浹背之時,獨自一人,我就脫掉上衣,埋頭寫作。有時,寫不下去,就大聲朗讀劇本,讓自己化身角色,進入戲劇的情境之中。揣摩人物的心理,體驗矛盾沖突的力度,品味語言的魅力。每有所得,就獨自開心,在辦公室里手舞足蹈。”(田本相:《硯田筆耕記》)后來,戲劇出版社社長楊景輝在寫作《論郭沫若史劇》中,突患疾病,田先生接過了未寫完的章節繼續寫。那時,他的教學工作也很忙,完全靠開夜車。在“文革”中白白失去的10年歲月,他要奪回來,因此就拼命地寫作,常常寫到深夜。
在十分緊張的教學和日夜寫作的情況下,田先生的身體透支厲害,十分虛弱。1982年到廬山休假時,他突然心臟病發作,被送到醫院急救。西醫檢查的結果是“植物神經紊亂”,中醫診斷說他的體質就像一件到處是窟窿的破衣裳,需要好好修補。
在工作了整整20年之后,1985年2月27日,田先生離開廣播學院,調入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這是譚霈生先生的熱誠引薦、徐曉鐘先生的慧眼識才的結果。1985年到1987年,田先生在東棉花胡同過著平靜、自由的教學生活。這一時期,他開始構想比較戲劇研究的結構框架,開始全面涉獵中國話劇史的宏觀視野。
四
1987年,應中國藝術研究院主持工作的常務副院長(院長是文化部部長王蒙)李希凡先生的誠摯邀請,田先生到話劇研究所擔任所長,直到2000年離休。他在所長任上,依然是忘我地工作。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中國話劇進入低谷,演出數量稀少,研究經費不足,研究人員的工資很低。當時流傳著一個黑色幽默: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仔細一問,研究院的。可是田先生的詞典里就沒有消極、等待這類的詞匯,他的生命里也沒有怠惰、頹唐這些細胞,他確實是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人物,就一心一意做他的話劇研究。他從院團研究開始,河北承德話劇團、沈陽話劇團、北京人藝、總政話劇團,他組織召開研討會,出版論文集,想盡辦法把話劇的文脈延續下去。
記得20世紀90年代初,我剛來話劇研究所工作,在經濟大潮席卷下,話劇跌入低谷,偌大個京城,就找不出幾個像樣的話劇演出。1993年,田先生以堅守陣地、絕不退縮的心態,聯合中國劇協、中國話劇協會,舉辦了“93小劇場戲劇展演暨國際學術研討會”,沒有資金,他就到處化緣,還爭取到商業資本的贊助,此間的重重困難、各種煩難,他都設法解決了。這次活動,可以說為當時暮氣沉沉的中國話劇界,輸送了一縷清新舒暢的氣息。
1996年,正值香港回歸前夕,田先生以他的戰略思維和文化胸襟,又是自籌資金舉辦了大陸與港澳臺戲劇同仁共同參加的第一屆華文戲劇節,不僅有四地劇團的演出,還有四地學者參加的廣泛的學術研討。就是在這樣的活動中,大陸戲劇家、學者與港澳臺的戲劇家和學者,增進了血濃于水的親情,增加了學術互信和交流。自1949年兩岸隔絕以后,臺灣戲劇第一次登上了共和國的舞臺,臺灣的戲劇人也第一次看到了解放軍的話劇演出,閉幕時他們激動地跳到舞臺上,對解放軍演員說,你們的官兵關系如此親近如此關愛,我們現在明白我們為什么會撤退臺灣了。
田先生對中外戲劇交流所做出的貢獻,令人感慨。他厭惡世俗功利的人情交往,主張以坦誠之心以文會友,認為心靈的互動、精神的互通、靈魂的包容才是交友之道。田先生逝世后的幾天,我的手機被打爆了,很多國內外的學人,深情款款地表達他們對老師的感激,還有一些我素未謀面的人,他們說他們是被老師提攜、關愛、幫助、指導過的學生和晚輩。在這一刻我才知道,在我這個入門弟子的周圍,他有著怎樣廣大的私淑弟子人群。

田本相主編《臺灣現代戲劇概況》
田先生一直說他是話劇界的友人,我的理解是,一個研究者應當與他的研究對象保持理性客觀的距離,實際上他對很多的話劇藝術家,充滿了感情上的親近和理念上的景仰。他跟很多人交往不多,但視為精神上的知己。
澳門大學文學院院長朱壽桐說:“田先生一生耕耘戲劇學術,營構戲劇交流平臺,堪稱中國戲劇乃至漢語戲劇界的一株參天梧桐。他的著述涵蓋了中國現代戲劇史的每一個方面,從戲劇文學,到戲劇藝術,乃至戲劇舞臺、戲劇團體,成為當代戲劇學術的集大成者。他的學術還遍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其他方面,他還勤勉地進行散文和戲劇劇本的寫作,其學術和文學業績像高大的梧桐樹那樣盤根錯節。田先生傾20多年的心血締造并領導了連接臺港澳及內地戲劇節的華文戲劇平臺,每兩年笙簫輪番,精彩紛呈,凡十屆碩果累累,弦歌連綿。”(朱壽桐:《又見梧桐》,《羊城晚報》2019年3月19日)他是大陸和港澳臺地區熱愛話劇的人們心中永遠的“田老爺”。
田先生一生的功績很多。1981年《曹禺劇作論》出版,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部關于曹禺劇作的學術專著,很快就脫銷并再版印刷,累計印數上萬冊。1984年此書獲得“1984年全國戲劇理論著作獎”,這是新時期戲劇理論著作的第一次全國性評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此后,田先生與曹禺先生的交往日益密切,讀了田先生的評價,曹禺引用《詩經》中《巧言篇》里的兩句詩來表達他的心情:“他人之心,予忖度之。”這是一個研究者和研究對象之間最好的默契、最佳的狀態。
田先生事業心強,不為雜事分心,不為時潮所惑,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他總是駱駝坦步,穩扎穩打。研究曹禺,就從劇本精讀、史料收集、作家訪談、細節闡釋認真做起,形成一整套研究成果,出版《曹禺劇作論》《曹禺年譜》《曹禺傳》《曹禺評傳》《曹禺詞典》《中外學者論曹禺》《曹禺研究論集》《曹禺代表作》《曹禺全集》《曹禺研究資料》等一大批史料翔實、構思恢宏、視角新銳、文采飛揚的學術著作。
田先生曾經說,他與曹禺先生成為精神上的知己,并且開始研究曹禺戲劇,似乎是冥冥中的一種緣分,因為他們兩個人的家庭居然是如此的相似:天津是他們共同的家鄉,他們的祖上都是行伍出身,發跡以后都是置地修屋,閑居在家,長輩都是威嚴、專制的,他們也都早年失怙,家道中衰。田先生回憶說,曹禺先生“談得那么口無遮攔,談他的家庭,談他自己的經歷,談他的劇作,我深深感到,他真的是把他的心交給我似的。我看過他以前的訪談記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率真暢快,這樣深摯動情,這樣交心”。甚至夏天天熱,有的時候談得開心,曹禺就脫去了外衣,真是不拘小節,肝膽相照。可是每當談話結束,曹禺先生一定要蹣跚著把田先生送到門外電梯口。

田本相著《曹禺劇作論》
他們之間的談話斷斷續續延宕了20年,以致后來有人在采訪曹禺先生的時候,曹禺先生會說:“你去找田本相吧,我的事情他都了解。”田先生后來出版了《苦悶的靈魂——曹禺訪談錄》,曹禺的女兒萬黛、萬昭在田先生去世后,在唁函中說:“我們雖然生活在爸爸身邊,但是他很少向我們談他的劇作生活,特別是他的內心世界,田老師的曹禺研究引發了爸爸談話的極大熱情,贏得了爸爸的心,記錄田老師與爸爸交談的曹禺訪談錄,大概是爸爸留在世上不可再生的心靈軌跡,它是無價的,因為還有誰能夠在爸爸活著的時候,讓他如此‘掏心窩子’,談得這么多、這么系統、這么深入、這么坦白呢?我們衷心感謝田本相老師,會永遠銘記他的偉績!”
田先生做郭沫若史劇研究、田漢研究、新時期戲劇研究,都不是一般性地完成一部著作,而是具有宏大的學術抱負和高遠的學術追求。他在話劇史學方面的建構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如《中國現代比較戲劇史》《新時期戲劇述論》《中國戲劇論辯》《中國百年話劇史述》,等等。9卷本《中國話劇藝術史》以280萬字的篇幅,成為迄今為止規模最為宏大、史料最為完備、論述最為系統的話劇史著。此后田先生為推動話劇研究的深入,繼續整理出版了《中國現代戲劇理論批評書系》38卷、《民國時期話劇雜志匯編》100卷,又開始著手進行中國話劇導演史、表演史的研究。生命不息,耕耘不止,田先生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話劇的思索與研究,直到2018年10月,他還在《藝術評論》上發表了他最后一篇學術論文。
在學術方面他提出過很多重要的觀念,比如,現當代文學一體化、詩化現實主義、文學史的哲學思考、二度西潮、比較戲劇觀念、當代話劇思想的貧乏等,這些觀點,對于把中國話劇研究引向深入,必將產生重要的思想啟示意義。
五
田先生是一個真正有學術理念的人,他把話劇研究進行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刻。春節前他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談,我從一個會議上趕到醫院,他拖著只有七八十斤的身體,氣喘吁吁地跟我談,話劇史當中的很多問題,還沒有深入下去。他惦記著他所主編的話劇藝術學叢書何時出版,甚至于想把學生們奉獻給他的養命錢,拿出來做出版費。田先生到最后時刻,大概也沒有想到生命會結束,他的求生欲望很強,因為在話劇研究方面,他覺得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做完,他特別配合地做化療、放療,滿懷信心地告訴我腫塊在縮小,人人都覺得難以下咽的醫院的餐食,他也告訴我說粥是好喝的。他寄希望于在病床上躺上一段時間,然后就能起床,疾走在人世間,坐到他的電腦前繼續工作。
從2017年3月發現了肺部病癥之后,他不是放棄工作好好休息,而是以時不我待的心情“變本加厲”地拼命做事情,《中國話劇藝術通史》9卷本出版后,他又有了新的規劃、新的方案,要研究中國話劇的導演史、表演史,我曾經勸說老師放下執念,豈不知是我沒有他那樣堅定的信念?他的微信一直都很活躍,抒發自己的學術之見,轉發別人的戲劇觀點,直到2月10日,他還發了最后的微信。

田本相主編《中國話劇》
田先生當過兵,有軍旅作風,他厭惡拖泥帶水,喜歡雷厲風行。他曾經說,如果他寫自傳,題目就叫《從士兵到教授》,我以一個晚輩的頑劣戲謔和惡作劇心理,開玩笑說,干脆就叫《武夫學者》,他也不生氣。他確實是把學術上的攻堅克難,當成是軍事上的爭城掠地,瞄準目標一個一個地攻克,找準方向一步一步地前進。
田先生意志如鋼,從不示弱,在醫院里,他穿戴整齊,坐在沙發上氣喘吁吁地說話,說不了幾句,大概就累了,他讓我叫護工,一個壯實的男護工來了,伸手要抱他上床。他搖搖手制止,跟我說:“你先出去一下。”他依然自尊、要強,不想讓我看到他的羸弱,他是像個孩子一樣被人“抱”上床去的。
大年二十九,我去看望師母,說起田先生會不會回家過年,師母說還沒法確定。除夕之夜,我給田先生發短信,祝他新春大吉,問他回不回家過年,他用短信回復:“在家里,你來吃飯。”我還蠻高興,以為他還能撐很久的時間。可是等我趕到他家的時候,那里沒有他的身影,醫生不允許他出院。
田先生走了,中央戲劇學院的張先教授在劇場里碰到我,他說:“當初《中國話劇藝術通史》結項時,打印稿交到了我的手里,我認真讀過了,這部話劇史因為體量大,沒人認真讀,它的學術價值被大大低估了。以前沒有、以后也很難有可以與其比肩的話劇史著作了。”中央戲劇學院的郭富民教授干脆在微信里發聲:“中國話劇研究進入了沒有田本相的時代。”我是跟在田先生身邊最久的學生,由師生成為了同事。有一位話劇院院長曾經問我:“寶珍呀,咱們這個博士啥時候能畢業呀?”我說:“畢不了業了,學習成績不夠好,老師判我終生留級呢。”田先生的集體項目,我多半都是參與者,我不敢夸耀那些學術成果如何了得,夸老師嗎?他一直教訓我為人要低調;夸自己嗎?不敢,想一想都覺得可笑。我還能說什么呢?其實我錯過了好好與老師對話并且“掏出他心靈的寶貝”的機會,也錯過了在他生前認真研究他的學術的機會。
臺灣文化大學王士儀教授曾經給田先生寫下了兩句詩:“硯田無晚歲,戲論唱高言。”然而我想說,硯田墨痕新,遠去是何人?您的永遠也寫不完的半卷書,您就這么放下了嗎?那飄向天國的身影,真的就是您嗎?
長歌當哭,無以為訴!